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而朕呢？孤家寡人，不，朕还有亲人在世……朕为朝堂事忙得焦头烂额，朕的生母养面首寻欢作乐，收了一滇人，又想把一滇女送到朕这里……”
　　龙游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那哀牢老贼生的儿子泥猪一样，还把幼女捧作什么哀牢明珠，谁知底下多少阴私……”
　　项灵犀觉得鱼羹凉了有些腥，实在吃不下去，告罪道：“妾无福，忽犯头晕，请先告退，乞越国陛下与高凉王殿下容谅！”
　　“夫人贞烈高洁，”龙游举杯，“是朕唐突了，朕自罚一杯。”
　　项灵犀低头行礼，又告罪了一番，离席回到邸店房间。

　　也许是睡了三年的缘故，项灵犀自醒来后睡眠就不大好，在枕上辗转反侧到三更也未能入眠。
　　水氏仍好好活着，纵情享乐，阿娘却在泉下化为泥土……她怨郁不平，叹了口气，回想另一段往事。
　　在她和亲之初，随卫漆去云南时，有个白胡子三角眼的老人自称哀牢部落首领蒙祖，曾想把幼女献给卫漆，她记得那女子名叫细奴，和她早夭的十一妹有点像，穿着红裙，天真爱笑。原来蒙祖至今还没放弃，一心献女求荣……
　　她想着不觉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发现天光大亮，床帷外有人影和水声。

　　小萦拉开床帷，项灵犀看见熟悉的身影正在水盆前净面。
　　她穿上鞋走过去：“几时到的？怎么不叫醒我？夜里又没睡吧？用过朝食不曾——啊！”
　　身体突然腾空，她吓了一跳，捶始作俑者的肩：“放我下去！”
　　卫漆双手握着她胁下将她整个人举起，并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甚至原地转了一圈。
　　项灵犀落地后头晕眼花，有水珠飞溅到她脖子上，凉凉的。
　　卫漆放下她后抱紧她，耳鬓厮磨：“阿菟，今天是归期。”
　　低沉嗓音连同几根胡须一起钻进她耳朵，项灵犀觉得痒，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嘴角却弯起：“我们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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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程前自然要辞别东道主。
　　项灵犀原以为两国之君的会面难免会气氛僵硬，没想到龙游对卫漆态度极好，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恭敬的模样简直比面对龙章更像幼弟拜见兄长。
　　两人单独密谈了一会，不知说了些什么，项灵犀只觉龙游一扫昨日酒席上的颓态，像刚发硎的短剑，锋芒初露。
　　直到踏上归程，她按捺不住好奇，寻空悄悄问卫漆：“三郎何时收服了越国新皇？”
　　卫漆笑了笑：“想知道？”
　　项灵犀认真点头。
　　“回去生个孩子，我就告诉你。”
　　项灵犀怔愣着直直看着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卫漆看她模样有几分呆气，娇憨可爱，伸手屈指弹了下她额头：“你我都老大不小，是时候了。”
　　项灵犀捂着额头抱怨：“明明我还青春貌美着呢……”

　　取道楚、吴边界，项灵犀正寻思怎么说服卫漆让她去一回王家，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要拜访王攸宁。她暗暗吃惊，这三年时间里，好像有些事发生了不小改变。
　　听说王攸宁尚未成婚，尽管三年间东吴皇室拜访了王家数次，王家也试图说服王攸宁尚主，最终未果，那位对王攸宁情根深种的东吴小公主在今年夏天出降了。
　　项灵犀记得那东吴小公主比她小一岁，闺名好像叫汀娘，从小就喜欢王攸宁，容易害羞脸红，没想到这么执着，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王攸宁偏偏是个更执着的。
　　她有些叹惋又有些纳罕，在停车休息的时候问卫漆：“东吴皇帝声称推行仁政，又看重王家，加上东吴公主对王十二郎的感情，这桩婚事应当能令王十二郎获益不少，他却拒绝到底，我不大明白，三郎可知为什么？”
　　卫漆不假思索道：“王攸宁是明白人，裙带关系虽有眼前小利，却后患无穷。东吴皇室文弱，王家部曲势强，冲突是早晚的事。”
　　项灵犀听出他语气带有赞许之意，试探道：“三郎是认可王十二郎的？所以才约此一见？”
　　卫漆道：“他见地、行事强过许多人，对新征领地赋税法、官员任命有独到看法。”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殷楚之战到目前为止楚国领地已退到衡阳以南。虽然楚国皇室混账，但朝野上下并不乏不屈的声音，殷国新征地恐怕并不容易真正成为殷国领土。
　　项灵犀观察他神色，问道：“三郎何时与王十二郎谈论过这些？”
　　卫漆没有直接回答，看向她道：“当年王攸宁来过南海。”
　　当年的事？项灵犀忙问：“他来南海做什么？”
　　卫漆伸手抚了抚她鬓发道：“王攸宁和堂弟王昇为陆氏抱不平，来邀战击剑。楚太子妃之妹陆氏是王昇心上人。”
　　项灵犀心一惊，随即一紧，想起了陆氏被项思齐杀害的往事，迟疑问：“三郎应战了么？……王家人对三郎怀有怨愤，后来又如何改观？”
　　卫漆道：“王家兄弟有血性，算是平手。”
　　那时他杀心大作，斩了项思齐，对送上门的王家人也毫不手软，不料低估了王家兄弟，险些受致命一击。王家兄弟赢不过，自愿认输，不过多纠缠，也让他刮目相看。原来他们为陆氏出头不掺杂别的，只纯粹为陆氏枉死鸣不平，赤子心肠倒也无可指责。
　　“后来王攸宁问战后苍生，我让他自己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项灵犀却知道当时场面必定惊险之极，正要追问，却听见他先问：“你怎么看待陆氏？”
　　项灵犀愣了下道：“陆氏到底无辜。虽然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但牺牲的往往是妇孺弱小，我总觉得有些可悲……”
　　她说着打量他神色，他会不会觉得她天真可笑，不识好歹？
　　卫漆低头轻碰她额角，低声道：“王攸宁说你和陆氏同样无辜，若不曾被卷入这些争斗，你们大约能平安一生……你可曾后悔？”
　　项灵犀忙摇头：“我不曾后悔，无论是当初和亲，还是到南越来。若没有和亲，我或许会在寺院终老一生，直到白发苍苍也不曾看一眼院墙外的世界。若不曾随你来南越查找阿娘被害真相，我会为我的怯懦愧疚一辈子。”
　　她说完看着他眼睛，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我从不后悔。”
　　她双眸澄澈，眼波温柔，一如往昔。
　　卫漆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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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攸宁迎接一国之君，仍旧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袍，不卑不亢地行拱手礼。
　　项灵犀站在卫漆身后，隔着帷帽帽纱向对方见礼，觉得那人多年未变，仍是玉树挺秀不为风折的模样。
　　王攸宁的白袍摆被风吹卷起，黑眸沉静，似乎有一丝笑意，极轻极淡，如飞鸿踏雪，不见痕迹。
　　“听闻殷国陛下带贵妃回国，楚国几个小朝廷都松了口气，檄文也满天飞起来了。王某携薄茶一壶，贺殷国陛下得偿所愿。”
　　项灵犀心道果然是王攸宁特有的寒暄方式，和他烹的茶一样模样清淡，一品便觉意味深长。如今正当殷楚战时，王家不会公然站队，但私下反对殷国的必占多数，王攸宁的态度却与众不同，且磊落大方，光风霁月。

　　比起声名在外的王家茶，项灵犀儿时更爱王家的点心。楚皇宫的点心精致有余，味道却过于甜腻，而王家的点心吃过就让人忘不了，透花糍、藕粉糕、金乳酥，样样都是她的心头好。
　　项灵犀力荐了这三样点心，起身出去，由梨蕊引路，下阶去看桂花。
　　梨蕊仍如从前一般周到耐心，一一介绍桂花的品种，哪种可入食，哪种可制香，又说正巧自己做了点桂花酱，贵妃喜欢可以带走尝个鲜。
　　项灵犀开口道：“梨蕊姐姐，谢家上一辈的事你可有了解？我前几天忽然梦见阿娘，阿娘说她原本是郗夫人之女，曾有个兄弟叫谢屹，阿娘四五岁那年在盂兰盆节上同家人失散，被流民里的拐子卖去了书商赵家。梨蕊姐姐可知道郗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么？我小时候依稀记得郗家多出才女。”
　　梨蕊惊诧道：“兰淑妃是郗夫人之女，谢屹之妹？奴婢万万想不到……郗夫人奴婢有幸见过几面，能诗文，工书画，尤擅画美人骑虎豹，有一美称叫做山鬼夫人。”
　　项灵犀拿出信封道：“我写了封信给郗夫人，梨蕊姐姐倘若有空闲，能替我送一送吗？”
　　梨蕊双手接过道：“梨蕊必尽心尽力！”
　　梨蕊想起一事，让婢女取来一件青瓷酒壶，解释道：“这酒壶是奴婢在一家酒肆收的，上面诗句据酒肆主人说是早年书商赵家的大娘子在店里所写，写下这诗句后与同行赵家人起了争执，打碎了题诗酒壶，结了账便走了。店主人打扫时觉得壶上题诗有趣，便让人誊抄在这青瓷酒壶上。墨迹粗劣了些，但奴婢也觉得诗句风流爽朗，便请店主人割爱，不想店主人豪放不拘，不肯收钱，把酒壶送给了奴婢，又让人誊抄了一壶。奴婢不知这题诗是兰淑妃所作，常用它饮青梅酒，如贵妃不弃，请归原主！”
　　项灵犀看去，见这酒壶是青瓷制成，样式寻常，外观与精致毫不沾边，圆滚滚的壶腹上提着四行字，笔画粗疏阔大，写的是：

　　我有梅花酒，君持玉碗来。梅花浮绿水，一笑为君开。

　　梨蕊又道：“店主人说若是寻常女子，他也不敢令闺阁文字流出去，但听赵家娘子言谈颇爽气，便自作主张将诗句誊抄下来，供人赏读。”
　　项灵犀眼底泛起潮热。阿娘不在了，阿娘题诗的酒壶打碎了，但她写的诗句仍然留了下来，将来或许仍将流传下去。
　　她抬眸道：“我不沾酒，不愿这酒壶沦为摆设。酒壶便该拿来饮酒，还请梨蕊姐姐用下去！另外若郗夫人问起，梨蕊姐姐可将酒壶题诗告知郗夫人，不必说阿娘在楚国时的身份，若没有……就罢了。”
　　梨蕊点头：“好，梨蕊知道了。”

　　项灵犀平复情绪，微笑道：“说来该唤梨蕊姐姐为夫人了，偏我改不过来，礼物也备得匆忙，又迟了许久，却仍希望梨蕊姐姐能喜欢。”
　　她说着让身后的小萦取出龙章派人快马送来的木匣，里面正是她托越国匠人打的物品，接过双手递给梨蕊。梨蕊姐姐去年嫁王攸宁为贵妾，王家贵妾虽不少，但王攸宁的却是独一无二的。
　　梨蕊道谢，打开木匣微微一愣。

　　匣子里是一条珍珠璎珞，珍珠颗粒并不算大，也不甚圆，但样式奇巧。每四五颗珍珠攒在一处，围绕金丝拧成的花蕊，花蕊顶端顶着极小的赤红珊瑚珠，放眼望去恰似朵朵梨花，还有一些奇形异状的珍珠零星点缀在旁，便似从枝头飘落的梨花花瓣一般。
　　梨蕊知道这是南海珍珠，形状粒粒不同，这珍珠梨花分布错落有致，打造前必仔细画过图，构图画风飘逸散朗，颇有魏晋遗风，正合她的喜好。
　　梨蕊深深拜谢：“无论梨蕊身在何处，永不忘与贵妃的情谊。”
　　待回到茶室内，茶水点心已经上案，卫漆与王攸宁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做客的二人品尝完毕，告辞继续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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