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歌

　　聂风在网络上有个小号，或者说小身份，性别设置是个女的，名字叫“风间细雨”，是专门用来诓他师兄的——不对，又好像对——总之这是他的黑历史，要讲起来，其中不乏辛酸事，有三件更是令聂风印象尤其深刻。
　　第一件，是在他以为步惊云不知道他的小身份这个前提下，第一次被人戳穿了小身份。戳穿他的人是他的师父无名。
　　无名其实并不想戳穿他，只是不小心把一份无关紧要的邮件发错了号，他本来是要发给聂风大号的，结果发到小号上去了。这份邮件里具体有什么，聂风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后来两人的聊天对话。

　　无名：[表情：咳]风儿，为师不是故意要知道你的小秘密。

　　聂风：[表情：……]

　　无名：你知道的，中华阁的网络归根到底由我和你师伯掌控。

　　聂风当然知道，也明白他师父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无名和慕应雄要知道内部成员们在网络上都干了些什么，只要查一查后台就行了。所谓“内部成员们”当然包括他聂风。

　　聂风：[表情：瘫倒]所以师伯也知道了吗？

　　无名：[表情：沉思]

　　无名：风儿，你要明白，我和你师伯一直很关心你和惊云的成长，所以偶尔我们会去后台看看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青春期的心理障碍，或者师兄弟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难以调解的冲突。你师伯和我都很欣慰，你们的成长很健康。尽管惊云一失忆就不太好相处，但你使用的这个方式很新颖很不错，我们认为可以变相开拓一下你师兄的交际范围，让他多增长一点人际交往的经验，帮助他早日摆脱社交恐惧。

　　聂风甚至能想象到网线另一面的无名在打这段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聂风：师父，你这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吧？

　　无名：[表情：深沉]

　　聂风差点瘫倒在键盘上。

　　聂风：师父，你和师伯能不能别告诉云师兄？

　　无名：[表情：没问题]

　　聂风：[表情：跪谢]谢谢师父还有师伯了。

　　当时聂风并不知道步惊云早就知道，也不知道无名知道步惊云早就知道，更不知道无名认为，答应他的请求与不告诉他步惊云早就知道，一点都不冲突。

　　第二件辛酸事，与打字软件有关。
　　从前聂风用的一直是一个叫智能XXX的打字软件，码文章、跟人聊天和水论坛从来很少错字、漏字、多字和用错词，后来一个搜X的软件横空出世，取代了包括智能XXX在内的绝大多数打字软件，问题就像宇宙大爆炸似地全冒出来了。从此以后，聂风码文章的错字错句率直线上升，由原本的0.0001上升为了0.1，而跟人聊天和水论坛时更是惨不忍睹，只要一打得快或者不注意，十句话里面准有九句出错，剩下的那句是因为发出去前先一眼瞄到了问题。
　　原因都怪搜X的偷懒功能——字词记忆系统。从前，聂风用的智能XXX字词固定，只要码多了字，就能找到手感，自然而然地不需要看软件显示就能按位置把字词打出来，而搜X常常会移动字词的位置，美其名曰把个人常用字词提前，更好地辅助用户码字，实质非常违反人类指头的记忆习惯，并且不利于人类码字素质的培养——聂风曾经在打字软件的论坛里面匿名给过搜X如是差评，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更糟糕的是，聂风最常用的词是“云师兄”，只要按下“云”字发音开头的那个字母，“云师兄”这个词就会冒出来，而且总在第一位。这直接导致了他用小号搭讪步惊云时，总可能不小心打出“云师兄”三个字，甚至发了出去，尤其在话题开头，或者打字打得起兴的时候。
　　幸好聊天软件都有及时撤回的功能，聂风用小号时都特别小心，因此一旦发现把“云师兄”三个字发出去了，就会立即以风速把信息撤回，并且深信他师兄绝对没有看到穿帮结果。
　　不幸的是，步惊云一向不怎么关心自己电脑里的软件，常常一年半载甚至几年都不更新一次，除了那些不更新就登不了的游戏，因此步惊云一直使用的聊天软件都是古早版的，没有消息撤回功能，也对别人的消息撤回功能免疫。
　　当聂风以为自己发出去的聊天信息是这样的时候：

　　[消息被撤回]

　　风间细雨：[表情：哈喽]今天天气不错。

　　[消息被撤回]

　　风间细雨：[表情：犹豫]好久没聊了。

　　[消息被撤回]

　　风间细雨：[表情：微笑]上游戏打本吗？

　　[消息被撤回]

　　风间细雨：[表情：天降]最近在忙什么？

　　……

　　事实上，步惊云那边看到的记录是这样的：

　　风间细雨：云师兄，今天天气不错。

　　风间细雨：[表情：哈喽]今天天气不错。

　　风间细雨：云师兄，好久没聊了。

　　风间细雨：[表情：犹豫]好久没聊了。

　　风间细雨：云师兄，上游戏打本吗？

　　风间细雨：[表情：微笑]上游戏打本吗？

　　风间细雨：云师兄，最近在忙什么？

　　风间细雨：[表情：天降]最近在忙什么？

　　……

　　尽管知道有消息撤回这个功能，但作为另一名当事人，步惊云每次看到这种重复的信息，心情都是复杂的。
　　但步惊云从没跟聂风说。后来聂风千方百计把打字软件换回了智能XXX，用小号搭讪他时发出“云师兄”三个字的概率直线下降，步惊云倒感到有点寂寞了。
　　总之步惊云还是没有跟聂风说。
　　至于聂风是怎么知道真相的，那是他不再用小号诓他师兄很久后的一天，那天阴雨绵绵，师兄弟俩相约云阁，准备看片，步惊云去做小吃了，聂风帮不上忙，就负责用他师兄的电脑搜片子，顺便把自己的聊天账号也登陆上，挂着，方便随时接收信息。
　　就在这会儿，中华阁的一个内部群里正聊得火热，信息“滴滴滴”地来，聂风点开来看了一下，发现群里的人都在斗图，斗着斗着什么图都冒出来了，辣眼睛的超级辣眼睛的超级无敌辣眼睛的……总之什么都有，甚至还有抵制消息撤回的专用图之“撤回也没用，我已经看到了”。
　　聂风起初没明白，看着看着，渐渐明白了——原来步惊云的聊天软件能看到一切被撤回的消息。聂风回想起自己的小号，差点一头栽倒在键盘上。

　　第三件辛酸事，跟游戏有关。
　　聂风的小号在游戏里也是个法师，原本徐福建议他换一个职业，但聂风没换，理由是玩得顺手。
　　聂风空闲无聊时，刷完了大号的各种任务，就会刷刷小号的各种任务。刷到pvp单人切磋任务时，他一向谨遵徐福的建议，避免被怀疑性别，不把段位升得太高。而在这个网游里，pvp单人段位分为黑铁、青铜、白银、黄金、白金和钻石六个段位，聂风只要一直保持在白银段位就行了，由于游戏的升段赛是需要专门打的，但不打也不影响聂风的小号拿完所有任务奖励，聂风就自然而然更不去打小号的升段赛了。
　　但聂风的大号一直是钻石段，并且长期位列区前十。而游戏里pvp单人竞技非升段赛匹配时是不按段位来的，也就是说黑铁段位的孩子好运时会遇到黑铁，倒霉时会遇到比黑铁高的任何段位包括钻石，因此聂风做小号的任务时经常匹配到各种黄金、白金和钻石的玩家，甚至区前十的也有，无一次不把对面打得怀疑人生，认为他故意拿着个白银段位来欺负人。
　　时日久了，聂风也从低段小号吊打高段大佬的pk中找到了乐趣，愈发喜欢用小号来pvp。渐渐地，他的小号便出了名，彻底盖过了大号的风头，世界频道也时常刷起各种对他这个小号的不满，说什么“欺负人了，这年代居然还有不升段的”、“风间一定是人妖，我赌一个回城卷轴”、“不是人妖也一定是非常悍的女汉子”、“说不定只是人家请了代打呢，虽然这很不厚道”、“白银很厉害吗有本事升段啊升段啊你倒是赶紧升段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故意的”“%@*￥#@%#￥@#￥”……
　　也有对聂风小号十分推崇的，故意在游戏论坛里发了张p图，把聂风小号和某位区前十大佬拼在一起，上书“虚假的白银，真正的前十”和“虚假的前十，真正的白银”。某位区前十大佬被惹恼了。
　　由于聂风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位大佬的账号名字，这里就姑且称大佬为“不记得”吧。其实，不记得曾被聂风的小号吊打过多遍，早已积下满腔愤懑，但碍于高段经常输给低段，很丢面子，不好摆到台面上宣扬，这下才逮住了宣泄口，借机在世界频道大骂聂风的小号，骂了三天，也不管聂风在不在线。然而从第四天起，不知是不是凑巧，不记得天天在非安全区被步惊云打死，从此改为了骂步惊云，说什么“区前十很了不起啊，野外乱杀人”，但很快就学会了安静。
　　可不记得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没多久，就改变了策略，不再骂人，变成了在世界频道里讲绯闻，说“风间姑娘”其实喜欢他，但他拒绝了，为了不伤了姑娘的面子，也给姑娘出出气，所以跟姑娘pk时他都是故意输给人家的，前段时间在世界频道骂人的不是他，是他的代打，因为代打不知情，看到论坛p图以为他被欺负了，想替他出头。
　　聂风看到这段绯闻时，差点把正在喝的果汁喷在屏幕上。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段绯闻流出来后没多久，不记得又天天在非安全区被步惊云打死，又改为了骂步惊云，但又很快学会了安静。
　　无奈不记得还是舍不下面子，一段时间过后，他又发声了，这次又换了新方式，讲起了自己的心灵故事，变成了其实是他暗恋“风间姑娘”，一直输给姑娘，是因为他故意让的，之前做的一系列蠢事也都是为了吸引姑娘注意，甚至在世界频道对“风间姑娘”发起了深情表白，又送花又拉标题的，持续了整整一个多小时，闹得全区都起了哄。
　　很可惜，不记得在表演时，聂风正在吃饭，他只是把小号挂在了游戏上，回到游戏后，不记得的表演已经结束，如果不是目睹全程的徐福告诉他，他都不知道，甚至不会去查信息记录，发现不记得居然发来了添加好友请求。
　　聂风心情复杂地忽略掉了请求，假装没有了解过这件事，不想接下来的数天，不记得居然一逮住他小号在线，就发添加好友请求，甚至私聊起他来，说了很多表白的话，愈发表现得深情。
　　聂风不禁怀疑不记得是不是假戏真做了，就回了一句游戏里女生专门用来拒绝表白的万能金句：“抱歉，我是老阿姨。”
　　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聂风只好向徐福请教，被告知这句话通常会被误解为“欲擒故纵”，聂风差点瘫倒在键盘上。
　　“你就接受了，然后哄他给你买红衣白发。”徐福给了他一个不怎么样的建议。
　　红衣白发是一套时装，在游戏里更是土豪的象征，不充个几万几十万别想拥有，于是它们尽管不好看，也成为了许多玩家梦寐以求的白月光。
　　聂风却不认为这是白月光，只觉得不符合自己的审美，曾经也想不明白众多玩家的审美。直到徐福曾经的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要怎样才能把一件人人都认为丑的衣服卖出去，并且让众多人改口说它美？方法很简单，只要把衣服设置成限量版，并把价格标个几万几十万就行了。
　　红衣白发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聂风婉拒了徐福的建议，不仅是为自己的审美，更为自己的良心。为了不再被不记得打扰，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进游戏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把人拉黑。
　　后来，步惊云做完任务回到中华阁，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或者跟不记得有什么宿仇，又开始天天在非安全区秒杀不记得，以至于不记得又开始在世界骂人，但很快又安静了，这次甚至改了名字，改为了……由于聂风现在也不记得不记得改了个什么名字，这里就姑且称之为“还是不记得”吧。
　　然而，在这个游戏里改名都会有记录，不记得变成还是不记得后仍然天天在非安全区被步惊云打死，从此骂人是不敢了，讲绯闻和心灵故事也是不敢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还不甘心，或者故意要气谁，很久后的某一天晚上，还是不记得突然给聂风的小号放了个烟花，这个烟花是全区都能看到的，直接在每个人的屏幕前炸开，还带有放烟花人对接收人的大字幕表白，特别华丽。当然，也会妨碍某些玩家打本或者打人，导致团灭或者反杀失败，所以一般谁放谁挨骂。
　　当时聂风刚登上小号，准备签到，差点没被吓一跳，待反应过来时，聊天软件他的小号里第一次传来了步惊云主动发出的信息。

　　霍惊觉：有空？

　　风间细雨：[表情：疑惑]有。

　　霍惊觉：五分钟后，到后山山顶来一趟。

　　聂风差点就答应了，答应前一秒钟想起自己打开的是小号，瞬间懵了，懵后不久开始觉得背脊发凉，进而产生了不祥预感。但一贯乐观的他转眼就乐观地想，也许步惊云把信息发错地方了。

　　风间细雨：云师兄，你发错地方了吧？[消息被撤回]

　　风间细雨：[表情：疑惑高程度版]你发错地方了吧？

　　霍惊觉：没有。

　　霍惊觉：五分钟，从现在算起。

　　聂风顿时石化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瘫倒在键盘上。但在约定时间的最后一秒钟，他还是赶到了中华阁后山，假装镇定地向已经在等着的步惊云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云师兄，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号是我的”。
　　步惊云没有回答，叫他注意看天。
　　聂风不解地看天，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窍门，准备请教他师兄。正当这时，一道亮光冲上天际，炸开了一团五光十色的花，随之更多的亮光冲上高空，炸开更多绚丽的花团，渐渐地，整片天乃至天空下的后山都被照亮，四周轰轰隆隆地热闹起来，仿佛一场盛大的星光花雨正在进行。
　　“这……”聂风又惊喜又迷惑。
　　“好看？”步惊云没有解释。
　　“好看！”
　　两人没有了别的话，只默默地继续欣赏烟花。
　　当时，聂风并不知道五分钟前，步惊云向中华阁的生活部下达了一个要求，要求在五分钟之后必须出现一场烟花秀，差点没赶死生活部的同志们。
　　而作为主办方的步惊云，他当时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放这么一场烟花，他只知道自己五分钟前心情不佳，想这么做而已，正如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天天在非安全区秒杀不记得，他只知道自己瞧不记得不顺眼，想这么做而已。
　　两人也没有留意到，其实那天是一个特殊日子，是中陆的情人节，尽管全中华阁上下其他人都留意到了。
　　几年后，风云有幸在罗马的角斗场上，欣赏到一场更为盛大的烟花。步惊云问了他师弟同一句话：“好看？”
　　“好看。”聂风笑笑回答，“不过，云师兄当年放的那场更好看。”
　　这一天，正好是人类某个国家的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也是一个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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