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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泽世里始终是有一股离奇的血腥味的,混杂着人的汗水和体臭,让杭俭一踏进这里就眼冒金星,一时想要吐出来,这种不适的感觉把他此前所思所想统统挤出了脑袋,让他的身体止不住想跑,然而在这些不适中,是他残存的一线理性,将他拉了回来,那一线理性,就是顾谦。
他真的很难想象,顾谦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却被关在这里,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这让他想想就忍不住心痛。
杭俭更恨江仁了,不是说喜欢他吗?不是谁都带不走他吗?到头来还要这样去折磨他,真是卑鄙。
领路的引着他一直往里走,似乎是走到了最深处才停下脚步。
光线昏暗,他一时没有找到顾谦,于是张了张嘴,感觉那股腥臭都要堵在他的嗓子眼,不免有些艰涩嘶哑:“顾谦?”
没人回答。
他又叫了一遍:“顾谦?”
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钝重,从角落里传了出来。他差点没有看见,又要叫顾谦的名字,就在此时,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消瘦的身影,动了动。
他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冰冷的铁栅栏上,还沾着陈旧的血渍,他也顾不得了。
“顾谦!”
顾谦的背脊仿佛抖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才梦到回了庐州,母亲蒸好了糖糕,端到他面前,还问他功课好不好,他还没在梦里和母亲说上话,杭俭就来了。他用片刻的时间让思绪渐渐恢复,也只能看到大牢里发黑的砖块,只有失望。
因为肩上也有伤,为了不扯到伤口,只能慢慢转头。
“你不是走了吗?”顾谦问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半梦半醒,他还在想,林古湖的时候,明明他是看着杭俭走的,怎么他又回来了呢?清明了片刻,他才回想起来那枚钱袋,那股无力和钝痛又排上倒海地袭来了。
“你还能走吗?让我看看。”杭俭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像是生怕会伤到他。
“我还好。你别看了。”
“喝点水。”
杭俭取下身上的水壶,出了札鲁呼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里面灌满了水,痛快地喝了一口,知道要走,他才以备不时之需地带上,却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用上了。
听到水,顾谦也顾不得别的,眼里只有杭俭手中水壶,冲了过去,如饥似渴地灌了起来,灌得猛了,水流触到了他的伤口,疼得他呛了一口,跪在地上猛咳,手指抓着栅栏,苍白的指节直发抖,看得杭俭百感交集。
“你慢点,我还有。”
顾谦伏身,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故人,鼻子一酸,眼眶里热热的,流下了泪。
“你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他问杭俭。
“别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你和阿尔达、江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谦抬起头,望了杭俭一眼,言简意赅地把一些都跟他说了,好在杭俭是个聪明人,不用太详细,有些事他就能猜到真相。
“所以,那个细作,你查到眉目了?”杭俭将声音压到最低,问他。
顾谦点点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江仁带我去看比武,那个武举人叫刘芾。”
“是他?!”
“未必,当年他尚小,但联想他官场一路晋升,恐怕背后本就是有人推助。”
“不可能是他吧,”杭俭不知为何,忽然心虚起来:“你确定吗?”
“不确定,即便认定是他,我也有一半是靠猜。”
“可是你以往都会猜很准。”
“所以我才会觉得可怕,原来我们生活的地方,早就不干净了。”
杭俭沉吟片刻,面色凝重起来:“有件事,你记不记得。那个刘芾,他的舅伯就是范先生。”
顾谦蹙眉,望着他的目光沉了下来,似乎是与他想到了一起:“你是说?”
“刘芾的父母远在兰陵,为了读书有人照拂才寄居范先生家,范先生在庐州只有师母相伴,也没有孩子,视刘芾如己出,刘芾除了练功读书,也没有别的朋友。”
“不可能。”顾谦一语打断:“范先生是名士,是他教我们圣贤为人之道,就算北漠打到皋国,他也会是奋战在最后一刻的那个人。”顾谦坚定地说,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轻,等这句话讲完,他发现杭俭正看着自己。
相顾无言,他们都很怕推测出一个他们不愿承认的事实,所以选择了短暂的逃避。
“如果他是,怎么办。”顾谦开口。
“如果他是,那么我们就完了。”
顾谦怔怔地望着杭俭,从他的神情里窥探出一丝隐瞒:“你有什么话要说?”
杭俭按下了躲闪的反应,才说:“你给我的火器图,我来北漠之前,交给他了……我在皋国已经不知道要信谁了,我想破脑袋,结果……”
“结果还是送到敌人手里。”顾谦讷讷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良久,他苦笑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唯一的精神气,瘫软地坐在地上:“看来,皋国命中注定是不配拥有这东西了。”
杭俭心如刀绞,悔不当初,满脑子的恨意悔意,痛恨自己的猪脑子,猛然抽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出他来!我怎么那么傻!!”
“罢了,我和你也一样,我把火器的消息也卖给了阿尔达,虽然给的半真半假,但凭他的心性,恐怕本来也不会全听我的。”顾谦闭了闭眼,满脸疲惫:“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每个国也有每个国的命运,可能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不会的,一定还有转机。我经历过很多比这还难过去的坎,但也都过来了,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顾谦勉强地扯动嘴角,脸上只有沮丧的惨笑。
倏然间,泽世的火光全部都被吹灭了,暗淡的大牢一片漆黑。顾谦和杭俭警觉起来,背脊僵直,却不由自主地向彼此靠近,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谁!”杭俭喊着。
脚步声逼近,微弱的火光也逼近,带到能看清的时候,江仁的脸才在暗淡的光芒中浮现。
江仁简直是闲庭信步,那一阵阴恻恻的笑声才变得明晰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故人重逢,怎么能忘了我呢?”
顾谦视线模糊,过了很久才能辩清江仁脸上的表情,像沙漠里在闪电逼近时要卷起来的狂风,是马上要张牙舞爪吞噬一切前的阴森恐怖,只有顾谦能看到他眼里快要爆发的癫狂。
他感觉到杭俭向前耸动的身体,悄悄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却不知这个举动直接触怒了江仁。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你这只苍蝇都要飞进来。”
“因为你是烂肉,我自然就来了。”杭俭只要一想到顾谦在这儿受的刑,想到他现在行尸走肉的样子,他就无法用理,面对江仁。
“哈哈哈。”江仁仰天大笑起来:“怎么?看过你的情郎了,还有什么愿要还?”
杭俭扶着栅栏站了起来,他也是受过折磨的人,也虚弱得踉跄了一步,江仁看了只觉得好笑。
“你还想替他伸张正义吗?你可知道,他早就不是皋国人了,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呼丹格……”
“江仁!”顾谦大喊,想要阻止江仁说这些,他已经沦落至此,不想在杭俭面前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他的话你也信?他可是为了自己,出卖身体都做得出来的人,你要知道他每天……”
“江仁!!”顾谦用尽力气大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打断他,可是不知不觉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水,一片狼藉:“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吧!”
“子默……”杭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谦,脆弱软弱,哪怕在北漠当俘虏,他也永远淡定,泰然自若。然而现在他才意识到,顾谦更像是绷紧的弦,已经快到断了的时候,他很后悔自己怎么才知道这一点,让他一个人消化所有风雨,让他一个人想办法,他怎么会这么蠢。
“你为了他求我?”江仁寒声道,声音就像幽怨的鬼魂。
“对,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快让他走吧,杭俭,你快走吧,你不要再来看我了,皋国的事情我都不想听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想听了。”
杭俭蹲了下来,轻轻扶住他的肩,他没有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他以为自己还能冷静:“顾谦你听我说,你遭遇的所有事,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你,”他将手伸过栅栏,扳过顾谦的头,逼他看着自己,望着顾谦只剩下崩溃和绝望的目光,忍痛说着:“你看着我,你记住,没有人能改变你,你从来没有变过,知道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仁的刀鞘已经打了过来,杭俭的手腕结结实实吃了一击,伤口裂开,露出鲜红的皮肉,然而这都比不上杭俭此刻的心痛。
等他回过神来,刀刃寒光已到他的鼻尖,他清楚看见江仁那双野兽的眼睛,他已经长成了领袖,他会把他们都吃掉。
“阿希格王子,我有一个提议,如果你还想知道该怎样扳倒阿尔达,就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江仁的刀锋又逼近了一寸,杭俭紧闭双眼,他只能赌一把,但胜算寥寥。他瞪着刀锋刺穿他喉咙的那一刻,却迟迟没有等来,直到他再次睁眼,看到的是江仁不甘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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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