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

　　宫蓝就这样捧着商珷的手，在床边对着已经昏迷的他断断续续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直到眼泪不会再流下来。她终于不舍地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临走时，还为他点上了助眠的檀香。
　　公公和小习已经在院口等了很久。
　　宫蓝出了院子，面对这一老一少，开口便道：“公公，小习，请受蓝儿一拜。”说罢，她就欺身下跪。
　　这一跪把丫头和公公吓得不轻，他们立刻一起跪下，连声说：“圣女何苦行这么大的礼，折煞奴等了！您快起来，您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
　　宫蓝却跪地不起，对他们说：“蓝儿确有一事相求二位。圣尊性冷，身边人委实无多。我走后，恳请二位真心待他，一生侍奉他，莫让他孤单。”两个仆人反应强烈，但宫蓝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缓冲。她取出一个锦囊交到赵公公手上，对两人嘱咐道：“烦请公公将此物亲手交到苏翊的族人手上，以我的名义命令他们世世代代守护锦囊中的秘密，直到有朝一日我来取回。此事请二位保密，不要让圣尊知晓。另外，小习，你随后去一趟苏氏医馆，领回寄养在医馆的婴孩将她交与圣尊，此乃圣尊胞妹，你定要帮他一起照顾好孩子，将她视若己出。”
　　小习早就已经慌乱无措。她重重地点头，哭着求宫蓝：“这到底是是怎么了，圣女要去哪里，您不回来了吗？您走了圣尊怎么办，圣女，您别吓奴……”
　　宫蓝忍住泪水，伏下身子给两人磕了三个头。两人见状，更是整个人都快趴到了地上。他们哆嗦着扶宫蓝起身，小习哭成了泪人，赵公公勉强还有点理智，一跺腿，再次跪在宫蓝面前抬手起誓，道：“圣女放心，老奴立毒誓，下半辈子只为圣尊而活，如有不忠，天打雷劈！”
　　小习也立刻跪下，伸出三指边哭边说：“小习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定全心照顾好圣尊和小公主，如有违背，亦天打雷劈！”
　　“如此要求，难为你们了。大恩大德，蓝儿谢过。”
　　宫蓝交代完后事，面色凝重地往院内看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去，再无回头。

　　一出亚帝府，看到苏翊早已等在门口。她怔了一下，对他道：“你怎来了？”
　　苏翊牵着马苦涩地一笑。“我生怕你不告而别，蓝儿。”
　　宫蓝走上前牵起自己的马，轻声说：“我是要回的。想着晚上做些菜给你吃……一直都是你照顾我，也该我伺候你一回。”
　　苏翊听了，把马栓到一旁，走到宫蓝跟前，看着她的双眼庄重地说：“你可是打算连夜出走，独自去面对一切？我告诉你，蓝儿，这一回我绝不放你独行。你若胆敢撇下我，我便回到我们海边的小木屋里服毒自尽。不管你回不回来，只要你敢一个人走，我就以死痛表这一次次被你丢下的愤懑。”
　　“你……”宫蓝眼里现出一丝担心，看着他道，“你这又是何苦……”
　　苏翊再一次坚定地表明立场，直言：“我苏翊自离家以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若不出现在我生命中，或许我还能安于平常日子。可你出现了，你夺走了我的心魂，你不在的那几日，我感到窒息。我喜欢你，宫蓝。我爱上这样一个女子，脱不了身了。不求回应，只求相伴。”
　　听此一席话，宫蓝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她点头同意，道：“如此，你便陪我一同前去。但你须向我保证，如若出事，你定要首先自保。”
　　苏翊大舒一口气。
　　两人骑马回了医馆，待小习来带走婴孩后，就关了医馆大门，相伴前往羽林。
　　等到羽林面前时天已经微微泛黄。宫蓝取出地图，对苏翊说：“我另外临摹了两份地图，一份传给商王让他按图穿过羽林与我相见，一份交由你的族人保管，将来可去取回。”
　　有幻石在身边，宫蓝使不出蓝子。她于是将幻石交给苏翊，让他先行前去毓陌宫与子复相会，待他带着幻石离开足够远了，她再施力挪动冰晶，将冰晶带往毓陌宫方向。
　　离开前，她飞于商后树冠之上，向四面八方发散出蓝子，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对这羽林高声下令，道：“我乃羽、商后裔，亦是宫族女王。今羽族无首，诸君请听我一言。宫商一战，沧庑沉沦，于你我皆毕生之痛。如今宫族长者已去，唯商王于此兴风作浪，我欲除之以还太平。请羽族众子助我一臂之力，待商王穿林而过，尔等当以身作屏，从此以往，凡身负沧庑之气者皆不可踏入羽林半步、无一例外。另，此林怪异之事频出，人类惧怕不已。从今日起，羽林不可再捉弄人类，更不可再见人类鲜血。”
　　此一举，宫蓝并没有抱十成的把握。话音落下后，羽林最初也没有任何异常。但过了不久，商后身旁的一圈老树最先摇晃起树枝，尔后这婆娑的姿态就仿佛涟漪一样迅速往外延伸开去，范围越来越大，直至整个羽林都发出响亮的枝叶摩擦声，放眼望去，气势恢弘。
　　宫蓝为之深深撼动。她在羽林中央闭眼感受着这份磅礴之气，直到婆娑声渐渐安静下去了，才拂袖往羽林之后的方向飞去。
　　毓陌宫繁盛昌荣，并不难找。宫蓝在天上飞，很快就发现了宫殿所在。脚尖一落地，子复就扑上来，她蹲下身笑着把孩子抱起。
　　毓陌宫的女王随后也赶到了，她在这已从子复那里知晓外面的世界，也知道了宫蓝和商珷的存在，见到宫蓝就说：“蓝儿，终于见到你本人了。你有所不知，此处由角氏管辖。宫、角向来交好，你在这里，不必见外。”女王说着又招呼来自己的小女，把她抱起来，说：“珊儿，快见过你宫姐姐。”
　　小珊儿和子复一般大，童音未泯，对宫蓝说：“珊儿见过宫姐姐，子复哥哥没有骗我，宫姐姐真的好漂亮呀。”
　　苏子复在宫蓝怀里自豪地傻笑，边笑边说：“苏哥哥也没骗我。苏哥哥说很快就来接我，这才去了半日就带着宫姐姐一起来找我了！”
　　“半日？”苏翊和宫蓝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苏翊思索了一番，道：“如此说来，我当时在此不过呆了片刻就返回，出去后没两日你们便从前线回来了。”
　　宫蓝感到蹊跷，疑惑道：“边疆一去一回，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月。”
　　苏翊沉静地想了一下，说：“那会我就觉得异常，但后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也就没多纠结，只道是自己在林中走得昏天暗地，现在看来，果真不简单。”
　　女王放下角珊，让角珊带着子复去他处。等孩子们走后，她问道：“苏公子的意思是？”
　　苏翊也不敢妄下定断，就问宫蓝：“蓝儿，你看呢？”
　　宫蓝点点头。“羽林极为复杂，或许进了羽林以后，时间的流动就发生了变化。”
　　女王听了，对二人说：“蓝儿，苏公子，你们随我来。毓陌宫再往里走还有一处秘境，那里的空间扭曲得非常厉害。”
　　到了秘境，苏翊看不出来什么异常，但宫蓝却大为震撼。她不知该怎么和苏翊解释，只好说：“这秘境四通八达，变幻无常。翊，你在此不要乱走，或许一不小心就跌入不知哪里去了，甚至出了蓝灵都有可能。”
　　她认真感受着这个地方，道：“原先只是想把商王封印在羽林之后，现在倒生了将他封印后投入秘境的想法，如此也可还毓陌宫一片清净。”
　　女王听了，不解地问：“商王？”
　　宫蓝于是和女王简单阐述了一番。又对苏、角二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还没等两人作出评价，毓陌宫宫前已经发生了动静。
　　三人立即前往，远远就看到一个男人身着华服、气宇轩昂，身后还跟着一众战士，整整齐齐地持剑以待，望过去足有千余人。宫蓝认出了来者，飞身落到男人面前，道一句：“久仰商王大名，宫蓝恭候已久。”
　　商王听到她自报身份，板着脸直接宣战，道：“本王还未找上你，你倒先找上本王了。不自量力的宫族欲孽，速来受死！”
　　苏翊见势，迅速赶往殿内去取幻石。
　　宫蓝飞身而起，海蓝色的裙裾在强大的气流下倏而有力地扬起。商王也不多废话，挥起一阵蓝子就往宫蓝身上甩去。角氏女王见此也速上前助阵，与宫蓝合力迎战商王。
　　三个王族交战，蓝子强势对冲，连空气都仿佛要燃烧出火焰。水逆流而起，气聚凝为剑，剑芒所指便是山崩海啸之势，招招直逼性命。
　　两个小鬼原本在别处玩，听到外面的巨响，也都跑出来一探究竟。一出来看到外面大打出手，吓得角珊立马躲到苏子复怀里。
　　苏翊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去取来了幻石，他跑向三人乱斗的地方，用尽全部力气把幻石高高扔向他们。宫蓝见势，迅速放低高度。
　　商王本穷追不舍，突然感到自己使出去的蓝子都有去无回，一瞬间明白出了岔子，立刻掉转方向，在散出去的蓝子被吸干之前猛地一个后空翻落到苏子复和角珊旁边，疾速掐住两个孩子的喉咙把人提起。
　　苏翊大喝：“复儿！”
　　女王大喝：“珊儿！”
　　宫蓝快步伸手阻拦，大喝：“且慢！”
　　商王大笑，对宫蓝说：“想不到宝石竟在你手上，怪不得敢给本王下战书。告诉你，就算没有灵力，本王单枪匹马也可杀得你片甲不留！更何况本王身后还有上千士卒。”
　　宫蓝眼看着两个孩子被吓得大哭，伸着两个小舌头一个劲地艰难喘气，急忙说：“你堂堂君王，用两个孩子威胁算什么！放下孩子，你我不凭灵力一决生死！”
　　商王却说：“孩子杀了，本王照样可以和你一决生死。称帝者，没有妇人之仁。”
　　宫蓝深吸了一口气，采取了下下策。对商王道：“如此，那你也别怪我无情。商后与商珷之命都在我手上，若是子复和珊儿有半分差池，我定要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商王震怒，大吼：“你说什么！”
　　宫蓝冷笑一声，告诉他：“你当我只做了幻石这一个准备？商珷信我，被我下了剧毒，世上唯有我一人知道解药配方。商后化为羽树，奄奄一息，只有我的血能治愈她。还有你那小女，她也还活着，但同样命悬一线。我若不出手，你的爱人、子女，都将惨死。”
　　苏翊听了，划破自己的手掌，伸到宫蓝面前。宫蓝咬破手指，往他手心滴了两滴血，这一指长的伤口没过多久便完全愈合。
　　商王看在眼里，咬牙切齿地问：“你说吾妻子儿女都性命攸关，本王凭什么相信你的说辞！”
　　宫蓝冷静地回答：“商珷对我有情，我想利用他易如反掌。至于商后与小王女，想必你也知道幻石生于寒冢，我既得到这幻石，你何苦不信我见过母女俩。我今日敢动你，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大可赌我这番话不过是信口胡诌，三人性命在你一念之间。”
　　“还有，”她补充道：“羽林已经封闭，你出不去了。你若不信，一试便可。今日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我们一干人等皆死于你手，你终究是被困在这了，能得到的最多也不过一个毓陌宫。”
　　商王怒目而视，宫蓝却愈发镇定。她继续说：“我念你是商珷父亲，心有恻隐，留你一命。但我要你将通身灵力汇入幻石之中，再让我用冰晶囚住，从秘境抛至远土。商王，你应当知道，只要不是在寒冢，冰晶困不住你一辈子。灵力去了还可再生出来，这是我给你留的生路。”
　　商王提起手里两个涨红了脸快要没气了的小孩，大喊一声：“来人！”军中立刻跑来两个士兵，从商王手里接过了两个孩子。
　　他不信宫蓝的话，带走两个孩子亲自去羽林边界一探。
　　宫蓝他们被一众精兵包围，毓陌宫子民本就不多，在人数上不是这些精兵强将的对手。但她并不着急，沉住气等商王回来。
　　等商王回来，身上已经是带了伤。
　　她知道来硬的不是他的对手，就划破手指，拿杯子接了小半杯血，亲自送到商王面前。商王饮下后，伤一点点痊愈。他恨不得一把掐死宫蓝，但想到家人的命都在她手上，怒言：“人出不去，你怎么救他们！”
　　宫蓝沉着回答：“只是我们出不去罢了，人类却能畅行无阻。你不妨再派个人前去，往那羽林中央走，看看是不是有一株体型硕大的枯树，那树身是否现出了印记。再看得仔细些，就能看到树中破了一层翳，里面是中空的。那里面原先便是小女所在，但人已经被我带走了。我可以等，不过商后印记已出，她等不起。小女和商珷，也等不起。”
　　此后，宫蓝与商王来来回回几轮谈判，终于动摇了他。
　　但商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恨毒了宫蓝这卑鄙的手段，开出最后的条件，道：“本王要你做同样的事，受一样的罪！”
　　苏翊第一个反对。苏子复人在商王的手下手里，听到这些话也哭着反对。角女王心里是向着宫蓝的，但她不想看到毓陌宫被拿下，只劝宫蓝三思。
　　宫蓝却平静地回答：“好。”
　　那时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乃是：我陪你一同受苦，父亲。

　　她留下三展蓝血交给女王，女王即刻以冰晶将其封存。
　　父女二人来到秘境，卸下浑身蓝子封于幻石之内。两人同时伸手触碰冰晶，让冰晶将自己全然包围。苏翊眼看着蓝儿被一点一点冰封，一狠心，自己也去触碰了冰晶。
　　角女王施力将三人抛进这个开放的秘境中去，但她有意将宫蓝和苏翊投到最近的一个地方，而商王则被她投到了遥远的外宇。
　　纵是秘境里看去最近的地方，在三维空间里也是从江南到了极地。

　　亚帝府上派出去安插在医馆附近的各路眼线一个个赶回府上禀报。一报圣女与苏大夫出了医馆，往羽林方向前去；二报圣女进了羽林，不久后整片茂林如波峦涌动、气势滔天；三报，又有外来者光天化日之下携千余人马破入江南，铁骑直奔羽林而去。地方官员听闻外来骑兵横闯，也第一时间上府求见亚帝。
　　一众人等急不可撩地候在院外，而那个该在此时主持大局的人，却终究是睡过去了。
　　等商珷醒来，留给他的只有压在床头的一封留书。她在信中写到：汝妹吾已相救，汝母回天乏术。汝父，吾杀之。吾身死谢罪，以绝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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