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华灯初上，苏珀一身亮缎青袍，油光满面，玉面含春，迈着公子哥儿的方步蹩进屋来。恰逢君蔼刚起，伏在桌上，醇音在身后帮他理顺头发。

　　听见有人进来，君蔼抬起眼睛，目光迷离的上下打量一番苏珀的装扮，未几只淡淡道：“不错，入戏很深。”

　　苏珀闻言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拿捏着姿态在桌前来回走了几步，反以为荣。

　　两个围观的甚是无语。

　　苏珀瞧着他们的神色，嘿嘿一笑，甩过一个包袱：“也有你们的份儿，快换上吧。”

　　“我……们？我也得去？”醇音下巴顿时掉下来。

　　“废话。”

　　醇音望望师父，君蔼点头。

　　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长辈们千辛万苦拖着支离病骨带着自己逃难至此，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就如此端庄坦然的讨论同逛青楼，竟然还要带上自己？

　　醇音对此能给的回应就是越张越大，最后大约能塞进两个枇杷的嘴。

　　随手翻了翻包袱里的衣物，君蔼挑眉：“一定要穿这个？”

　　“怎么？不乐意啊？嫌俗气？”苏珀用扇子挑起包袱内一套月牙白镶宽绯色缎边的袍子：“东西南北四市我都跑遍了，堪配大户人家公子的衣服里面，这一套是最素净的了，凑合一下？”

　　君蔼皱着眉，老大不乐意的换上，苏珀来来回回走着打量了一番，站在一旁心事重重地揉着眉心。

　　“内个，醇音你会易容吗？”

　　醇音能塞进两个枇杷的嘴方才合上：“不会。”

　　“……那你去找个带围纱的帽子给你师父带吧。”

　　万芳阁就在南市一端临江处，朱红的门楣洒金的廊柱，三层门面层层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大方方、毫无掩饰的世俗媚骨。

　　苏珀熟门熟路，带着一派淡然的君蔼和紫涨脸皮的醇音从大门走进去。

　　一个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的微胖妇人抬起一条腿踩在另一边门框上，大红的石榴裙挡在三人面前。醇音暗想，这大概是老鸨。

　　老鸨保持着这高难度的姿势，拉长音调鄙夷的对着为首的苏珀：“又来啦？”

　　苏珀故作镇定，摇着纸扇风流倜傥的道：“是啊，徐妈妈，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苏公子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才三五日没见嘛，你以为我的记性那么差？”老鸨眯着眼睛语气不善，言语间却没有扯破脸皮，一双老练世故的眼睛只在苏珀身后的君蔼身上打转。

　　醇音低着头咬牙切齿：原来他拿了盘缠一个月不见踪影，是躲在这种地方风流快活，现在还想拉他们师徒二人下水。

　　苏珀呵呵一笑：“我带朋友来转转，徐妈妈行个方便？”

　　老鸨摊开一只手在他们面前：“你还欠我十两酒水钱！”

　　苏珀扇子在掌心哗的一合：“好说，好说。”

　　回头使了个眼色，醇音便已经意会，黑着脸把一大锭足有二十两的银子放在老鸨摊开的掌心里。老鸨看着这位带纱帽的公子的小厮拎着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表情顿时切换，对着君蔼乐出一朵花来：“几位大爷，快里面请。”

　　醇音把银子揣在怀里，又气愤又心疼。气的是苏珀死活带他过来，竟是为了充当这种掏钱打杂的小厮；心疼的是，这些银子是用师父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雪白月牙佩玉当来的，师父虽然没说什么，但醇音猜它对师父很重要，将来得想尽办法赎回来。

　　老鸨边在前面边引路边殷勤的搭话儿：“这里可是初云城最大、最热闹的青楼，只要是大爷们喜欢的，各种姑娘应有尽有，二位要找什么样的姑娘？”

　　苏珀油油一笑：“当然是我的老相好，绮绿姑娘了。”

　　老鸨为难：“绮绿有客，要么我给您二位换几个更好的姑娘？”

　　苏珀不依不饶一副情痴模样：“还有谁会比绮绿更好？我们就要绮绿。”

　　老鸨上下打量他，生疑道：“便是你非绮绿不可，你们两个人总不能只叫一个姑娘吧？怎么着也得给这位新来的公子找个贴心的人儿啊。”

　　苏珀回头看了看君蔼，突然玩心顿起，装作恍然大悟一般，用扇子轻敲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脑子，那就麻烦徐妈妈找间洁净雅间儿，挑几个出色的姑娘来瞧瞧。”

　　“好好……”老鸨把他们交给引路小厮，忙不迭的叫人去了。

　　三人随着小厮穿过歌舞升平一片喧闹的前厅，顺路经过两面都是半开放雅间的长廊，粉红的纱屏轻垂，里面酒桌上堆着各色精致美食，桌后是让人脸热心跳的旖旎景色。

　　君蔼垂眸对左顾右盼的醇音说：“非礼勿视。”

　　醇音在心里汗了一把，捂上眼睛腹诽：“是你们带着晚辈逛窑子在先吧……”

　　引进了厢房，小厮恭敬退去。苏珀转了一圈，推开窗子，外面便是夜幕之下的江景，远远的江面上有几只花船挑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凉润的江风涌进窗子，带进一阵飘飘渺渺的琴声。

　　苏珀点头赞道：“这里甚好，清净好议事。”

　　君蔼一早便有些倦怠，此时除去纱帽，在窗边凉凳上闭目倚着，凉凉道：“叫了那么多姑娘，地方清净又有何用？”

　　苏珀犟嘴：“你没看到老鸨的眼色？不叫姑娘反倒让人生疑嘛。”

　　话音刚落，老鸨便引着几个气质各异的秀丽姑娘穿花拂柳的走进来，莺声燕语随人而入，甜腻的脂粉气扑鼻而来，醇音皱眉想着是不是要回避一下，省的见着不雅的场面，对刚刚建立了信任和憧憬的两位长辈失望透顶。

　　醇音向门口蹭了几步，却瞥见君蔼示意自己站过去，只得又垂着头顺从的挪过去。

　　站在君蔼身后的角落里，醇音心一横，这两人都不在乎小辈面前的身份体统，自己又有何话说，当一晚无知无识的木头桩子罢了。

　　姑娘们先是在门口看到了一位身着青色绸衫，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迎将上来，相貌鲜有的俊逸出尘，一双凤目微染桃花，薄唇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饶是姑娘们阅人无数也不禁呆了呆，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一个个自他身边娇笑着走进去，几个恬静性子的还红了脸。

　　苏珀看着她们端着各色酒器瓜果，粉面含春，经过身侧便有一阵香风拂面，觉得自己未饮已先醉了。

　　老鸨笑盈盈的进去，问道：“这几个姑娘还满意吗？”

　　苏珀走过去坐在桌旁，对着一桌酒肉，美人环绕，喜上眉梢道：“满意满意，就她们了！”

　　老鸨又道：“那位公子呢？”

　　苏珀一手指了指窗口的方向，一手摸了个鸡腿塞进嘴里。

　　没咬上几口，只听老鸨一声轻呼“哟”，一屋子的琵琶、笑语声渐缓，苏珀抬眼一看，面前的几个美人儿都捏着团扇，偷觑着窗边的方向。

　　见美人儿望着自己之外的男子失态，甚至媚眼都忘了抛出，苏珀大为光火，扫兴至极，呼的站起来走过去。

　　君蔼本是躲的远远的闭目养神，听屋内有异，睁眼却是老鸨半是惊喜半是讪讪的站在面前，一屋子远远近近的姑娘望着这边失魂落魄，呆如木头。

　　苏珀瞧见他一双冷潋星眸微含诧色，病容未去，满面倦色还这么招蜂引蝶，无名妒火那是熊熊燃烧，先在心里把他虐个千百遍，只恨当初为何要带他来。

　　老鸨换上了一脸媚笑，结巴着问：“公……公子，这些个姑娘可还看得上？”

　　君蔼环视一周，正色道：“看不上。”

　　哐的一声，姑娘怀里的琵琶掉在地上。

　　苏珀一口郁气憋得好生难受，不耐的摆摆手：“罢了，都退下吧，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绮绿好了。”

　　看着姑娘们悄然无声鱼贯而出，苏珀赌气嘟囔：“这些个以色惑人的，空有副皮囊而已，不要也罢。”

　　君蔼目光炯炯的看他。

　　连醇音都听得出这指桑骂槐的气话，没忍住哧的一笑。

　　苏珀心虚骂他道：“你笑什么！瞧你这小模样，将来也是个祸国殃民的。”言罢自去桌边恨恨的大啃大嚼。

　　醇音见君蔼干脆利落的支走一干闲杂人等，已知他们二人不是来寻欢的，可究竟是什么事一定要找青楼里的红牌商议呢？

　　夜色深沉，江面冷雾弥漫，坐在窗口但觉凉意透衣而入，君蔼低声咳个不止，醇音关了窗，自然的帮他抚背顺气。不远处酒足饭饱的苏珀剃着牙，眼带笑意的看着这一幕。

　　门口偷窥的姑娘和小厮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二经天才有一个身着素缎，肩披柠绿长纱的年轻女子婀娜的抱着琵琶走进来，只见她妆容精致的面上带着疲惫神色，进了门先寻了张软椅自顾自的坐下，对着苏珀软软开口：“表哥，你又这么晚过来，我被那土财主缠的脱不开身，刚哄走了他，徐妈妈就叫我过来，真不知体恤人。喏，还找了间雅间，你有钱了？”

　　苏珀无奈：“想要见你一面太难，上一次盘缠都用光了也只说了几句话。今天我特地带了小君过来，银子也足够，正好与你引荐一番。”

　　绮绿站起，一双妙目微抬，见君蔼已走至近旁，欠身有礼道：“绮绿姑娘。”

　　绮绿一怔，薄施粉黛的面颊上随即浮起一个浅淡甜笑，身姿曼妙的一福，温温柔柔道：“绮绿见过君公子。”

　　苏珀对她使了个眼色，指指外面花廊里团团簇簇的人影，口中似对君蔼说道：“绮绿姑娘可是万芳阁的红头牌，花名寓意万花丛中一点翠，配她素雅清绝颜色、孤高拔俗才气，不可谓不妙。”

　　绮绿知他是恐谈话不便，点了个头，轻声细语道：“苏公子折杀我了，立此良人之前，绮绿哪有颜色可谈。”边说边大大方方将君蔼打量着。

　　苏珀顿时没了调笑的兴致，随口敷衍：“姑娘自谦了，这位君公子也是第一次来，姑娘有什么拿手的绝活儿，不妨亮出来。”

　　绮绿妙目一转：“如此，小女子便为二位公子即兴演奏一曲，也好不负这良辰美景、相聚之缘。”

　　绮绿复坐下，素手一拨，淙淙珠玉之声便传出雅间之外。花廊里其他姑娘们见绮绿对着两个绝色人物仍能谈吐自然得体，还气定神闲的弹上一支完整的曲子，两位公子更是一个与她是相好旧识，另一个未表露丝毫不满，像是沉浸在曲子中了。念及此处，姑娘们几乎要把手中罗帕咬出个洞来。

　　一炷香后，姑娘们都彻底绝了心思，悻悻退去了。

　　苏珀看看外面没人，把门掩好，走进来招呼醇音也过来坐下，方低声对绮绿说：“表妹，今天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小君和醇音来一趟不容易，把你最近查到的详细跟我们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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