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主角的退婚计划书

　　祝江昏便笑了笑，继续说道：“贺家乱了阵脚，我们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贺家这些年来，确实在暗中布局，筹谋着针对我们祝家。”

　　“比如说最近的一条，贺子罡在死前揭露了危宿的危家后裔身份，也告知了他人我们祝家和危家的联姻关系。危家之事虽已结束，却未能算尘埃落定……巨鲸身殒之后，尸骸还是会吸引浮虫和游鱼。危家也是亦然，暗处不知道还有多少势力指望着其遗落的秘宝，想要往它的遗体上撕下一块肉来。这事不处理好，恐怕得被一些人钻上空子。”

　　祝朝夫皱起了眉头。

　　祝玖心中一惊。

　　他也未想到自己几乎能够说得上是冲动之举——或者说纯粹为了泄怒的举动竟然会揭露出这种事实。

　　细细想来，在攸皋大比上，贺子罡对于祝家的敌意确实来得莫名其妙。

　　甚至他想要杀死危宿的行为都像是另有深意。

　　他是真的只是因为私人怨怼才想要对危宿出手的吗？

　　在当时，为了蒙蔽视听，危宿冠的可是祝家的姓氏。危宿修为不过是筑基，但是武学和潜力皆非常惊人。贺子罡想杀他，除了私怨之外，是否也有抹杀祝家好苗子的意思？再进一步揣摩，他要杀危宿，却偏偏来找祝玖合作，是真的畏惧了危宿的实力，试图暗通款曲，还是有着进一步的安排，试图通过唆使祝家人内斗，借此再来挫伤祝家？

　　——毕竟，缓缓归的生效时间，确实太过漫长了。

　　包括在前世时，祝玖拒绝了贺子罡的合作后，反引来杀机。这一步险棋是真的因为贺子罡心眼狭窄，还是因为他想干脆杀死祝玖这个知情人，与此同时，也再重创祝家？

　　祝玖愈想，便愈胆战心惊。

　　祝岩扉一直在观察祝玖，见他脸色不佳，误以为祝玖是被吓着了，于是便冷声道：“玖小子胆量颇小。该不会是你爹替你遮风挡雨，把你养在朱门绣户中久了，你就真成了娇滴滴的小姑娘了，和闭门造车的喻家老老小小一样，真以为当前逐麓万事太平吧？”

　　祝殊为皱眉道：“三长老。”

　　祝岩扉：“行了，我不多嘴总行了？知道你当人先生的心疼学生。”

　　祝殊为缓缓地摇了摇头。他面色平和，看向祝玖的眼神很复杂，半晌后，祝殊为长叹一口气，温声道：“也是时候了。小玖特殊一些，该教的，还是要教。”他停顿片刻，又道，“趁还有时间，我们这些老的还能顶上一些。”

　　祝朝夫敲了敲桌子，一锤定音，开口了。

　　“祝玖。”他爹这么说道，“逐麓从来都不是喜象升平的。”

　　他说完后沉吟了片刻，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似乎在斟酌措辞。

　　半晌后，祝朝夫才找到了一个稳妥的角度，开口问道：“祝玖，你还记得危家已经覆灭了多久吗？”

　　祝玖一愣。

　　修仙世家里往往都会模糊岁月的概念。因为将他们的生命拉长了看，年岁其实也不过是一晃之间。

　　更何况危家覆灭时，祝玖还在少不更事的稚岁。

　　他本应该不记得危家覆灭的日期的。

　　但是他知道。

　　经历过前世的祝玖知道。那个年份是危宿刻在血脉里的痛楚，祝玖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将这份痛楚复制了一份，将之镌刻在血肉里。

　　用凡间的说法，危家覆灭，其实也不过是在十七年前。

　　祝讷笑道：“玖小子那时候还是稚岁呢，不过才那么高——”他比划了一个和桌子差不多的高度，“能记什么事。要让他记住危家覆灭的年岁，那也太难了。”

　　祝朝夫道：“那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十七年前危家覆灭，也从世家名录中被划去。但是也就是在十六年前，距离危家被除名仅过去一年，贺家便跻身于世家之位。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能那么快就上位么？为什么逝者血还未凉，我们就这么紧迫地在修仙家族中选出了继任者？”

　　祝玖看向他爹。

　　祝朝夫：“当然，贺家确实不是什么好选择。贺家底蕴远远不够。可是，即使在现在来看，也没有比贺家更好的选择了。并非是逐麓州有九个大世家后才被并称为九大世家的，而是逐麓……逐麓州需要九个稳定的势力镇着。”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猛然流转而过。

　　“爹你指的是，戍鼓关后，被封印着的秘魔厓？”

　　祝朝夫很是诧异地看了祝玖一眼，显然是没有想到在长辈们心中一向都是少年纨绔、不通事务的儿子还能那么快地想到这个。

　　他很快收回了表情，淡淡道：“对。漠上关家最接近秘魔厓，一向也是由他们日夜守卫戍鼓关。想必你也知晓，秘魔厓内封印的是上古洪荒时期横行肆虐的妖鬼魔障，正是因为秘魔厓的存在，所以逐麓才能安稳数千年。可是封印的灵力是会松动的，最初的九大世家每隔百余年便要布阵加固一次，最近次数频繁到每隔一个甲子。……在上一个甲子年，你的大伯就是在秘魔厓封印中出了意外，从而陨落的。”

　　“布阵以九为极。逐麓需要九个稳定且强势的世家。每次封印都需要消耗太多力量了，这也是为什么九大世家地位崇高，享有无上特权。可以说，逐麓是在倾尽整片大陆的力量，供奉九大世家，从而让九大世家镇住逐麓的安定。”

　　祝玖：“……可是，爹，如果仅仅是秘魔厓的封印，那也是每逢一个甲子才需要加固。为什么非得让贺家继任世家的位置？”

　　祝朝夫叹了一口气。

　　“封印已经不稳了。”他道，“就算是世家，逐麓州能耐也一代不如一代。光论修为，一千年前的世家中皆有洞虚老祖，可是现在，我们祝家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出窍。且在同一个境界中，现在的出窍期也远远比不得以往的出窍期了。这样加固的封印，别说是漏了多少破绽，现在还能稳固地存在着，就已经是天道护佑了。”

　　祝岩扉冷笑了一声，接了祝朝夫的话：“玖小子，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秘魔厓的封印已经都是漏洞了！目前虽未出大的纰漏，但是自从上个甲子年以来，玉旌、涿野、天市垣等诸多地域都已有秘魔擎叉显世。只有世家所辖地域，才能缓一缓其害。”

　　祝玖明白了。

　　九大世家各辖一域，恰恰好将逐麓覆盖完全。危家覆灭之后，永遏山一带便无人管辖，而贺家所处地在濯陵，恰巧毗邻永遏，且驭兽一术确实拿得出手。

　　逐麓其余世家为求安稳，于是便力推贺家顶上了空缺。

　　就连与危家世代挚交的祝家都是赞同的。哪怕贺家名不副实，居心叵测。

　　他抬了头看向他爹。

　　祝朝夫还是威风赫赫的模样。这是作为家主而言，他目光炯炯，神态和动作都坚定有力。可是家主必须公正——祝玖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听长辈告知逐麓的局势，这一点就代表着，坐在案首的就并非是祝家家主，而是祝玖的爹。

　　祝玖：“爹，你想让我出去历练，去看清楚逐麓的样子，去将逃离封印的妖鬼秘魔清理掉，对不对？”

　　祝朝夫盯着他，沉稳道：“对。”

　　·

　　祝朝夫将该安排的事都安排了下去，神识一直瞩目着祝玖行至照涟漪远端，才敛下神情，抬手揉了揉额际。

　　祝讷说：“家主这几日都不眠不休，小少爷的事情既然告一段落，总该不用再那么紧绷着才对。”

　　祝朝夫摇了摇头：“告一段落？小玖已经犯下大错，我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惩处他……放他出来，看看能不能接着历练磨磨他的心性脾气，谁又知道这是对是错？我们不再盯紧一些，万一扶不正他，他照着歪路往下走……”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按揉额际的力度大了不止一些。

　　出乎意料地，在温和一些的祝讷、祝殊为都陷入沉默时，开口劝解的却是一向刚硬的祝岩扉。

　　祝岩扉道：“这事还有的商量。你也不能因为小孩倔强不开口就硬给小孩定罪了。老七也用手段查了，小玖没说谎，危家那小子还活着。并且贺家贺子罡死得也确实赶巧，不然就贺家这些年细密的布局，如果不是他们自己露了破绽，小玖的那句‘小心贺家’，我们迟早会上套。光这一点，就该想想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江昏正垂首摩挲着手指，听闻此言，漫不经心地补充道：“要我说，贺子罡的死才应该和小少爷有关。小少爷看见回放投影时神情不对。并且，他神智清晰，在接受历练时太主动了，不像是你们认为那样真不通世事。”

　　祝朝夫道：“你怎么想的？”

　　祝江昏：“怎么想的？家主，您太宠小少爷了。您也该想想，小少爷究竟需不需要。”他垂眸道，“不如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吧。”

　　·

　　月上中天。

　　夜间的照涟漪仿若被一池水波划分成了相似的两个世界。月夜星河与船棹上的灯火都点点映在湖面上，祝玖站在水上亭台处，任轻柔的夜风拂过面颊。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至他身侧。

　　祝玖：“是你？这几天深夜，为什么总是要来静室？”

　　月华流转，在清浅如练的微光下，祝珒的面容要比月色还要冷白。

　　祝珒说：“我在思考你是怎么样的人。”

　　祝玖转过了身，不避不躲，正正当当地与堂兄对视。

　　“你现在得到答案了吗？”

　　祝珒说：“最开始，我一直认为你傲慢、轻佻、庸俗，仗着生来的天赋和家势为所欲为，实则内里草包，与任何一个纨绔都没有两样，运道好则平平安安，运道稍有不顺，就会像任何一个草包一样，成为家族的拖累。”

　　祝玖没有生气。小少爷目光澄澈如月华。

　　祝珒：“是我枉信流言，我的错。秘境一行，我才发现是我狭隘了。”

　　祝玖静静道：“只是后来，你又发现，我和你想象的并不一样。”

　　祝珒有些讶然，片刻后失笑道：“对。你救了我一命，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有些忌讳我，但即使如此，你还是帮了我。我想象不到，你会用那样的手段杀人。”

　　祝玖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我讨厌他。凭什么你认为我不会？”

　　祝珒说：“你也讨厌我。”

　　祝玖不吭声了。他的眼眸很亮，像是盛了一湖的灯火月光。

　　祝珒又笑了。

　　他身体一向不好，每逢面上带笑时，都透着一股正在衰败凋零的凉意。

　　这一次不太一样，就仿若是在冰雪淤积之地被浸润过阳光，竟掺杂了一些确确实实的明朗来。

　　祝珒的以往过的不算很好。

　　他是从娘胎子里带出来的病弱，且血脉禁锢了他的天赋，没爹没娘，在祝家过得并不能说是艰难，但唯一对他好的小叔祝朝夫事务繁忙，也不可能管住下面人的嘴巴。

　　讽刺、阴阳怪气、冷言冷语，这似乎是祝珒从小就熟悉的东西。

　　祝珒咬牙忍了，在有了能耐后，第一时间就是将身边的仙侍清理的清理，拘束的拘束，管得服服帖帖，严如铁桶。

　　他没有长成彻底偏激、疾世愤俗而阴郁的人，纯粹是因为祝朝夫昔日里给他的那一点点善待。

　　所以说，坚持活下去总会遇见好事的。就这么突然地，洒向阴暗角落的光芒就又多了几分。

　　哪怕这光并不是为着照亮他而来。光只是在发光。

　　祝玖同样审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祝珒语气平和：“我想亲眼认一认小少爷你是怎样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希望堂弟不要刻意避着我。祝家小公子若想要不见一个人，这太容易了。”

　　他真的太过敏锐。

　　祝玖确实没拿定面对祝珒的态度。前世的阴影纵然不能完全归咎于祝珒，可带来的刺痛依旧停留在祝玖的神魂里。他在静室中察觉到第三人的注视，猜测到祝珒身上时，是有想过用点手段将祝珒隔绝在视线外的。

　　毕竟，就算是走剧情，在所谓的“细枝末节”上，祝玖也不想太过为难自己。

　　他定定地看着祝珒。

　　半晌后，月隐于云层，祝小公子露出了一个嚣张的笑容，他漫不经心地将双手枕于脑后，散漫地转了身：“随便你。不过话放在这里，你既然知道小爷我讨厌你，那就自己离远些。不然落得什么不好的结局，这可不能赖我。”

　　祝珒没被挑衅到，反倒是和和气气道：“好。”

　　待到祝玖回了自己的璞间院，应付了三清和四白担忧的嘘寒问暖，将门扉掩上，在原地站了半天，盯着窸窣作响的鲸油灯盏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身想去床上瘫着。

　　他心不在焉，脑门一不小心磕上了床沿上的獬豸兽首。

　　这一下磕得很重，兽首口中衔着的退婚计划书备案被撞了一下，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祝玖捂着脑门，睁大眼睛和獬豸对瞪。

　　小书浮上了线，告诉祝玖道：「宿主，主角离开秘境了。」

　　祝玖一个怔忪，在与獬豸木雕的对瞪战役中瞬间落败。

　　他「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俯身将那张薄薄的砑花纸拾起来，展了开来。

　　数个月前他写的计划已经一条条的全部实现了。

　　除了没能与危宿退婚——超出他意料，在那种情境之下，危宿还是没同意。

　　可是，祝玖想，现在的状态，和真退婚了也相差不离。

　　白字黑字刺得他眼睛疼。

　　祝玖将计划书给撕碎了，随手在指尖燃起一点火苗，任火焰将昔日给自己的计划与告诫都舔舐得一干二净。

　　他吹散了灰烬，拍了拍手，把自己蒙进了冰凉的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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