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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这么痛
洛云桢出去了,又回来了。
画没画画阮峥不知道。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魏忠告诉她,那天是洛云桢生辰。
书里写他生在落叶的季节,具体没提哪一天。洛府已经不在了,世上在意这事的人屈指可数。可能只有远在姑苏的云二爷还惦记着。阮峥乍听闻此事,非常惊讶,魏忠却没说太多,冷冷撂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魏忠这个人,捅刀子一向很有水平。
阮峥当时窝在小书屋里做自己的彩纸日历,不问世事,从扁扁的12张,做出厚厚一沓。她算计进度条,日复一日回顾原著,连梦里都是山一样高的长串文字。她把每一个能想到的剧情点具体化、精细化,用那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字符填充日历,也填充度日如年的岁月。
她走在一条无人的漫漫长路上,日历是她的里程碑。
她靠里程碑活着。
待在屋里久了,人容易精神恍惚。
她经常不开窗,偶尔产生奇妙联想,觉得自己像电影主角,意外穿越到了五维空间。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将来整整齐齐呈放在书柜上,可以供她翻阅浏览,能够被她偷窥捉弄。但她得忍受被时间锁死在镣铐上的命运,无法僭越上帝的权利,随心所欲拖动进度条。
这个代价是让人绝望的。
魏忠闯进来时,阮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倒不是被人撞破秘密,心慌意乱。她很自信,这个世界没人看得懂阿拉伯数字、日语、英语以及卡通简笔画的混合表达。大家窥见了,顶多觉得公主最近沉迷巫术,在练习鬼画符。魏忠的出现让她心脏狂跳,只是因为那感觉非常诡异。
就好比你在脑子里放电影,电影里的人突然具象化,冲出来捅了你一刀。
魏忠那句话的效果不亚于捅刀。
阮峥感觉自己嗞血了。
她按住手腕,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腕骨一阵一阵发麻。她在剧痛中木然地想,原来那天是洛云桢生辰,才想带她去看枫叶吗?
夜里入睡,剧痛如影随形。
痛得撕心裂肺。
她额头冒汗,睁眼到天明,心里只剩下空空茫茫的慌。天从鱼肚白翻到漫天橙红。屋子渐渐亮堂起来。盯着幔帐上一朵青色小花,问自己,已经陷得那么深了吗?竟然因为他痛得夜不能寐了吗?盯着黑眼圈爬起来,坐到镜子前发呆,里头的人一脸憔悴。
睿智如永宁公主,也没能告诉她答案。
但元深告诉了。
吃早饭时,他忧心忡忡看了她一眼,一针见血地说:“殿下,您怎么骨折了?”阮峥反应迟钝,慢吞吞喝了一口粥,低下头,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腕骨凸出去一块。她想,哦,原来是因为自己骨折了。
难怪这么痛。
原来是生理性疼痛。
也是嘛……有谁会为了错过别人生辰,愧疚心如绞痛,晚上觉都睡不着呢?生辰错过有什么关系,想办法补偿就行了。不知者无罪。千错万错,难道不该怪魏忠故意耍心机没有事先告知她吗?
刘大夫为她正骨缠纱布,见她眉梢微扬,似是拨云见雾,想通了纠结已久的问题,奇怪问:“殿下不痛吗?”
“还——”好字没落地。
下一瞬,阮峥猝然失声:“啊!”
骨头正了回去。
……
宫中事务繁忙,因太子婚期将近,人手不够,秦斐然被皇后临时借走。阮峥甩手掌柜做惯,府里几乎全靠元深一力支撑。他在秦斐然手底下学到了真本事,成熟许多,理事越发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有模有样,偶有困扰难题,便照秦斐然所说去西南院请教洛云桢,倒也不曾出岔子。
两边一来二去,洛云桢知晓阮峥境况。
他听闻公主手摔骨折,特意带了汤药前来探视。
阮峥不知他要来,正坐在小榻上,自己给自己换新纱布。刘大夫还没到,她等得手痒,两根手指捏着纱布边角百无聊赖地扯,起初面无表情。扯着扯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脸皱成苦瓜,弓下腰,虾米似的蜷缩在榻上。
痛到极处,她把手举起来,避免二次受伤。
手腕白纱布隐隐渗出血来。
“殿下很喜欢自虐吗?”洛云桢替她换纱布,处理破裂的伤口,发现她脸色苍白,咬破了下唇咬破。
“没有。”
阮峥强忍没有叫出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洛云桢话音生冷,手下动作却很轻,尽量不弄疼她:“我过生辰那日,魏忠说要送我一份大礼,酝酿许多天,让我拭目以待。我没放在心上。昨日他忽然说大礼送到,我才知道他来找了殿下。巧的是,元管事说殿下昨日摔了一跤。我想,他送的这份大礼,总不至于是背着我把殿下打了一顿。”
阮峥听他说起生辰二字,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的小事。昨天被魏忠扎出的洞又开始嗞血了。她盯着手腕上大片淤青,眼睫疼得扑颤,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抽,睁眼说瞎话:“是啊,他打了我!”
洛云桢抬眼看她。
阮峥有点负气,下意识接着编:“他一直恨我把你囚在府上,不让你回姑苏。他怀恨在心,蓄谋已久,昨日一气之下就把我打骨折了。”
魏忠表面莽撞,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一言一行自有考量,会不会因一时意气殴打公主,洛云桢心里一清二楚。他指出反常之处:“魏忠应该不是殿下的对手。”
阮峥:“他趁我不备偷袭我。”
洛云桢想听她后文怎么圆,故作不解,问道:“既然他攻击殿下,罪无可赦。事后为何不将他捉拿归案,却按下不表,只说是摔了一跤呢?”
阮峥本就在瞎编乱造诬陷魏忠,逻辑上全是漏洞,经不得追问。然而她痛得眼神发直,神情绷得严谨,胡说八道居然也自带了信服力:“那还不是为了顾及影响,我堂堂公主,不要面子吗?”
洛云桢托起她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缠绷带,闻言笑了:“殿下将此事说给我听,就不怕我取笑,也丢面子吗?”
“他是你的手下,你有管教不严之罪,自当惭愧,有什么资格取笑我呢?”阮峥看他这表情就知道已经编不下去了,脑子乱糟糟的,心烦意乱,又不甘落了下风,承认真相,情急之下就把一顶大帽子扣在了他脑袋上。
说出口她后悔了。
因为手疼,嗓子哽咽,这一番扣帽子,听起来不像兴师问罪,而像恼羞成怒强词夺理,还拖着点委屈巴巴的沙哑哭腔。洛云桢做梦也没想到,公主还有这幅面容,竟也怔了一下,忘记剪短纱布,剪刀僵在手里。
阮峥当场石化。
洛云桢自言自语,喃喃道:“原来是我的错么。”
阮峥咽了口唾沫,尽量将声线调回原样,努力捡起自己碎落一地的节操,道:“我的意思是……”
“殿下说的是。”
洛云桢忽然话锋一转:“是我驭下不严,冲撞殿下。”
阮峥始料未及,结结巴巴:“这、话也不是这么说。”
洛云桢:“明日我便让魏忠回姑苏去。”
阮峥大惊:“你、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
“……”
她只是开个玩笑。
虽然魏忠有点讨厌,但人家确实没打她,只是突然冲进来,把她吓摔在地。手腕骨折完全是意外。就为这点意外把人扫地出门,实在太小题大做。阮峥一时兴起编瞎话,万万没想到洛云桢立场这样偏颇,听信她一面之词。
“还是算了吧。”
她艰难找补,在绝望的尴尬中微笑:“我宽宏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洛云桢却打定主意,郑重其事:“殿下宅心仁厚,我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小性之人。他如今翅膀硬了,胆大包天,连殿下都敢打。明日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事来。殿下一语点醒梦中人,教我早日处置,论理我该谢殿下提点之恩才是。”
阮峥:“……”
药已经上,纱布也包好了。
洛云桢为她处理完伤口,嘱托注意事项,比刘大夫更详尽,说的时候见她一阵一阵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以为她困了,起身告辞。阮峥目光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用没受伤的手拉住他袖子。袖子凉,如玉的手背是温的,她指尖发烫,感受到每一节温度的细微差异,忽然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想去看枫叶吗?”她低声问。
那天在小书屋,他说枫叶红了,想带一盒丹砂,去白云山采风。她回绝用了三个字。这次旧事重提,多出五个字。洛云桢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袖子在抖。捏住的手指小心翼翼,挨着点边角,晃一下就会滑脱。
她问他还想去看枫叶吗。
洛云桢眼神没有波动,但认真想了想,回复道:“快入冬了,枫叶已经落完了。”
快入冬了,白昼渐短。
午后稍微坐一会,日光暗淡起来。
阮峥抬起的视线变沉。
手也沉得像铅,渐渐松开,滑落。
世界卡成一幕幕掉帧的电视剧,断断续续,黑白变换闪现。随之而来的音频却异常清晰流畅。她听见洛云桢的声音清冷动听:“是我考虑不周,忘记殿下曾在赤枫山学艺,山中三年,落枫盛景看遍,瞧不上别处的。”
掉帧的电视剧演是是狗血剧。阮峥知道他在给自己自己台阶下,努力故作轻松,坦然一笑,但话音里的决绝太过尖锐,缠绕温柔生根,刺碎了她抬手时小心翼翼的恐惧和自卑,让一切都讽刺可笑起来。
“你其实……”
洛云桢打断她:“但天下之大,四季轮回。”
天色昏暗,瞧不清楚屋内光景。洛云桢点亮烛台,罩上灯纱,端过来,又从屏风前取下薄毯铺在她膝盖上,把她的手放到毯子下,让火光和温暖同时包围她。元深曾说公主的膝盖受过伤,冬日最怕冷。他记得这些细节。
阮峥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
洛云桢却俯身,平视她双眼,掷地有声道:“除了枫叶,还有山花,海石,谷雨初歇,隆冬大雪。江南塞北东瀛西川,横跨九州四海万里山河,相似之景有变幻无穷的模样。殿下未必处处去过,处处识得。生辰年年都有,每年九月初九我都来问一遍,如此锲而不舍,年复一年,料想殿下终有动念的那天……”
火光下的念白动人心魂。
他低头,亲吻她额头,虔诚得像在亲吻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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