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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冰雪
昨夜雪,旋作冰。
晨,长安的第一场雪还在下。葛青走出屋子,抬头看到了屋檐下结了一夜的冰凌。
小茵拿着食盒向这边过来,“主子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快回屋去吧。”
“我出来透透气。”葛青说着,拢了拢外衣。
她又向院子里面看,锦绣宫所有的竹林都被霜雪所覆盖,青竹变成了雪竹。而飘洒的雪花似乎比昨天晚上还要大一些,在雾霭层层的背景下,给予人一种雪飘成雨的错觉。
长安的雪并不少见,每年都有,每年都在年关将近时降临。
可回首这过去的十九年,葛青从来没有一次见到雪花是这一种心情。
寒风将雪花吹乱,斜飘着刮在葛青的脸上。冬日人脸总是干燥,因此雪刮在脸上有一种轻微的痛楚。
小茵将食盒递给其他人后出来,问葛青:“主子是在担忧昨夜的事情吗?”
葛青轻轻点头,脸色本就不好,此时更显苍白。
小茵宽慰她:“陛下不是说了吗?陛下摆驾昭阳宫是因被朝中琐事所扰,并非是对主子有所不满。主子昨夜无甚过错,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小茵,你不明白。”葛青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接飘着的雪花。可能真的是这边雪太大了,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重量。
白雪落在黑色的袖绒中,黑白分明,分明得像是满头情丝中忽见一华发,分明得触目惊心。
葛青开口,“我在乎的不是陛下昨夜的离开。我在乎的是……让陛下离开的人。”
“皇后?”小茵问,猜测道:“主子在担心这次是皇后有意为之?”
“不。”葛青摇头,“我不值得她特意针对。”
“我没有资格。”人说话时气息喷薄成雾,雾转眼消散在空中,就像是葛青这句轻轻的话。
她将执拗藏进低垂的眉眼中,收拢掌中雪化成的水点,告诉小茵:“她和我有些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从地下仰望她,她一直高高在上。”
“所以我想接近她,只有两个办法。”
小茵聆听着葛青的声音,隐约觉得现在她话语间说表达的情绪有所不妥。
葛青继续道:“要么一起在云端之上,要么……”她顿了顿,随着咬字越来越重的话语,眼光越来越晦暗,“让她坠落,让她碾作尘土。”
小茵马上低唤了一声:“主子!”
“可我知道,我做不到。”葛青却话锋一转,冰冷的手盖住疲惫的眼眸,“我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才能离她更近。”
“小茵。和她相比,我几乎一无所有。”
小茵立即道:“主子你是新入宫,根基尚浅。待假以时日,你定能……”
葛青打断了她:“假以时日,也未必能。”
“我现在能依仗的唯有陛下。然而,并不是我能抓住的。我并不是陛下真心喜爱之人,他随时会像昨晚一样离开。”
“我应该怎么办?”葛青自问,声音发苦。
小茵和葛青一起纠结,沉默了半响才开口:“主子,这后宫沉浮从来没有定数。只要你沉得住气愿意等,就一直会有时来运转,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况且,主子你也并非是没有可能的。”
葛青对小茵前半句话嗤之以鼻,但还是随口问:“有什么可能?”
小茵道:“第一,你对陛下有救命之恩。第二,就是主子你的样貌。”
“你是说我这一双眼睛?”葛青闻言,下意识抚摸向自己眼睛。她的动作有一些奇怪,指甲杵在眼廓之上微微下压,仿佛下一秒就要变身扣出自己眼球。
小茵点头,“主子的眼睛是整个后宫中最肖似容妃的,而在人的这一张脸上,眼睛便是最有灵性的地方。就仿佛,只要是眼睛想象,就等同于像了一半灵魂。”
葛青抿唇,闭上眼睛。
“而且,容妃的身世背景和主子的相差无几。既然她能靠着陛下的爱青云直上,那么主子你也一定是有机会。”
“皇帝,是为九五之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只要他希望的,便一定能够实现。所以,只有主子能得陛下的庇佑,那么一定前路无阻,未来可期。”
小茵一口气说了一连串的话,陈词慷慨,语气激昂,既给予希望,又充满了鼓动性。
葛青闻言,放下按在眼睛上的手,转眸审视着看似拳拳之心的小茵,问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没想到的是,她这一问竟然问倒了小茵。
小茵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僵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在葛青的注视下慢慢缓了过来,以一种难得不精明的尴尬模样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或许,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吧……奴婢只是希望,主子不要气馁,不要太过……伤感。”
她说话吞吐,并没有说出什么所以来。
“所以你也只是一时口快。”葛青收回目光,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
小茵调整好表情,提醒她:“主子。该用早膳了,冬日天寒,怕是再过一会儿就完全凉透了。”
葛青道:“我没有胃口。”
“或多或少还是吃一些吧,昨夜陛下走后,你也没有再动过筷子。若是早上再不吃,可就真要饿着了。”小茵劝她。
。
“唉。”葛青于是又叹了口气,与小茵道:“知道了,我会去吃的。你先进去吧,我想再看看雪。”
“我去为主子拿件披风来。”小茵见此,也不强求。
葛青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屋檐下似乎随时会滴落的冰凌。
不一会儿,小茵拿来了一件绒裘披风为她披风,临走前老妈子一般的嘱咐,“主子,这冬日的雪可不是常物。若是长久凝视,便可能会致使人目盲。所以请你,一定不可久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葛青说着,为表示配合而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小茵知道她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便带着一丝忧虑进去了。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葛青都静静的看着冰凌不说话。
直到院中又是一阵风吹雪,她才如同畏冷一般抱紧自己双臂,轻声问出一个曾经问过的问题:“娘娘待葛青这般好,是否也是因为葛青这一双与故人相似的眼睛?”
葛青记得,对于这个问题陈静淑是否认过的。而她当时也对那个否认的答案深信不疑,可是现在……
她的手又盖住眼睛,像是抚慰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一样将自己双眸合上。她冷得有一些轻颤,想起了许多隐蔽在虚假温情之后的东西。
她想起了那一张挂在流光阁的画像,想起了那个叫韵音的仆人和那突如其来的恶意。而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陈静淑为她弹奏的那一首《秋风词》,以及那一滴落在琴弦上如同幻觉一般的泪珠。
葛青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将一直烂熟于心的相思之曲小声念出: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看来是真的有相思苦。”葛青道,念出重复的那句诗时,语气已经愤愤。
这首烂熟的诗句在她脑中心中汹涌,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不可抑制的,她眼睛再次红透,整个人向后仰,背砸在了冷硬冰凉的墙上。
‘青。’
‘青……’
动人的神色,呻吟一样的呼唤,在呼吸最炙热的时候。
那本是最引人神往,叫她甘之如饴的旖旎风光,值得她反复回味无数次午夜梦回。
可是现在,那情动时的暧昧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的阴影。
葛青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她感受到自己内心一阵绞痛,但是并不想做任何可以消减疼痛的动作。
她现在所有混沌的念头都汇聚成了一种,她想问,她的四肢百骸,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想问同一个问题。
“你唤的人是谁?”
“那天在你眼中的人是谁?”
“是我?还是……她?”
最后一个字,她重重的咬下,分明是眼睛最酸、最想闭拢、最想流泪的时候。可她却想尽力的睁大眼睛,尽力的将瞳孔放大到极限,尽力的将涌在唇齿间的名字咬碎。
“娘娘,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呵呵……不就是你吗?”
滚烫的手触摸在更加滚烫的肌肤上,她触摸到了一个艳丽的笑容,眼眸里面盛满醉人的桃花春酒。
意微醺,魂随去,扶摇青云颠。
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割舍,半点也舍不得割舍。
就算是千疮百孔,也要用满目疮痍的手将她囚禁在怀抱之中。
嫉妒、爱欲、痛恨……三种极端的情绪混合,让她如同置身沙漠,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由爱故生……恨。
“皇后,皇后。”葛青入魔般呼唤着,语气也尽是痴惘执迷,“我要你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陛下也好,巍清荷也好,我总有一天,会将他们在你心中杀死!”
后槽牙咬紧,青筋爆起,整段脖子红透。
显然她将自己满心的滔天恨意,都尽数灌注在这一句中。
可是下一秒,她恨到狰狞的神色一动。然后肩膀一垮,竟然悲哀的笑出声:“可是我现在……竟然只能依靠着这两个人才能靠近你!”
“这是何其的悲哀!”
“我的娘娘……这是何其的悲哀。”她声音渐弱,最后竟显露出一分迷茫与脆弱的模样,“我该怎么办……”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葛青轻声问着飘到眼前的白雪,轨迹变得明显的雪花似乎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人形。可是当她要伸手去触动时,一个眨眼睛,那些雪花又分明是漂泊无序,平常如初的。
她的手没有放下,鼻子通红,眼睛也是通红,像是雪地里一只迷途的只能徒劳莽撞的幼兽。
雪,不会只下在同一个地方。
昭阳宫大殿外的庭院中,不时传出少男少女脆生生的欢笑声。
米公公端着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厚重黑木箱走进庭院,刚一进门就和一张诡异的脸打了一个照面。
黑炭做的眼睛,树枝做的眉毛,鼻子是一个倒放的红毽子,弯月一样的嘴唇是直接用口脂画上去的,还因为积雪化开而向旁边晕染……
是一个雪人的脸,一男一女两个宫人正边笑着便为它披上披帛。
真真是一张诡异的脸。米公公心道,和这雪人对视得有一些心里发怵。于是他快速移开自己目光,疾步走向大殿,中途还因为三步并两步而差点打滑出一个跐溜。幸好,他身边忠诚的干儿子什么的及时扶住了他。
杜鄂和齐阁在大殿门外守着,一是想看住玩闹的杜峰和春柔,二则是为了迎接米公公。
“公公好,请向这边来。”杜鄂偷瞄了齐阁一眼之后,向米公公迎了过去。
米公公随着她走,在赶路时忍不住嘱咐,“此事重大,你们昭阳宫的人可一定严加保密啊!”
杜鄂笑答:“请公公放心,我们娘娘早有吩咐。”
她将米公公带到书房,破天荒的今天书房关了窗,春容在门外守着。杜鄂向春容点了点头,领着米公公一起推门进去,然后在春容的注视下将门关紧。
“主子,米公公来了。”
“老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米公公举着沉重的木箱,向站在书桌前的陈静淑行了一个跪礼。
陈静淑少有的在书房依然身穿凤袍,她扫了一眼黑木箱,以温和的笑容向米公公抬手,“公公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米公公于是起身,亲自将黑木箱送到陈静淑面前。
“娘娘,这就是陛下叫老奴送过来的东西。”
“本宫知道。”陈静淑在米公公复杂的注视下,笑容不改。
米公公似乎一直想说什么,但看着陈静淑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确实拱手道:“娘娘向来做事滴水不漏,想来老奴的担心也是多余。既然这东西已经送到,那老奴便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陈静淑点头,杜鄂将米公公送出书房。
不一会儿,她回来,见陈静淑已经将黑木箱里面的玉匣子取了出来。在这一层匣子上有一道十分精巧的机关,以它的复杂度来证明其中物品的贵重。
即使知道开解的方式,杜鄂也依然花了三炷香的时候才将玉匣子打开。然后她在陈静淑的授意下,将玉匣子中的物品一份接一份的取出,金黄色的封锻将她脸部映亮。
陈静淑始终含笑看着,随手拿起一份过目,淡声道:“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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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乡下没带电脑,所以用手机打字的。排版可能有些难看,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