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重离听到了水泡碰撞和水流卷过的声音，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醒来时，睁眼看到的不是深蓝的水底，而是雕刻着云纹柳叶的拱顶天花板。

　　房间里盘旋的香不是熟悉的鲛人泪，似有种奇异的浓郁香甜。

　　重离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额头上敷着的冰袋掉了下去，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床帐外的人，清越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是清澜的声音。掀开帐子，他站在书案后，提着笔往这边瞧。重离道：“我这是在哪里？”

　　“妖神境，我家。”清澜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下他的脸，“你晕在水里，我去不了长生天，便只能把你先带回来了。”

　　“多谢。”重离头疼欲裂，嗓子痒得厉害，猛烈咳嗽了一阵，感觉喉咙快要裂成两半，“有水吗？”

　　“有。”清澜倒了杯清水放在他手里，“还有粥，我煮的，你晕了许久没吃饭，大概饿了吧。”

　　重离摸了摸肚子，胃口已经被清零了，并没觉出饿，清澜却已经端了粥来，调羹搅了搅：“不知你的口味，便做了白粥，你要加什么可以跟我说。”

　　“没关系，已经很麻烦你了。”

　　清澜虽然是妖君手下的人，但脾气性格却十分柔和，弄得重离十分过意不去，尽管吃不下东西，还是接了粥，勉强吞了几口。

　　手没有力气，不慎掉了两滴在衣襟上，正想擦擦，却发现身上的衣裳变了，水青色的衫子，和清澜身上的极其相似。

　　“这衣裳……”

　　清澜道：“你掉水里衣裳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了我的。”

　　“你给我换的？”重离抓着衣领，不可置信。

　　连最里头的亵衣都换新的了，那必定是什么都看见了。老天爷，这可是连他最贴身的侍女都未做过的事！

　　“不然留你湿乎乎的躺我床上吗？”清澜看到他别扭不已的表情笑道，“你介意么？”

　　“倒也不是，就是有点…怪怪的。”

　　“你不用这般担心，我是很喜欢你，但也不是横刀夺爱的人。”清澜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热，你再躺会也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重离尴尬道，“我把你当做朋友，知道你是好心。”

　　“朋友？”清澜愣了愣，旋即笑道，“这算是退而求其次吗？”

　　重离道：“别再开我玩笑了，我说真的。”

　　“我明白。”清澜把他喝完的粥拿走，“朋友也好。”

　　重离正打算舒口气，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等会儿，你刚说什么，夺什么爱？”

　　清澜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喜欢云疏仙尊，是不是？”

　　重离手一抖，调羹掉进了粥碗里。

　　先前心中转过很多矛盾的念头，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念头，可却被清澜如此轻描淡写地给说了出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你别瞎说，我才没有！”

　　“是么，挺明显的呢。”

　　“明显？！”

　　清澜点头：“是啊，我觉得仙尊也很在乎你，所以，还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吧。”

　　“你胡说，哪有！”

　　“怎么没有。”清澜半开玩笑道，“在流莺芳谷时，仙尊看到你我脸色都变了，或许他跟你有一样的想法呢。”

　　“你别再逗我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我……”重离低下头去，声音愈来愈小。

　　傅云疏，一个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有正常人情感的人，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仙界最俊美的人他皆看不上，孤僻冷漠到极致，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从小被他养大，什么丑样子都被他见过的自己。

　　“你大概感觉不到，你其实很特别。”清澜伸出一根手指轻描过他的眉眼，“仙族的人都长得差不多，千篇一律，仙尊估计都看腻了，而你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哪里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清澜道，“只是一种直觉。不过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算是个剽悍的天赋。”

　　重离不信直觉，自然无话，便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青红树影浮动，日光耀水粼粼，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清澜道。

　　“才未时？”重离抻了抻睡僵硬的骨头，“我怎么觉得睡了好久？”

　　清澜道：“就是很久，你这一觉睡了两天，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两天？！”重离惊得一蹦三尺，头一晕差点摔回去，“完了完了，尊上要是回来发现我不见了，我必定要死翘翘，我得走了！”

　　清澜扶起他，担忧道：“你至于么，还生着病，回得去吗？”

　　“回不去也要回。”重离道，“我的衣裳呢？”

　　清澜拿来他清洁后的衣裳，道：“我陪你走，送你出妖神境。”

　　“麻烦你了，若我还能活过今晚，一定请你吃东西。”

　　“那就说好了，我直觉说你不会有麻烦。”

　　重离走出屋，被夏日仍旧焦灼的夕阳一烤，眼前竟然飘起了斑驳的雪花，没走两步就要往旁边歪。

　　“阿离。”清澜拉住他，让他靠在身上，“你慢点走。”

　　“慢点就可能…死掉。”重离的手脚不太听脑子的指挥，越是想走快，越是拔不动腿，几乎整个人都要被清澜拖着走。

　　艰难地挪了一段路，清澜忽然止住脚步：“阿离。”

　　“啊？”

　　清澜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漫天红霞下，傅云疏正朝这边走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犹豫，似乎是有目的冲这边来。

　　完了，重离脑海里就剩这两个字。

　　看样子傅云疏是专门来捉他归案的。

　　这次已是数日不曾见他，猛然见面，忽的又想起那惊世骇俗的一吻。重离腿一软，从清澜身上出溜了下去。

　　“仙尊来寻你，你至于怕成这样么？”清澜对他的状态疑惑不已，蹲下去扶着他。

　　至于。

　　不过这次的恐惧并不来源于被罚，而是，直面傅云疏。

　　重离直勾勾地看着他在自己和清澜面前停下，神情漠然而冰冷。

　　“重离，你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么。”

　　“见过仙尊。”清澜恭敬作揖，“您莫要责怪他，他病了，不太舒服。”

　　“病了？”傅云疏狐疑的目光落在重离脸上，蹲下来碰了碰他的腮，“怎么了？”

　　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重离便似遭了定身咒似的，动弹不得。

　　傅云疏的冷脸挂不住了：“怎么这么热？”

　　这语气，好像有点焦急的意思。

　　清澜道：“他本就病了几天，两日前又晕倒掉水里，还怕您罚他，要赶着回长生天，恐怕是更重了。”

　　“为何会晕倒在水里？”

　　清澜顿了一下，重离忙道：“我那日抛下他，便想着来道个歉，谁想没撑住就晕了。”

　　“你生病乱跑什么！”傅云疏恼怒不已，看到他那幅病怏怏的模样，眉心蹙了又展，半晌方道，“罢了，同我回去。”

　　“仙尊慢走。”清澜很识趣地松开重离，躬身道。

　　重离紧张过头，一直在打哆嗦，被傅云疏抱起来放到一片云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道：“尊上对不起，我不该乱跑，你不要罚我……”

　　“罚你有用么，还不是一样不听话。”

　　云里的风带着湿气，扑到身上还是有些凉。傅云疏脱下外衣罩在他身上：“怎么一直抖，还冷？”

　　重离点点头：“冷。”

　　傅云疏想着要不要吐口火烤一烤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双臂环住他的身躯，把他抱在怀里，道：“这样会好些么？”

　　重离被他身上的香味弄得头昏脑胀，抖得更厉害了：“这样不好吧，会有人看到的。”

　　“所以呢？”傅云疏道，“你不是冷么，旁人看到又如何。”

　　“会、会说闲话的。”

　　傅云疏抬手化了一道浅蓝的光罩，罩在两人身边：“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

　　其实是有，但问不出口。

　　傅云疏把他抱回寝殿，吩咐桃叶去请医仙后，在他床边坐下：“怎么突然病了，也不遣人告诉我。”

　　“你日理万机，谁敢打扰。”重离在被子下面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就是冻着了，没大事。”

　　“如今已是夏季，怎会冻着？”

　　“长生天哪来的夏天。”重离咳嗽了两声，“可能是穿着湿衣裳，在雪里冻的。”

　　“湿衣裳？”傅云疏道，“是…那天么。”

　　重离撇过头不看他，冲着墙角点了点头。

　　那天所受冲击太大，跑出去冷静冷静，却不想冷得太过，直接冷出毛病了。

　　“为什么？”

　　“你说呢，”重离嗫嚅道，“还能为什么。”

　　傅云疏良久无言，而后发出了一声沉叹：“阿离。”

　　“嗯。”

　　不知道他突然喊自己一声是要说什么，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出他接下来的话。

　　傅云疏在愣神，脸上没有很明显的表情，但重离还是看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情绪。

　　“尊上？”

　　“嗯。”傅云疏回过神，“阿离，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啊？”重离一时没转过弯儿，难道不是他有话跟自己说吗？

　　“如果有可以告诉我，有些事你或许以为做不到，但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重离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一紧张嗓子便痒得厉害，偏头就是一阵猛咳，咳得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吸不进去下一口气。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傅云疏亲自去倒了杯水，放到他嘴边，“顺一顺。”

　　重离连谢都说不出来，抓起被子就往嘴里灌，勉强消下去些喉咙的灼痛。

　　只是喝得太急，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衣领里。

　　“慢点喝，急什么。”傅云疏擦拭着他唇边的水迹，动作很是轻柔。印象里他这么温柔，且纡尊降贵去伺候人的时刻，不能说是很少，那根本就是没有。

　　手指划过下颚，重离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傅云疏也在看着他，目光没有任何遮掩地，交织在一起。

　　鬼使神差的，重离抬起手，从脸颊一侧摘下了他的面纱。

　　傅云疏没有阻止他：“做什么？”

　　没了面纱的遮掩，便是凝玉容颜，和微微张开的，清润的唇。

　　重离觉得自己八成是烧糊涂了，打着生病的旗号为所欲为。他猛地拉过傅云疏的衣襟，贴到了他的唇上。

　　双唇相触，心跳声无限放大，只是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他看到了傅云疏倏然睁大的眼睛，明显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在他推开自己之前，重离先松开他，迅速躲进被子里，蒙头盖了个密不透风，只传出低低的声音来：“尊上应该知道我有什么话要说了，冒犯你是我不对，但我真的忍不住了。”

　　傅云疏没说话。

　　或许是因为恐惧，紧张，或许是因为头疼脑热后没有考虑任何后果的放肆，重离的眼泪从眼角滑下去，洇在枕头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在你眼里，应该是大逆不道吧。你放心，等我好了之后就去找夫子呆几天，不会让你看着我心烦的，尊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傅云疏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等了许久，等到被子里的空气都耗光了，重离不得不掀开一角往外看了一眼。尊上应该不会被自己恶心跑了吧？

　　傅云疏没有离开，沉默无言地背对着他坐着，穿堂风吹起他揭开一角的面纱，轻轻地飘动着。

　　重离擦着泪，吸了吸鼻子，傅云疏听到声音，转身过来，看到他满脸是泪的模样稍稍有些惊讶，抬手擦去他眼下的泪痕：“别哭。”

　　眼泪更止不住了。

　　这些年，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毛病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且一边哭一边抖，还开始抽噎，重离能够想象出来现在自己有多么难看和狼狈。

　　“别哭了。”傅云疏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着他掉下来的泪，“真的，别哭了。”

　　重离拼命想说出个完整的句子，但说出口的却都是“我”，“你”这样毫无意义的字。

　　想说我喜欢你。

　　却又无法开口。

　　忽然，重离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看到散下去的流雪长发，愣了片刻：“尊上……”

　　傅云疏抚着他的背，却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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