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虚拟技术学院是席兰大学最具多元化色彩的学院，其中以程序设计人员最五花八门，几乎涵盖文、理、工所有学科，约有两万之数，还不包括承担外包设计任务的外星分属部门。程序设计师们效仿他们的波尔瓦首领，偏爱占山为王，俯瞰营营红尘，建筑多半在海滨视野开阔的山上，程序部的地盘因此在东北海岸丘陵地区绵延十多平方公里，疆域广大，但比起他们在光脑中创造的万千虚拟世界来，却又是沧海一粟了。
　　莎佳也很喜欢住在山上，可惜，她心爱的实验设施体积庞大沉重，只能安置在平原地区。
　　席兰最不缺的，就是房子。然而莎佳不需要那些富丽奢华却空阔无人，更增凄清的客厅、餐厅、舞厅、起居室、更衣间、储藏室、健身房、日光浴室、家庭影院、室内泳池……她只有少少几件私人物品，只需要小小一间卧室。而且她还可以在这个少得可怜的拥有量上再精简精简，最后，莎佳得出了结论，什么都可以精简掉，微子轰击机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但波尔瓦当然不能顺从她这种有自虐嫌疑的狂热行为，在微子轰击机所在的那栋实验楼里，他给她安排了一个空置的实验室，作为她的办公室兼休息间。
　　莎佳对于波尔瓦亲自带她来看房很受宠若惊、惴惴不安，但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还有更靠近轰击机的空房间吗？最好小一点的，这个套间太大了。”
　　太大了？波尔瓦环视这个套间，里外两个房间，再加浴室，不到100平方米，她说小？波尔瓦自己的书房就有120多平方米。他摆出一副担忧地表情说：“从心理学上说，喜欢小房间的人，很可能缺乏安全感。我以为，你也许和妈妈住一起更加合适些。”
　　莎佳噗嗤一笑：“您完全不必怀疑我的心理健康问题，我喜欢小房间，是因为从门到书桌、从书桌到浴室、从浴室到床的距离都很短！”
　　波尔瓦也笑了：“看来你不必给我检查你的进度计划了，你一定会成功，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你把我们昂贵的轰击机累坏了。”
　　虚拟技术学院给莎佳提供了最好的硬件条件，费曼教授则给莎佳提供了两个助手，都是光电子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成天晃荡着无所事事，被教授打发到莎佳手下帮忙。
　　波尔瓦对莎佳总是显出很信任的态度，可把莎佳逼上背水一战的绝境上了。
　　实验设施再好，莎佳再搏命，无奈科学的前进，绝大多数时候并不象扁担挑泥，只要下死力气就好。
　　开头的几年，莎佳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有一次，她在一个可能成功的方向上努力了一年多，最后却发现是条死胡同，必须重新来过。
　　波尔瓦每次来看望她，她都坐在轰击机的观测小窗前，全身心贯注在实验中，没有察觉到旁人的靠近。
　　波尔瓦很赞赏她的勤奋，又含蓄地说：“我不懂物理，不过任何学科，都脱不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编写程序前，我们要先建立一套编程语言。物理实验与物理理论的道理应该也差不多。可是，莎佳，如果你一直在做实验，你用什么时间来思考呢？没有新思想的实验，大概要突破是很难的。”
　　波尔瓦的话给了莎佳警示，其实他说的道理很平常，学物理的没有不知道的。
　　理论是实验的先导。
　　但理论的探索似乎更加艰难遥远，扑朔迷离。莎佳急于立功，心里抱着取巧的侥幸念头，希望撞上大运，给她发现某个异常的关窍。就象多年前的那一次，她就是碰上了几万亿之一的机会，看到了光维梗的一个异常反应，由此追踪，取得了她的第一个物理学奖。
　　早年的初次成功，由侥幸而来，这难免给莎佳的头脑里留下点不良的烙印。其实她的成功，大部分归功于费曼教授，没有他的明锐和判断，莎佳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发现那个实验环节的价值。离开高超的理论素养和科学预见，实验家不过是一个长着人类外型的计算机而已，只会运算，却没有创造力。
　　波尔瓦的劝诫令莎佳清醒过来，很羞愧地反省了自己的急功近利。
　　思考，思考……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牛顿在苹果树下得到了万有引力。
　　莎佳经常躺在树下的草坪上，半眯缝着眼，透过稀疏的枝叶，仰望苍穹，希望伊甸园的金苹果也砸到眼前。
　　雨季后的某个清晨，莎佳度过又一个思索的不眠之夜，似有所获。橘红的霞光遍撒园圃，窗外的草坡似乎格外的柔软可爱，莎佳信步走到上面躺下，摘了一朵身畔的小红花，嗅一嗅清香，随手衔在嘴角，在淡淡的疲累和喜悦中，她不知觉地哼起了曲子，含含糊糊。
　　“莎佳，好悠闲啊。”
　　莎佳睁开眼，波尔瓦带着几个人，衣冠楚楚，笑吟吟地看着她。
　　莎佳尴尬地跳起来，心里直叹倒霉，这么早，他们怎么就出来溜达了，又被他们看到自己没形没状的样子！
　　莎佳很哀怨地拍着自己身上三三两两的草棵：“各位，早上好！”结果引来他们的一阵微笑。
　　按理说，程序师是最散漫的一类人，但席兰大学的程序师们有波尔瓦这个精神领袖，事事都亦步亦趋，随时随地衣胄鲜明、规行矩步，尤以眼前这几个波尔瓦的亲传弟子为最。
　　莎佳自承力有未逮，便一以贯之地吊儿郎当，结果成了白羊群里的黑羊。
　　绅士群中有一人很突兀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物理学院来的邋遢鬼！”
　　陌生的当头一棒！几个模范绅士从来不会这样讽刺人。莎佳停下拍打，愕然地看了看发言者，又茫然地看了看几位师兄，确认自己委实没有得罪过此人。
　　对待挑衅，一般的做法是针尖对麦芒，比如“原来你就是那个开溜了去泡妞的花花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可是，莎佳今天心情很好，而且，在这堆虚拟学院的亲贵子弟面前，她可是势单力孤的外人，波尔瓦貌似极喜爱她，但他才不会参与小孩家家的拌嘴，只会在旁看热闹。
　　她嘴唇抿了抿，向他点点头，冷淡地说：“是科林斯先生吧，你好！”
　　尼尔•科林斯，波尔瓦的重要助手之一，莎佳来虚拟技术学院的十几年都没见过他，因为他一直在昂琉星担任银河议会的科学顾问，最近才回来。据说，他之所以肯去做那个讨厌透顶的鬼顾问，是因为泡上了昂琉星的某位美人儿。而回来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新鲜劲已过，他又腻味了。
　　一位师兄道：“莎佳穿着很整洁啊，除了身上有草杆以外。”
　　另一位说：“不过莎佳的衣服似乎从来没换过耶！” 莎佳不太与师兄们来往，关系却很和睦，那几位虽然都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但礼貌上是不错的，至少他们敬重莎佳的勤奋和专业能力，从不嘲笑她包装的简陋。看来，自从科林斯回归后，这几个的礼仪水平都被扯下来了。
　　莎佳无力地说：“我天天都有换了，只不过我的衣服式样都差不多，你们大概认不清。”
　　尼尔•科林斯嘲弄地笑：“那和没换有什么区别呢？”
　　如此惫癞人物可真鲜见，穷追猛打，还得理不饶人的。莎佳脸上止不住有些变色，眨巴眨巴眼睛，平下心气，向导师微笑道：“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波尔瓦没有回答她，而是上前给她摘下脑后的几片草叶，然后退后，打量着莎佳很正经地道：“莎佳是我知道的最迷人的女孩之一。”
　　尼尔•科林斯附和地道：“没错，心灵美！”
　　波尔瓦不理他，继续道：“莎佳有非常独特的气质，刚才在晨光中的那个姿态表情，我描述不出，太美了。”
　　莎佳无措地楞了楞，感动了一小会，莎佳害羞兼气恼地说：“老师，难道一大清早的，您就是为了来调侃我的吗？”
　　波尔瓦更加严肃地保证：“这是我的实话哦，说真话也不信，好了，好了，我们来突击检查的，看你有没有偷懒，果然给我们抓了个准，你！又贪玩不肯睡觉。”
　　莎佳的工作狂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几个人听他这么说，都会心地一笑。
　　波尔瓦询问了莎佳的工作进展，听说她最近有所突破，很高兴地走了，其他几人多留了一会，和莎佳商量如何庆祝波尔瓦的生日。
　　下个月，波尔瓦四百岁整，大家想乘此机会，表达对他的崇敬和热爱，最后决定举办一个盛大的晚会。
　　莎佳很疑惑地提出顾虑：“老师不反对吗？”
　　波尔瓦一向很反感人们把他神化了，任何有此嫌疑的场合从不出席，不愿意领奖，不愿意做嘉宾，更别说让他做主角的晚会了。几位师兄追随导师多年，为什么还不了解他的品格呢？莎佳对他们狂热怪诞的晚会计划实在不敢苟同，对他们的幼稚也不敢苟同。她是这里最小的一个，但她感觉她才是最成熟的那个。
　　她怀疑，是科林斯将他们的情商水平也扯下来了。没有他挑动，他们怎么会提出如此可笑的东西？在一千个现场来宾和直播镜头前，给波尔瓦加冕？加冕创始神？
　　哈哈哈……
　　可她是圈外人，一个挂名的师妹，她的反对意见不重要。
　　但那几人好歹听了点她的意见。科林斯想了个暗渡陈仓的主意，把今年的虚拟技术年会提前到波尔瓦生日那天开幕，打着年会晚会的旗帜，波尔瓦想必很难拒绝。
　　作为东道主，他怎么也得出席。
　　波尔瓦听了他们的计划，表示原则上同意出席晚会，但他很精明的要求审阅晚会的节目内容。
　　在科林斯几个人懊丧的目光中，他皱眉删掉了一切与他有关的项目。
　　他坚决地敲了敲给他删的几乎清洁溜溜的晚会预案，竖起右手食指摇晃道：“不要给我玩花样，也不要有任何‘惊喜’。”
　　他冷笑：“世人愚昧，你们也失去科学家的理智和独立了吗？加冕仪式？闹剧！还指望我陪着你们去做小丑？荒唐！”
　　波尔瓦把几个弟子一个一个地盯了一下，失望地说：“你们啊，我希望有一天你们会超越我，可是，你们连对科学的尊重都做不到。我只不过比你们早走一步，你们将我置于神台之上，诚惶诚恐，如何超越我呢？”
　　几个人噤若寒蝉。
　　波尔瓦转向莎佳，疲惫地说：“这次只有莎佳一个人没有做错，看来，至少在教导学生上，费曼比我强多了。莎佳，真遗憾你不是学程序设计的。”
　　莎佳摇头，谦然道：“如果我学虚拟技术，恐怕也和他们一样呢。”
　　波尔瓦的理论体系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内不可能被推翻，这个时代的所有虚拟技术天才们都得活在他的阴影下，既然翻不出如来的手掌，惟有虔心礼拜。
　　莎佳同情他们。
　　但，无论如何，莎佳不会崇拜任何人。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在真理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莎佳自信也有机会触摸天之极顶。

　　为示嘉奖，波尔瓦单独请莎佳到他家里做客。
　　波尔瓦的家在远离蓝里的一座小岛上，从翼车上俯视，它嵌在深蓝的海洋上，玲珑剔透，仿佛通向天国的花园。
　　莎佳最欣赏的，是这里四季分明的亚热带气候，
　　她还住在以前住过的房间里。
　　安顿好后，波尔瓦与她一起喝茶。凉风卷来微微寒意，秋日的暖阳，懒懒的照在身上，红叶黄叶纷飞绚烂，那种寒暑更迭、时光沧桑的美，真是久违了。
　　莎佳离开出生的羲和星，就来到席兰，一直长住蓝里岛，对热带风光看的不免有些乏味。
　　岛上只住着波尔瓦一个人，莎佳以前都是和师兄们一起来的。这次为什么叫她一个人来呢？莎佳慢慢地啜饮着杯中香茗，等着导师的发落。
　　寂静，多么寂静啊！
　　秋虫在草树间断断续续地鸣叫，侯鸟在天空中滑翔盘旋，海浪在沙滩上喧闹翻卷，蓝鲸群在不远的海面上巡游，相互发出低沉的嘶吼，头顶水柱吞吐，蔚为壮观。
　　但是，除了他们两人，这里没有任何人类的声息。
　　遗世独立。
　　“那开在旷野的玫瑰啊，没有人看见它的美丽。”莎佳忽然想起了一句很矫情的古诗。
　　波尔瓦不生小孩的话，真是人类进化史的损失哦。看看他，由里至外，都足称人类文明的最高结晶。难怪师兄们对他崇拜到顶礼膜拜的程度。
　　他们说话行事，处处以他为楷模，却都只学了个形似。他们想学他的雍容优雅，却学成了一种华丽刻板的伪上流习气。
　　比如此刻的波尔瓦，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衣和卡其裤，然高贵气质浑若天成。
　　波尔瓦抬眼看她，慈和地问：“在猜我的目的？”
　　“我在想，我也穿白衬衣和卡其裤，但怎么我象在穿工作服，而人们则完全没注意您穿什么？”
　　“如果我说这是天生的，你信不信？”
　　“我正是这样认为的啊。”
　　“不。也许的确是有点天赋在里面，但我今天的样子是经过训练的。我父母给我请了很多老师，仪态、谈吐、交际……没有什么天生高贵的神话，都是包装出来的，骗人的。”
　　“看不出。”
　　“那是因为我装的很象。”
　　莎佳想了想，晃晃手上的小茶杯，陈述道：“我不想装。”
　　波尔瓦失笑：“你猜到了。我要再说一遍，我后悔没有抢在物理学院之前发现你。知道我为什么很早就做出了成绩？”
　　“您的天才。”
　　“一部分的原因。另一部分的原因是，我得到了庞大的研究经费。而我得到信任的原因，除了我编程序的能力外，还有我强大的公关能力。看过我的演讲吗？大家喜欢把我说成一个清高的学者，实际上，我是个高明的谈判专家。我曾经用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换来了足够的资金。”
　　这一下，正中莎佳的软肋，她垂下了头。
　　波尔瓦继续道：“包装，非常的重要，哪怕是对一个科学家来说。一个满面恍惚、不修边幅的人，是很难得到投资者的青睐的。虽然大众认为，科学家都有点乖僻，但他们更愿意把投资放到那些看上去就精明果敢负责的人身上，而精明果敢负责的意思，常常就被他们简化成笔挺的套装以及得体的举止。”
　　莎佳弱弱地说：“啊呀，我以为，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那么我们换个说法。我们不是为了庸俗的金钱才迎合大众的审美口味的，我们在和大家玩个小小的游戏，你可以把微子轰击机玩的圆熟，那些低水准的小把戏，对我们来说，还不是信手沾来吗？”
　　莎佳奋力抵抗道：“我没空和闲人玩。”
　　波尔瓦微笑：“你觉得我好看吗？”
　　“当然。”
　　波尔瓦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莎佳你很美，每次看到你，我都感谢你使我的眼睛以及头脑受惠非浅。如果每个人都如此美丽，我想我们的生活一定更加幸福。”
　　莎佳投降了：“既然您将这个问题和我的公民道德意识放到一起来，我只好屈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
　　“我给你安排好了。课程表在这里。”
　　“您真是一位最伟大的谈判家，最伟大的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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