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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正邪(1)
见她倒在地上,一切,在那一瞬似乎都变得安静了。
“玄儿……”萧鸿也愣住了。
罗玄没有听到萧鸿在说什么——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萧鸿冲上前去,抱着她离开。
直到他们远去,他还依旧只是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那两血迹。
身为医者,身为武者,他早对血麻木了。即便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只是不懂:她不是要报仇么?为什么先倒下的那个却是她……
刚才她都说了什么?他竭力想回忆起方才她说的话,思绪却是一片混乱。
“对我来说,那场决战,一边是我娘,一边是我姐姐,两边都是我的至亲,无论谁胜谁败,对我来说,都是输……”
他觉得一阵晕眩,扶住了一边的山石,才站定了。一低头,触目的依旧那刺眼的红。刺眼的红色……
他忽然回过神,周围的空气重新灌了进来,深吸一口气,他又听到了这个世界的声响,身上的伤口,也肆无忌惮地痛了起来。下意识地要运功为自己疗伤,真气一动,双肩便是剧痛难忍——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方才已被自己的女儿废了武功。
他苦笑了一下:这丫头下手,果然够狠……
地上还弃着那把龙舌剑,上面沾着他的血,也沾着她的血。还有,他心里有些微微不适:也曾经沾过小凤的血……
雁伏刀也被弃在一旁——她居然连疯魔劫都抵得住?又是一叹。
两把曾经名满江湖的神兵利器,现在却像破铜烂铁一般被弃在地上。他捡起龙舌剑来,对那雁伏刀竟是再也不看一眼,记挂着聂无错的伤势,便匆匆向桃林中赶去。
他武功既然全失,轻功使不出来,又受了伤,走路便一点也不轻快。但萧鸿也是武功全失,又抱了个人,也不会比他快多少。饶是如此,他还是直到竹苑外才追上他们。
方才那一身素白的女子想是听到了动静,奔出门来,看到聂无错的样子,大惊,连忙扑上来叫道:“岳主!”
“让开。”萧鸿看也不看她。
那女子还要说什么,却被萧鸿的眼神迫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萧鸿头也不回地走进竹苑。那女子正要跟上去,却看见罗玄也跟了来,不由得拔出剑来,指着罗玄问道:“说!我们岳主为什么会受伤?”
罗玄竟也是瞧也不瞧她一眼,对那指在那眼皮底下的剑也视而不见,平静地道:“这位姑娘,请你让开。”
怎么来了两个人都是这副德性?那女子愤愤地道,“要不是岳主的严令……哼!”瞪了罗玄一眼,也赶紧跑去看聂无错的伤势了。
进了萧鸿的房间,只见他正对着躺在床上的聂无错发呆。
“我去叫小凤……”罗玄见他踌躇着,便说道。
“那房里点了安神香,不到明日午时,她是醒不了的。”萧鸿一皱眉,伸手要去解聂无错的衣服,罗玄连忙背过脸去,却见那叫红袖的女子冲了进来,对着萧鸿道:“你……!”
“你来!”萧鸿彷佛见了救星一般,从床边跳起:“我去拿她换的衣服!”风一般地就跑了出去。
罗玄回头,见那女子还在瞪着他,也回过神来,转身出门。
萧鸿的房间和聂无错的屋子本来就是相邻的,如今小凤和聂无错住在一起——他向她的房门望了望。此时,她正在熟睡——他竟有些庆幸她睡着了,要不,他要怎么跟她解释?哦,对了,她已经把一切都忘记了,不记得他,不记得她有过两个女儿——她不会再用那样充满期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再也不会问自己什么了。
从前他总是希望她可以忘记,如今她忘记了,他心里却反而有些失落。她忘记了,他还记得。原来,自己一直并不是真的希望她可以忘记——他只是自己想忘记这一切而已。结果愈想忘,却反而记得越清楚。
见萧鸿从她房间里冲出来,他一愣,又想起萧鸿是去拿玄儿更换的衣服,略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把衣服和绷带递给那个叫红袖的女子,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伤药,便也上前去,将药瓶给那女子——那女子对他又是狠狠一瞪,他也不理会,只是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天边的残月。
“她……她到底为什么要对你动手?”隔了一会,萧鸿终于开了口。
“为了我曾对她娘做过的事。”他的回答依旧平静,不带一点沮丧和灰败的气息——那些事情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得已经很难激起他心里的波澜。
“你同聂小凤之间的恩恩怨怨,我根本不屑去理。只是你可曾想过,你们相争,伤得最深的是谁?”萧鸿冷笑道:“我真替玄儿觉得倒霉!本来她的日子不该如此,本来她应该很快乐,结果她找到你们之后,这一年就再也没像从前那样笑过……”
笑?他想起小凤的笑容,想起聂无错的笑容,想起自己从未像她们那样笑过——他不懂得她们这样情绪激烈的人。虽然他了解她们的性格,可他却不懂她们的所作所为。对小凤,也是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才彷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他明白的又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说不清楚。
那女子给聂无错包扎好伤口,又换好衣服,正要舒一口气,却见聂无错微微睁了睁眼皮,“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又昏睡过去。她大惊,却不知道要怎么办,连忙跑出门外:“她……她……”
萧鸿见状,立刻跳起来冲了进去,罗玄回头看了看小凤的房门,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屋里桌上放聂无错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还有一把……七巧梭。
对着那七巧梭,罗玄皱了皱眉:他向来对这七巧梭没有什么好感,第一次见到,便是在少林寺的大雄宝殿上,聂媚娘手执这把七巧梭,杀伤正道中人无数;第二次再见到,便是在哀牢山上,他发现她偷习武功的时候……后来便是聂无错在小凤墓前,用这七巧梭连杀了八人——这柄利器,似乎总是同杀戮脱不了干系……
小凤还活着,她又随身带着这把七巧梭做什么?望向聂无错,却见萧鸿把着她的脉搏,眉头紧锁。拿起她另一只手来,他也是神色微变。
那女子只是紧张地看着他们俩,焦躁不安地揉着双手,时不时再看看聂无错的脸色,见他们许久都不说话,急了:“岳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罗玄理都不理她,只是对萧鸿说道:“我来施针。”本来若是他武功尚在,她这点内伤根本就不在话下,可现在……他所能倚仗的,也唯有自己的医术了。
放下她的手臂,萧鸿竟垂下泪来,连忙转头背对着罗玄道:“我去……熬药。”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着他仓皇出门,再看那冥岳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位姑娘,我施针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说着,对上那女子的目光,却没来由地想闪躲什么。好在那女子没看到他眼中的迟疑,见他的伤药果然是见效极速,便也暂时放下戒心,退出了房门。
见那女子出去,带上了门,罗玄慢慢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昏睡的聂无错。
她这次受伤,比上次被他打的那一掌要重得多……可是,为什么?
据那女子所说,她刺自己的那一剑和她刺他的那一剑用的竟是一模一样的手法,并没有伤及脏器,只是她刺自己的时候使上了内力,方才又挨了他一掌,此时的境况,自然让人担忧。
试她脉搏,只觉得她内息翻涌不止,心脉也是大乱。叹了口气,取出银针来,自手上的少商穴开始,一点点地为她疏通心脉。太渊,列缺,尺泽……刺到天府穴时,挽起她的衣袖,又看见了那个“玄”字,不由得又是一阵发怔。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为她治伤,连忙又继续下针,刺到云门穴上时,忽然有股力量从那针上反弹了回来,再试脉搏,那心脉竟已经通了,原本混乱的内息也似都找到了归所,纷纷流入百脉,她这内伤,这一下子便好了数成。
他有些又惊又喜,喜的是她竟可自行疗伤,惊的是她年纪小小,内功修为却已到了如此境界。再细细地把着她的脉搏,刚想舒一口气,却又锁紧了眉头。
方才他已觉察出,她的武功原本是道家一脉,与他先师古清风的武功家数竟有几分相通之处,而这时她内息重新流转,他觉察到她那阴柔的道家内力中,还藏着另一股内力,深厚绵长,充满阳刚之气——那是?他想起方才她抽出了龙舌剑,难道,她偷学了少林的洗髓经?
武林中,偷学别派武功向来是大忌。若她只是年幼无知,不知轻重,这还好说,但若是……
他眉头一皱,眼光瞟向桌上的七巧梭,还有靠在墙上的那把龙舌剑,心中疑云渐生。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而他,也是真的累了。
神医丹士。自从得了这个名号之后,他便成了武林正道的最高象征。四十年了,提起他来,正道中人无不景仰,谁都会发自内心地称他一声:“罗大侠”!而渐渐地,他也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他成了武林中最完美的神话。他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潇潇洒洒,但如今看来,这些年来,他竟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的。他担心自己会失掉半生的修为,担心自己有一天失去这一切之后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小凤的出现,却让他这种隐隐的担心变成了迫在眼前的现实。
他不知道血池的十六年他到底是怎么挨过来的,如今回忆起来,那实在是他一生中最恶劣的噩梦。出了血池,忙着疗毒,忙着阻止小凤屠戮武林,他甚至也没有时间好好想想,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到了这样的境地?他想着解脱,想着遗忘,想着也许有天自己可以重新变回原来那个神医丹士罗玄,但他也早就明白,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自从和万天成决战的前夜,小凤踹开他的房门,将两个女儿扔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刚才那天蚕丝穿进了他的琵琶骨,双肩剧痛的同时,他心里却忽然为之一松。原来他真的已经累了,武林中的这些纷争,他不想再去管,也不愿再去管了。
“娘……”她虽然昏睡着,却还是记挂着小凤。她也应该记挂着她的,不是么?
苦笑,似乎成了近来他最常见的表情。此时他也只是苦笑而已。
可是再看看那把七巧梭,他心中终究还是又起了波澜。
就算他已经不是那个武功独步天下的神医丹士罗玄,他依旧是记挂着天下苍生的。
与小凤一战,中原武林早已元气大伤,实在是再也经不起另一场浩劫了。
而现在,那个有能力再造出一场浩劫的人,就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也许她不愿意同武林正道为敌,可是一旦遇到和小凤有关的事情,她便会变得没有理智可言。小凤还在世的消息,或许能瞒得了一时,可以她那执拗的脾气,她若是执意要去找寻自己的过去,她还在世的消息又能瞒得了多久?武林正道,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玄儿却是一心要保她,到了那时……中原武林,如今便已再无玄儿的敌手,若是她最后和武林正道纠缠起来……他想不到那一幕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就算他已经不再在乎那个正道大侠的名号,但天下苍生,依旧是他的责任,他放不了。
手上的银针将下未下。天昌穴,云玄穴,只要轻轻一刺,她的内力便会全失,一场近在眼前的祸端便可以避免——而她失去武功之后,他不信自己没有保住她的能力。他不是觉生,他不用去达摩洞赎罪,二十年前他是没有教好小凤,但他不信,他会教不好他自己的女儿。
玄儿,你莫怪我狠心!
“娘……你不要死……”聂无错忽然翻了个身,梦里的声音竟也带着哭腔。
手上的针颤了颤,可转头看到那桌上放着的七巧梭,他一咬牙,闭着眼睛,那银针便向她身上刺去:他不能拿武林同道的生命当做儿戏!
将刺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忽然咕哝了一声,声音虽小,他却听得真真切切——
“爹……”她叫着,眉头微微皱着,眼角,竟有一滴泪滑落。
手上的银针应声而落。他颓然地坐到一旁:罗玄啊罗玄,你怎么可以如此心软?可这个人,是他的女儿……
她……她不是一向恨自己入骨么?她不是说过,一生一世也不可能要他这个父亲么?
“我和他的血缘之情,早就断了!”耳畔忽然响起她的这句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床边,掀起了她脚头的被角。原本该是秀美的双足,如今却布满了难看的疤痕。缝合的伤口早已长合,甚至已经白得发亮,却依旧是触目惊心。他一惊:自己的脚上也没有这么多伤痕,她……
先前知道言陵甫把脚筋换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感激,心里却还有些疑惑,因为他知道,除非是至亲,否则即便是换了脚筋也有可能无法痊愈。后来他渐渐可以行走,还以为是天意要让他重新站起来,却不知这是他另一个女儿付出的代价。
重重地一叹,见她睡梦中依旧是皱着眉头,不由得怜心大起,掌心在她手上的神门穴轻按,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匀畅了许多。
记起决战前那晚,她和绛雪在他房中足足哭了大半夜,他既不会唱什么摇篮曲,也不懂得该怎么抱她们,婴儿又小,他也找不准穴位,只好一会拍拍这个,一会拍拍那个,那哭却总也停不住——他罗玄几时那般焦头烂额过?直到近天明,她们哭累了才终于睡着,而他就只能在她们身边半倚着墙打瞌睡,却不料这一睡,就几乎错过了和万天成决斗的时间。
摇了摇头,他终于收起那银针,伸出手去,替她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掖好了被角,便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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