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乘坐超音速飞机从西海岸到B市只需要四个小时，我们到达B市的时候正是清晨。朝阳中我看见叶小舟带着微笑的脸，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想从他那里得到力量。他揽着我，让我靠在他肩头，和我一起看着车窗外被晨雾笼罩的城市。这座城市已经醒了过来，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越接近市区高速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川流不息。
　　虽然仍旧是一副平淡模样，方灵均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刚才给家里打了电话，爸爸妈妈早就起来了，连月儿这个贪睡的小猪都起床了。爸爸妈妈昨天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爸爸说妈妈一直拉着他唠叨‘窗帘够不够厚，床单颜色霜儿会不会喜欢，杯子的图案她会不会喜欢’，爸爸说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唠叨。后来妈妈又说你窗外的景色不够好，不够开阔，要给你换一间房间。好在惊动了爷爷，才制止了妈妈这个疯狂的举动。你知道，妈妈的倔脾气上来，爸爸根本拿她没辙。”
　　我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看着窗外，却是一阵阵的心悸。
　　方灵均继续道：“晚上姑姑他们一家会过来，外公明天也会到，外公住在S市，就缺你二哥哥了。我给他打过电话，他说手上正好有个大案子，赶不回来了。这么重要的家庭聚会他竟然敢不回来，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他很高兴，也很兴奋，我却越听越不耐烦。我欠起身，降下车前面的隔板。司机恭敬地问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灵均询问地看着我。
　　我淡淡地吩咐：“去酒店。”
　　方灵均挑了挑眉头：“霜儿，去酒店做什么？”
　　“休息。叶小舟累了。”
　　方灵均看了眼叶小舟，微笑道：“家里也是一样休息，叶小舟的房间都准备好了，就在你隔壁。”
　　“不行。”我沉着脸硬邦邦地说：“人太多了，会吵到他。”
　　方灵均沉默片刻，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路旁：“那我先安排一下。”说完便打开车门下去。七从前面下来，凝神听着方灵均吩咐，不时点点头。

　　叶小舟轻轻叹息一声，把我揽得更紧了：“叶儿，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怕你爸爸妈妈不喜欢我，怕我笨手笨脚的他们会觉得我照顾不好你。你哥哥这么优秀，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又蠢又笨的傻小子。你们一家人都那么聪明那么能干，我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我甚至都不会说中文，连简单的交谈都做不好......叶儿，我真的很担心，心一直乱跳个不停。”
　　“别怕，有我呢。”我拍拍他的手安慰。
　　“我知道......”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会在我身边。想到这里，我就不那么担心了。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他扬了扬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我们总是两个人的，所以我们比别人都要强大。我们什么也不怕，就算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有对方。”
　　我埋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骂：“你这个笨蛋！”我知道他比我还要害怕。他那么敏感，心里成天装着许多事，还要想尽办法来安慰我。
　　叶小舟憨憨地笑了笑：“这个笨蛋很想见到你的爸爸妈妈呢，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喜欢我的。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可是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缘分。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爱你。”
　　“如果......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以前做过的事情怎么办？”
　　“他们不会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会很伤心很自责。因为他们在你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没有好好地保护你。叶儿，你放心，无论如何，他们都爱你。”
　　“可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是。”叶小舟闷闷地笑了笑，胸腔也跟着震动：“你是我见过的心地最好的女孩。虽然你总是装出很凶的样子，其实你心里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那一定是因为你只见过我。”
　　“才不是！”叶小舟嚷道：“我也有好多女孩追的！”
　　我恨恨地扭了扭他的脸：“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叶小舟缩了缩肩膀，得意地窃窃笑着。
　　被叶小舟这么一打岔，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方灵均打开车门进来，听见叶小舟说还是回家吧，没有丝毫的诧异，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吩咐司机开车。我不满地把脸扭向窗外不看他，这只大狐狸，就知道利用叶小舟。

　　方宅并不很大，比美国的那个城堡规模小了许多。园子很漂亮，看得出来，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维护。方灵均告诉我这个庭院是爷爷设计的，他原本就喜欢室内设计，退休后更是迷上了园林设计，没事就鼓捣这个院子。
　　车在园子外停下，方灵均引着我穿过园子，微笑着解释：“车只能开到后面，大家都在前面等着呢。慢慢走过去，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前面这些灌木是个小迷宫，跟着我。”
　　我撇撇嘴不屑地想，他才是要活动筋骨的老骨头呢。
　　一个少女从曲折的小径上跑过来，海蓝色的裙裾在风中飘扬。她欢呼着“大哥哥”，一头扎进方灵均怀里。方灵均大笑着抱起她转了几个圈，捏了捏她的鼻尖：“有没有想大哥哥？”
　　“当然有！”少女柔嫩的声音笑嗔着撒娇：“大哥哥走了那么久，月儿每天都在想呢！”
　　方灵均微笑着替她把飞散的发丝拢好，她牵着他的手好奇地看向我这边。
　　薄薄的晨晖中，她的脸像是会发光一般，肌肤细腻莹白，映在她脸上的朝阳也黯然失色。浑身像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如梦似幻。她正朝着我微笑，精致的五官比雕塑还要完美，笑容比沾了晨露在风中轻颤的花瓣还要美丽。她让我想到了沈孟白爸爸收藏的一个细瓷瓶，玲珑剔透，不敢轻易靠近，唯恐一不小心便打碎了那份美好。
　　看着她，我不由得自惭形秽。如果说她是用上等粘土精心烧制而成的细瓷瓶，我就是用泥巴捏成的陶瓶。虽然一模一样，可是高下立见。
　　我不由得一阵心慌，扭头看向叶小舟。他没有看我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姐姐。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正朝我微笑，笑容中满是由衷的自豪。我知道他在说，虽然她和你长得很像，可是你才是最好的。这个傻瓜！我心里暗骂一声，微笑着握紧了我们牵在一起的手。

　　方家的人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般聚在屋子门口，让沉甸甸在我心头无形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大步出来，目光准确地落在我脸上。他怔了怔，眼中闪起几点泪光。他试图朝我挤出一个微笑，却因为颤抖的嘴角最终宣告失败。他走到我面前，想张开手臂拥抱我，看着我的眼神又迟疑地缩了回去。
　　他长得很好看，年轻时一定十分迷人。岁月流逝，他已年过半百，头发也变得花白。虽然他老了，可我觉得他年轻时一定不如现在有风致。时间在他身上沉淀了特殊的气质，如玉一般温润。
　　方灵均扶住我肩头：“爸爸，霜儿回来了。”他想顺势把我推到他怀里，我像根柱子一般直直地杵着，他只得放弃。
　　方月明挽起爸爸的手撒娇：“爸爸，妈妈呢？”
　　“在厨房做蛋糕。”他回答她的问话，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微笑着解释：“你知道，你妈妈一紧张就要进厨房的。她很害怕，怕你不喜欢她，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钻进厨房，让自己忙碌着。”
　　方灵均笑：“正好霜儿也饿了，我们去厨房吧。”

　　我见过妈妈的照片，网上搜到的。照片上她总是神情冷淡目光疏离，叶小舟说，像我一样。我想象中，她是个逻辑严密思维理性感情淡漠的科学家，一点也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戴着白色的帽子，系着围裙，手中拿着橡皮刀，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蛋液一点面粉。她举着橡皮刀，怔怔地看着我，呆愣片刻，像是毫无意识地问：“吃点什么？”
　　“蛋糕就好。”
　　“还没烤呢。”
　　“那就摊蛋吧。”
　　她没说话，转身就去打鸡蛋，搅拌器和玻璃盆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这不是一段正常的谈话，丝毫不像二十年没相见的母女的第一次见面，电影里电视里这样的场面都伴随着眼泪和激动的相拥。可是她的表现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间，一种强烈的感觉从心底涌上。这种感觉和我看见其他人时不一样，仿佛我和她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纽带联系着。我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很微妙的一种感觉，很亲切，让我依恋。

　　爸爸和方灵均过去给妈妈当助手，方月明笑嘻嘻地坐在我和叶小舟对面，肆无忌惮地看着我们笑。我毫不在意，可是叶小舟的脸渐渐红了，手心也冒出汗水。我不满地瞪着她：“你在看什么？”
　　“看你们啊，难道你才发现吗？”她说出的话像是玩笑话，可是她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是认真的。
　　我冷笑：“我问的是什么，不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她忽然兴奋起来，直起身子睁圆眼睛：“我的确是在看你们，可这不是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应该说，我在看你们脸上的表情。更确切地说，我在看你们两个不同的表情。有意思的是......”
　　“月儿......”妈妈轻柔地打断她：“你这么做是不合适的。”
　　“哦......”方月明失望地鼓了鼓嘴，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那么妈妈，我应该做些什么？”
　　“来摆餐桌吧，早餐快好了。”
　　方月明欢呼一声，从橱中拿出餐具依次摆上。先是用餐垫，接着是大餐盘、小餐盘、碗、杯子、餐刀、叉子、勺子、餐巾，井井有条。她很认真，似乎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餐具之间间隔着近乎相同的尺寸，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我和叶小舟面面相觑。叶小舟笑看着我，无声了说了句“很有趣”。我不屑地撇了撇嘴，无声地回了句“怪人”。叶小舟微笑地看着我，微微皱起眉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食物的香味从厨房传过来，有奶香、甜香，还有肉香，随之飘过来的还有他们几个的低语。方灵均问小弟呢，妈妈说还在睡觉，他一向起得晚。他又问爷爷来不来吃早餐，妈妈回答说爷爷已经吃过了，他起得早，早饭也吃得早，现在估计在花园里散步呢。我记得方灵均说过，爷爷已经九十多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心里有些发怵。最好是越晚见到越好，我甚至还没有习惯方月明的存在呢。
　　厨房里飘来的香气和低低的话语声像是燕子的呢哝，让我心里软软的。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未访问过的世界。我看向叶小舟，他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迷茫，带着恍惚的喜悦。他看着我笑了笑，在我耳旁低声道：“叶儿，我喜欢这种感觉，懒洋洋的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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