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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绍西园典雅参滑稽 别南浦爱畏成忧惧
且说飞琼看多了遗民文学,意甚恋恋,且思熔融更新之法。开春一个月,且忙官事,不觉花开春暖,展眼到了二月十五日。大都习俗:二月十五迎帝师游皇城,与众生拔除不祥,导迎福祉。
是日教坊司云和署掌着大乐鼓、板杖鼓、筚篥、龙笛、琵琶、筝、蓁七色四百人,兴和署妓女杂扮队戏百人,祥和署杂把戏男女百人,仪凤司还有四样细乐在后,先奏《万年欢》《长春柳》《吉利牙》《山荆子带袄神急》《新水令》《水仙子》等乐,后唱《沽美酒》《太平令》等曲。教坊司说法队在首,围着胆巴梵座,演唱《金字西番经》。管弦繁华,祥烟云绕,大都百姓倾城而出,皆来看帝师、赏乐舞,欢喜赞叹。宫中帝后皆在琼华岛万岁山结彩楼临观之。正是:
花明昼锦柳摇丝,仙岛陪銮濯禊时。曲水番成飞瀑下,逶迤银汉接清池。
飞琼见了胆巴如此,也自心动。因与沅湘商议道:“从前廉夫子行省陕右时,酷爱秦中山水,因命人在樊川杜曲林泉佳处葺治厅馆亭榭、导泉灌园,复移植汉沔、东洛奇花异卉,畦分碁布,使松、桧、梅、竹罗列成行,得一佳区。暇日便同姚、许、杨、商几位先生,及前金进士不仕者、诸处士樽酒论文,弹琴煮茗、雅歌投壶,燕乐于樊川。我今日要效前辈风流,兴文学于大都,就仿廉夫子为雅集如何?”
沅湘笑道:“是好事也,既然帝师游会发自琼华岛,我想着你要集会,可去琼华岛广寒殿。毕竟当年琼华岛名出在你,你要借地方也名正言顺。”
飞琼摇头道:“我不是要与喇嘛攀,不必比着胆巴来;况宫城只有朝官能入。学问在野才盛,不合在官。我想着是在南城寻一处庙宇,又清净,又敞阔,又不犯达贵才好。正好我点校郝公《陵川集》一通已毕,大家好好论一回文。”
因冷笑道:“二十年前,被朝中人妒忌郝公才华,遣他使宋,必欲使郝公埋没终身方甘心。我今日偏要刻遍。要叫世人都知,便是郝公隐沦、幽囚、先逝,他的文才学养,这些人今生、再世也追他不及。凭他亏心暗室,其于日月何伤?”
沅湘叹道:“郝公在世时,也早不在意这些了。你何必这般耿耿于怀?”飞琼道:“郝公可以不在意;我作后学者必要在意。这一回发刻,才是郝公的诗文呢,还都不是他治学篇。等全集点校毕,我不独发付北人,还要发付南人看,畅好叫天下皆仰郝公才学。”
沅湘道:“也罢了。则么在万柳堂更妥帖些?”飞琼摇头道:“平沙公主做事,与许飞不牵涉。再者,万柳堂久后我还要还与廉夫子后辈。无要事,我也不愿用之。三者,万柳堂里那些机关也不要使人见了。”沅湘遂与他议了几处,终于定在南城悯忠寺。
悯忠寺本是唐太宗悯恤戍北之忠臣将士,择近立寺于幽燕,今为二京有名之古迹。飞琼因前度佛道辩论后在此烧书,觉甚污了此地气,也有意借重玉堂仙辈雪氛。因去东宫选借了内府名书画数百轴;往诸翰林、集贤院学士、礼部、太常并东宫一干文学翘楚处下请帖,邀众人三月上巳日于南城悯忠寺聚会赏游。
上巳前几日,公主亲带人往悯忠寺里布置,焚香烹茶、挂画插花;上巳日清晨便再此处等候。先见翰林国史院数位学士,也轻裘缓带,骑马而来,一一见礼。俱是熟人,说笑几句,请入寺中。又有太常礼部众人,三三两两来了,也有带冠巾、着圆领服的;亦有戴暖帽、围轻裘的;亦有国人,仍梳博浪头发,本族服饰的。又见不忽木与东宫几个同人,并静修先生刘因一同走来。
——原来当日许飞书至,刘因真个来大都到东宫,接任赞善大夫;看刘因仍穿着道袍,不苟言笑,飞琼倒笑了。猜着刘因是不忽木力劝方肯同来。翰林等人前与飞琼议定太庙礼,已知这公主有心推重汉礼,因乐同他相交;也有慕南朝秘府书画而来之人。此时寺中除宋金近世名作外,另有辽隋唐等前朝书画真迹,皆借自东宫架阁,悬诸侧殿便室,供众人赏鉴。寺中数出净几俱各铺毡设香,亦有琴桌琴凳,正置瑶琴、箫管等,以备各人雅兴。
飞琼请众人随意赏玩,不必拘拘,自己且唤不忽木、白栋同在寺门外迎候。此时飞琼点校《陵川集》已毕,自寻私家先刻成一版印作百卷,凡入寺者皆可随缘自取,不一时业已散尽了。又看一小轿至,原是赵孟頫骑马,携妻管夫人同至,飞琼还不及多叙,只让进去。不忽木一面问飞琼:“张枢密也是爱文的;他那里下了帖子不曾?”
飞琼低声道:“张文谦虽有文名,难道张易就不善属文?下帖倒不难,叫我请哪个张枢密的是?二张一向私下是不觌面的。总要得罪一方,所以我索性都不请了。”不忽木只得罢了。白栋又问:“若枢密不来,你还是相候谁?”飞琼不答。
就有人来报说:“翰林直学士姚公、王公两位轿马至街前了。”飞琼听见是姚燧、王鹗二长者来,笑道:“我还有几分薄面。”忙与不忽木、白栋亲迎来,迎二公入坐。王鹗已八十向外年纪,言语甚少,却来与众年青辈同坐,同读《陵川集》。
程文海也在座,在南偶听过郝经名几回,这却也是首次读郝经文字,点头叹道:“李庭芝当日评郝公学韩文不成,岂非李氏自家择焉不精,明理未至,杂以非圣之言故也?”众人都附和道:“正是。郝公可与其师元好问雁行,实乃北方翘楚。”王鹗虽已年迈、满眼玄花,将一片琉璃镜按在书上,一字字读过去。姚燧一手握书,一手取出白巾拭泪。因对飞琼道:“公主,此首诗校恐未准。”
飞琼立起道:“未知姚先生说的是哪首?”姚燧道:“这首《白沟行》‘谁知二百年冤孽,移在江淮蜀汉间。岁久河乾骨仍满,流祸无穷都不管。晋家日月岂能长?当时历数从头短。’是陛下开府金莲川时,郝公正游历幽燕,受诏至上都曾以示我。记得是‘河汉’,并非‘蜀汉’。”飞琼忙应下。姚燧又指了几处,道:“或是笔迹不清,或是有脱漏了,还要再校。”飞琼道:“学生惶恐。这回发印其实仓促,待取原书再校。”
姚燧点头道:“郝公在北,喜写古风。这数首原是下官青年期曾拜读过的。则其余在南所成的,下官也见不出了。”飞琼道:“学生皆谨受教。此是试版,不敢多发;待学生回去自当修订。”
正是:
谁将经世眼,来校不祥文。
此处飞琼正与王、姚二公论郝经诗文,一时却有高丽世子王璋求二公题诗。王鹗旧与高丽名臣李藏用等交契,素与高丽称善,又颇熟高丽风物,爽快提笔便写了。至姚燧便辞说诗思不发,不肯写。和礼霍孙拉过王璋悄笑道:“姚公性硬,从不与权戚亲贵写字写文。劝你休批鳞去罢。”王璋笑道:“虽你每讨不得,我一定要讨的。”和礼霍孙哈哈笑道:“好言劝你,你只不信。我看你讨去!”王璋笑道:“你敢与我赌赛否?”
和礼霍孙拍手道:“赌来,赌来!你若能得姚公一字,我将我那匹汗血宝马送你。”王璋道:“若是我输,我所有的凭你拿去。”和礼霍孙笑道:“我却不理会这话,反正是我白得,不拘什么。”
这边慌得飞琼站起来笑道:“你每越发闹了。怎好拿年高有德的先生赌赛?不是养老礼节,不可作这耍子。”怕姚燧两个听见,故意说的蒙古语。王璋笑道:“公主不深知道,益智礼普化一向说到做到,从无虚话。”径去不顾。飞琼且埋怨和礼霍孙不题。
却看赵孟頫与叶李等新进的南臣走来;孟頫妻管夫人也在。这管夫人也正值妙年洁白,皆因赵孟頫丰姿如玉,照映左右,倒把妻子形容的暗淡了。这回燕乐,请了小半都是南人;程文海所招二十四贤都在所请之列。赵孟頫环顾四周,因笑道:“公主不曾请留忠斋嚜?” 飞琼笑道:“好罢了,我请那些人来,好与大家败兴的么?”众人都哈哈大笑。
孟頫笑道:“有个缘故:陛下春节前叫孟頫去书大明殿前春联,说起故宋事来,陛下说:‘宋国是被留梦炎等人误了底。贾似道轻忽他每,你每昔日虽是布衣,也必看不起他每。’必要孟頫作诗嘲讽留忠斋。孟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恐再见忠斋面羞呢。”
公主笑道:“圣心洞彻,所以如此。我倒不关心留氏;但不知今年殿前春联是何佳句?”詹玉笑道:“仁宗朝时欧阳文忠为诸宫阁书联,举笔不忘规谏。想必赵学士题的必也好。”赵孟頫笑道:“哪里,就是唐人的原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公主笑道:“最好。唐人诗最有气象;只要合情就好。应门联又是那一联?”赵孟頫道:“题的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1】”公主叹道:“学士这又是何必来!”
管道升笑道:“相公那日奏对,写倒写了不少,倒唯有风留忠斋两句自出胸臆,可备一观。”众人都问诗如何。管夫人亲提笔写出来,众人看是:
状元曾受宋朝恩,目击权奸不敢言。往事已非那可说,好将忠孝报皇元。
众人都赞:“骂得痛快!这样诗,题一百韵,足振发人臣精神。”又都赞管夫人书法劲秀,差似松雪。赵孟頫叹道:“留相公当时面上大不怿。在南朝时,他是丞相,我等皆白身;来北反受我辈辱:此实属人情所不能忍者。”管夫人道:“相公不消这般说。还有一位状元丞相还做了囚犯,视留梦炎不知高了多少;这倒不必以职位去论。”赵孟頫忙笑称是。公主笑道:“这是陛下久已倾慕南士茂才。我听坊巷议论,都说朝廷用人,似垒砖砌墙,后来居上了。” 众人哈哈大笑。
赵孟頫笑道:“如论陛下宠渥,当属叶太白为最,下官等都比他不及。”程文海笑道:“果然。别个都是下官去地方访求;唯有叶太白是陛下亲点名要见的。二十四贤觐见时,陛下不急别个,先诏太白入,入便说:‘卿弹劾贾似道底奏章,朕十年前就见过了,记到如今。’进诸公官时,又是太白居先。节后有军国大事,国人尚不得预,陛下还问:‘曾与蛮子秀才商量否?’博罗相公不知‘蛮子秀才’何人,请教后,才知说的是太白。本月朔日陛下又诏太白议事,谁知太白足疾发作了,不能上马。宿卫上告,陛下遂发以御座五龙车载之。路上百姓识得是御座,都追着车看时,却看见车内坐一山野朴质之老,其恩遇如此。”众人都感叹不已。叶李也叹道:“前朝刑余之人,那里指望有今日!”
飞琼从前不曾近看,这时看清叶李面上文着金印,尚留着疤痕。因道: “我新得了上好愈疤的药,改日送到太白府上。”叶李忙谢道:“陈年旧伤,非药石能去者,安敢劳位下赐药?”飞琼忙问:“这是何时留下的刑伤?”叶李道:“是咸淳年间,李与太学八十同人上书弹贾似道,被似道黥配岭南,刺下这两道金印。连这足疾也是流途染瘴毒落下了。”飞琼笑道:“不妨,我这药甚奇罕,不论新创旧痕,皆可平复;太白一试便知。倘还有别伤,一并外敷就是了。”
赵孟頫叹道:“公主要我等作诗,我却想起太白的一首本事来:当时贾似道令狱吏下死里拷问太白,说:‘只要你做一个麻糊。’太白重刑下,反口占一诗云:‘如今便是一麻糊【2】,也是人间大丈夫。笔里无时那解有,命中有处未应无。百千万世传名节,二十三年非故吾。寄语长安朱紫客,尽心好上帝王书。’贾似道不得口供,因又将太白流谪岭南,终生不许起复。谁知十年后,贾似道罪发谪漳州,太白却得赦还了。”众人都道:“太白高才,却被贾似道误了半生。今日幸承皇元恩隆。”公主笑道:“这是好人自有际遇。”因请各人分韵为诗,又道:“诸公只专斯文事,我不在此败兴了。”拉着管夫人去一旁厢房里叙话。
管夫人倾着头,一双漂星目,还只顾向着孟頫。飞琼孤栖惯了,看他夫妻舍不得片刻分离,倒觉好笑。因问赵孟頫伤痊未,休落了病根。管道升回头却道:“妾今日特地为此来谢诸公。”
飞琼失笑道:“夫人这话,使人难解。”管夫人笑道:“朝中有伯仁全君臣终始之义;是妾也应感激。”
飞琼甚讶,又想起相师的话来,不料这管氏倒能与相师暗合。因叹道:“贤伉俪皆心胸如海者。”
管夫人叹道:“历来明珠怯于再投。妾今见叶太白等扬眉吐气,故知北国有君子,不独陛下爱重也。外子餐杖后,本不欲御前去诉,但欲辞官。妾劝外子:如叶太白能忍十年黥面之辱,外子何不能忍一时杖辱?今南北儒士同受阿合马平章压制。平章非伤外子一人,伤天下士君子也。外子岂可便退?外子遂忍辱上谏。今儒士名渐重,位下复绍设雅集,妾意开元天宝盛世,或得生见矣。”
飞琼冷眼看这管夫人:是冰雪样聪敏开朗人。本觉他美则美矣,配赵子昂还觉差逊;今觉他甚有主见,气度比他丈夫竟似更胜。二女叙起来,竟是同年同月生,同坐魔蝎宫,亲热如姊妹。飞琼因问赵孟頫与他这段姻缘,意必是孟頫多方择定的。管夫人道:“惭愧!妾是自媒之女。”
飞琼更觉惊奇。细问之下,方知管夫人与孟頫同里閈住,从小见了孟頫俊秀,又见他卖字画,识了他才气,早已心许;因自己也请父母买他书画,偷临他笔意,揣摩技法;长大以后,定要嫁他;却托父母将自己书画传去隔壁。赵孟頫不知夫人这一段用功,但奇妇人有如此才能,故而应许婚事。飞琼心里羡慕:好一对神仙眷侣。
因问管夫人爱那派诗词。管夫人笑道:“妾平生只习书画,于诗上却不能。”飞琼笑道:“最好!我却心爱书画而不能。夫人爱传人物?写山水?还是花鸟?”管夫人笑道:“妾平生最爱画竹。”飞琼笑道:“如此诗先让大夫辈;画却请夫人为首。”夫人也不辞,提笔为画,飞琼凝神屏气观之;忽见沅湘进来笑道:“二位请来看。赵学士他每已作了诗,诸公都在平章。”
二女出来看时,做的是数首《早朝》律绝。飞琼笑向赵孟頫道:“松雪,不是我说,这官样诗文,也只好作个字帖使,可惜了我这好玉版笺了。”管夫人单拣孟頫诗笺看,啐道:“若都这样省力的诗,妾也会写了。”赵孟頫笑道:“夫人不学而能,写诗何在话下!”
旁边詹玉笑说:“怪不得赵松雪;公主将出这玉版笺,我每只道要这等颂圣谀词。”飞琼笑说:“原来恁的。”命将三品白鹿纸取来,再取一合三衢墨来。众人看时,乃龙虎山写篆之纸:分碧、黄、白三色,黄者如金,碧者如玉,白者如冰如瓷,莹泽可爱。赵孟頫看了喜欢,笑道:“公主竟知下官癖性。”飞琼笑道:“管夫人才告诉了我。这里纸尽是有的,但求松雪切勿躲懒,写完了方罢。不恁的时,我便亏了。”
赵孟頫笑道:“方才听诸位贤士大夫闲语,王待制说起十年前滨州故事,却说有一名山东军士刘平之,要往戍枣阳,妻子胡氏同去。夜半这刘平之道宿车下,被一饥大虫咬住左腿,悄悄拖去了,刘高声呼救,胡氏惊醒,竟起身抽刀狂奔追上,一顿猛刺大虫,划烂了大虫肚肠,那大虫死在地上,解脱其夫。或能成就一桩妙题。”
飞琼久待东平,也听过此事,不以为意,笑道:“这胡氏是有功夫的,所以胆壮。”知秘术门里会武事尽有高绝慑人者,不闻外人而已,岂止妇人打虎。但听赵孟頫感叹道:“男子能如此,万岁千秋可事明主矣。何况胡氏是女子,虽冯妇、卞庄,何足道哉!孟頫久不曾闻如此英武事,被这胡氏激起慷慨意来。我就作一首《烈妇行》歌之罢。”众人都知他要奉承管夫人,都笑看他写。一时渐次或有挥毫泼墨;或有推敲词句;或有联诗作赋;或有分韵限时,不成罚依金谷者:渐次热闹起来。
飞琼与不忽木闲在一旁笑看,也有数名南北臣子不作诗的,寻来说话。忽见王璋伴着几个宿卫进来:竟是奉旨而回。那宣旨的宿卫满面笑容,向姚燧道:“陛下说:姚秀才,您那给他写首诗来,他每孩儿面上有光,么道。”
姚燧闻见旨意,只得去写。一时姚燧家里人来报:“高丽世子献币帛、金玉、名画五十篚到府。”王鹗孙儿亦来,说的一般。二公听闻盛陈如此,皆固辞不可。王璋谢道:“些须微物聊为润资,非敬献长者之礼。二位先生若不见弃,学生偶获有汉古简书数十轴,请二公同观。”姚燧、王鹗治学皆久,汉简书又最罕得,因也乐往。飞琼也恐王鹗年迈,坐久了伤风,因亲送出来。王璋竟骑了和礼霍孙的马,一路随王、姚二公轿去了。
不忽木在后皱眉道:“你叫王璋光明正大倾赀以结朝臣,成甚话说?”飞琼笑道:“国家如许大,岂无这点容物之量了?若论束脩,原在个人财力,没有个多少的计较。高丽太平不得几年,他也为多几个倚傍。王璋来日,倒是个好国王呢。”和礼霍孙嗐道:“早知不与他赌马!我那匹马气力最好,作将军战马也有余,白送他可惜了也。”飞琼道:“你又不用上疆场,何在一马上?”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飞琼与不忽木在院周行,各处招呼承应;看几处都做毕了诗,都说起闲话。詹玉和詹士龙叙起来竟是血胤亲,詹士龙急拽着詹玉去僻静处细谈了。叶李等又讲论起学问来。飞琼集了众人诗来看,方读《陵川集》罢,再读此流,总不称意;又听了几处讲谈,渐渐有些看出南儒揖行退让的苗头复发。因蹙眉向不忽木道:“你可听听,都叙到陈抟的五传【3】了。我今日竟不用赏诗看文,单替他每谱出学案来罢。”不忽木低声道:“许飞是家学,你自然不消理会。”
飞琼摇手道:“我平生最怕家学、门人者样字眼。沧州、邢州、河洛、东平,那里无我的老师?单我在金莲川承教者有近百位,更不算我私淑之诸公。天下知识万绪,有教无类,何必学里论门阀、道派别?好不小了格局。”不忽木知他不治学,于时下经学、理学成见都甚深,听他匪气发作,便不说话,自去听讲论。
这边树下刘因正与几个南来的论学。有南人道:“如此说来,百年南北崇尚几无所分别了。” 刘因颔首道:“固流俗以为美者,皆不过词章、经义,无论南北。词章则辨博长雄,经义则诞漫坐杂;皆非正学。愚在北得江汉先生正传,幸得窥理学门径。可惜晦庵之后,蔬薪不继【4】,南北皆无大其门者。”
不忽木笑道:“北边理学都传自江汉先生。许先生亦不喜章句小人之儒,幸得江汉先生传朱陆书数百种,得正学无偏。先生又常叹二家门徒不能和会,致使理学衰微,虽洋洋万言,却乱了根本。”刘因道:“会同朱陆诚不易。愚欲以朱化陆久矣,诚不可遽得。”
不忽木道:“许先生欲弥合朱陆久矣。先生尝云:‘心之所存为理。’心、性、理一以贯之,则朱陆实可会同。”刘因拈须微笑道:“朱子说‘一心具万理’,是心妙此理。岂能说心即天,心即理?如此紧要处,岂可妄作轻忽了?”
不忽木被他一说,因思忖一时,道:“晚生学问不精,不曾见彻。是晚生记得许先生说,‘天生人和万物时,就赋予人心以理’,是以心理同在;先生又尝说:‘上帝降衷,人得之以为心,心形虽小,中间蕴藏天地万物之理,所谓性也,所谓《大学》中之‘明德’也。虚灵明觉,神妙不测,与天地一般;故言心理无二。’”
刘因拈须笑道:“心、理的话讲不清,便扯到上帝的上头。然而论及天人,不合这般轻易了!论天人之际,应先知:心境本无外,而自拘于一隅;道体本周遍,而自滞于一偏;所以千年来天人分际,其为累也甚矣。天人论的不清,岂能再去论心理?”不忽木愈加恭敬,因问:“或是晚生记错;依先生之见,心、理之际当如何?”
刘因道:“‘心理相同’必定不对。据不才看,应是‘心理无间’方妥帖。譬如人,即是天地之心;心固可以帅夫气,而物则气之所为也。心之机一动,而气亦随之。性无不统,心无不宰;故云‘天人合一’。若依足下之论,又要论成天与人实为一物,或是语涉幽明:却不知是何言语上做根脚了。”
二人在此论理学,旁边渐围了一群看众。飞琼撇下不忽木逛了一圈回来,就见他受难。听了一时,因蹙眉悄向沅湘道:“呆木头心太实了。刘因一世就钻研了这几个字;你去与他论衡这几个字,安能论的过他?”沅湘含笑道:“学养高低,不在清谈上;也不必要辩难得胜。可惜世人虽异此心,而‘辞不获济、屈于所习,因谓其理不可盖。’这不忽木相公纵辞屈,其心亦不可夺,正是一位诚实君子了。”飞琼因低嘱了沅湘几句,沅湘笑笑走开。
飞琼站在不忽木身边,佯装听学问,并不出言。刘因治学精纯,渐论到紧要处,不忽木满面汗流。刘因虽笃学谨严者,此时面上亦不禁微露自矜。旁人俱插不入话。忽听外面乍起笑谑俚歌声,都诧异:“正都寂然凝虑、悄然动容时,是谁这样任诞?”
飞琼却看沅湘回来了,心里明白。沅湘已趋至身后,低声笑道:“这边勾栏正作场,巧得那几位都在。关太医等都推说走不开;唯和卿好相与,同他一说便肯随我来。只说你叫寻他来为什么?”飞琼亦悄声道:“不为别的,单为寻些开心儿燥燥脾。”沅湘拍拍他肩,抿口而笑。
果然王和卿入了寺,戴着一顶破笠子,穿着一领凉衫,还坦着半边,倒似才从戏台上走下的副末。已走到目前。众人也有常往勾栏中去认得的;也有不认得,却知此人名气的。王和卿一向涎脸涎笑,此时与众官行礼,众官也有还礼的,多数不理论。王和卿亦不理会,口中不耽着作歌,负手往不忽木、刘因二人旁站住,忽的箕踞坐地,众人见他毫无礼度,都甚不悦。
刘因正道:“今之所谓儒士理学者,终身只倚仗一篇《大学》;及至治道,便杂以黄老之术、非圣之言;偏于理多矣;虽是无心之失,却会误人。此皆治学不明之故。”众人都知所指。不忽木平生不欲闻诋毁家师语,一半日分说老师学问不止。许衡乃只于四书作学问,且求用世,论述皆粗疏,故不忽木一时辞拙了。不忽木乃是诚实君子,已是无辞,便不肯强辩。
谁知那边倚地的王和卿忽然问刘因说:“汝开口一个‘理’,闭口一个‘理’,俺却待问汝,理是什么?”刘因正襟危坐,并不理会。王和卿笑道:“恁不肯为道,俺便知‘理’是汝自揣度出者。”刘因哼了一声道:“理乃天地之一气,岂是不才所创?”
王和卿哈哈笑说:“汝何以参它?是汝所见,是汝所听?我看未见,我听未闻,汝如何就为我道真有?况汝既说这理在天地间,合是亘古便有,为何直到朱熹夫子方参详了出来,又何以知从来便有?又何以从前的许多夫子,都从来不知不闻?”不忽木立起来方欲开言,被飞琼按住了肩膀,劝他别说。
刘因怫然道:“夫子廓清理学,此是为人铺路善举,教后学好生体贴。理本无偏,但看个人体贴得多少。君如此论理,则我不敢请闻也。”王和卿笑道:“汝欲体贴,且问将甚么去体贴?且汝还不曾听我论述,就说我体贴不得。据汝心观之为理,据俺心观则为无理。何以道汝所揣摩即合‘理’,俺所揣摩即是非?据公等说,理之一物,天公地道,莫非还计较身份不成?”刘因听他痴缠胡搅,所论及心,知是陆九渊以下离经叛道的人物,杂入禅学去了。只是这理是本学理论之目,不得不与他分证“理是心非”。
但看王和卿答非所问,四顾言他;东扯西谈,全无讲学之风。听他嬉笑道:“除心以外,何得见理?又安知汝不是将汝心不可见、不可解者,统统归在‘理’上?而世间事尽是我目中所见,心中所感,不假一‘理’去澄清。又是圣人所说的‘圣人无常心’,是有一件事,便生一样心出来,参之之物,先在乎心。否则,汝又何知朱熹夫子所参之理,便是汝所参之理?若然一人见有一人之理,此仍是人心各别。则脱于心外,安论理来?”
刘因怫然道:“汝这是佛老怪谈,不足与论。”王和卿道:“为甚佛老就是怪谈?汝治学以何为先?”刘因道:“道问为先。”王和卿拍手笑道:“正是了!汝既博学审问,是夫子教着,要‘日格一物’,则‘日穷一理’。想必这理都从格物上参会的。汝格过佛老不曾?”刘因吃他问住,一时无话答。王和卿坐地上,却将足一翘,指着自己靴子道:“你要答明,须格透了我这靴子。”
众人都怔然望着王和卿一足,都不知他机锋。刘因作色道:“我等论道,与君屡中何涉?”王和卿嘻嘻笑道:“汝将一切说不清之事都归结在一个“理”字上;此之谓‘隔靴搔痒’。凡汝不知之物,便推给‘理’,较乎佛老谈玄,不过换个说头罢哩。这样慎思切问,要他何用?汝纵将心性理气翻来覆去辨得通透,不过是汝一人自是而已,汝不知者依旧不知。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夫子,汝到底知也不知?”
这些话出来,坐中暂无人再答。正一片寂静,不知何处飞来一只蝴蝶,大如团扇,色如白玉,飘飘荡荡往众人群里飞来,公主走来笑道:“罢罢,和卿善谑,治学与我辈不同,大夫勿怪。是我的过犯,好好的一个西院雅集,闹成鹅湖之会了。”
众官这方一笑。谁知这蝴蝶偏往公主这边扑,公主将手一探,蝴蝶竟附在掌间,微微翕合。飞琼知是自己异香所致,微微一笑,一抬眼见众目睽睽,尽望着自己,颇觉羞恼,忙收手回来。那蝴蝶绕公主飞了三圈,见不是真花,懊恼无限,振翅飞去了,众人都觉罕异。王和卿向公主笑了一笑,目不他顾,信步走远了,仰天而歌,乃是一支《醉中天》:
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处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其声高下闪赚,虽是俚歌调笑,逸致全出。众人叹说:“佯狂人,风流士也!”便有人倡议道:‘如今北边兴起乐府、小令,时人目为俚俗,愚见却觉清新天然,有上古风骚之遗意。我等作诗,慢论秦汉魏晋,上追唐人亦逊多矣。何不一发新意,大家也一赋乐府,才不算落了窠臼,亦可怡悦性情。”众人本是都不肯先出头要作乐府,恐落了俗。被王和卿一搅,都道:“正是早想如此。”将签来抽诸宫曲牌;渐渐热闹起来。
其余论学书画也都照旧。这边又有几名学士看不忽木起开了,忙围上前,来向刘因问学。飞琼目视不忽木,二人退出人群,独往登寺里悯忠阁。闲步往阁上走,随廊都是新挂的书画,二人且观画。听阁下众文士且吟哦敲定曲字,喧阗不止。飞琼与不忽木闲道:“我得了些散佚书信,乃是朱陆晚年来往书信。朱子颇有致歉言语,意且与陆氏学问渐趋同;陆亦多言服膺朱氏,‘二人无别’等话。此皆被门徒收编时剔除了,不入《晦庵》*等集。又朱子晚年实有言:‘悔平生文字泛滥,论义理虽多,而于紧要处未作功夫。’后学仍要持论立说,因删减前贤文字,故这些今都不得见了。”
不忽木知他有意宽解自己,然而终是心胸闷闷,只说:“虽是此话,我于正经学问,实辩不过刘公。这王和卿乃是个滑稽,你不合使他来打岔。”飞琼却停在一幅画前,忽叹道:“布置的仓促,我不曾细看:这里竟有庄静先生遗墨。这也多年不见了!”因指那画的诗跋教用臣读。
不忽木看那画,乃是一幅唐张萱所绘绢本设色《明皇击梧图》,飞琼所指乃是一首七绝,道:
不使梨园弟子知,太平音在凤凰枝。一朝野鹿衔花去,长恨秋风叶落时。
后题着“元李俊民”。不忽木沉不住气,因道:“我知你也不敬梨园子弟。你又何必招他来与刘公抗辩?”飞琼笑说:“据我目中,他二人是一般,皆是不能用者。我不但不用梨园中人,我本也无心用这处士。”不忽木道:“则汝又是玩人!你不用他,何必请他来?”
飞琼正色道:“梨园子弟,原使他平章风月,装点太平;闲民处士,尊之也可示我优礼文学。舍此外,彼皆与你我异路。用臣不致以为,这等处士在朝中,可有些经济时策,或有用世语?我料刘因不出一载必要辞官。他见实了朝中奸党林立,又见他自己朝政上做不出什么实业,必大生后悔,又要说‘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一大篇话,要乞身归乡,这是他的正道。至于立朝芟除奸党、推行新法,这些人是不理会的。”看看不忽木道:“这些是你我用世之臣职责。所以今日你辩不过刘因,不是先生才疏学浅。先生一世为学务有用,于理学,不过承流宣化;平生才智都耗在治世之术上,焉能与这等专务雕虫、高蹈自肥的清流相比?”不忽木只道:“你听这人,又满口不敬语了。”
飞琼笑起来道:“我敬不敬人,端看是人可敬不可敬。当初我以秘本千卷相招,计千卷书读毕日,就是刘因归期。除非朝廷无差错;他才肯出。话说回来,朝廷真个全无了差错,又那里用的你我?”不忽木不语,愁眉不觉暗自舒了。听见楼下有人叫:“你每都来看;端的好画!”
飞琼一笑,道:“这边书画横竖有时候看哩,我楼下看今人书画去。你和和礼霍孙都画的好画,今天不要输了阵。”转身下楼了,不忽木忙两步追上来道:“这些我理会的。则陆、程、朱等几家,我等当择哪一家学说?来日东宫国子监里应相授以夫子旧学,或是时下新说?开科举时,诗文、经义也需先奉正统为是。”
飞琼回头咯咯笑道:“呆木头,你又呆了!那个不成?这些立身学问凡是引人上进向善、读书习学的,不拘那个都一样。只是程朱有教人习学之常,陆擅才高独得之妙。论起来当年鹅湖之会,是陆学小胜了,如何南人又都崇起程朱来?不过是才高者原少,驽钝者原多罢了。若来日开科,合不限其学。至于文字,宋时唯有苏门子弟以文统自居,唯有苏文为科场利器。然而便不是苏门子弟,有那文辞或清警、或雍容者,将就也入彀了。我虽是个吃羊肉的,莫不成都不要吃菜羹【5】了?”两步已跑了下来。
原来赵孟頫已作起了一幅写意,乃是一匹骏马,纯用墨色,英武不凡,大家一同赏鉴。管夫人挥洒了数幅竹,众人都争着占去了。飞琼、不忽木也走来观。许衡在国子监,教诸生以六艺皆全,故不忽木等于书画也甚通,叹赏不绝道:“赵松雪于马真个登峰造极。我却作不出这一笔,要学也不能了。”白栋啧啧道:“你只眼看他画,哪里就学的出来!你每别看松雪人前正经,有神仙气;才听管夫人说,他在家中,常在床上腾跃翻覆学马状。管夫人有一日偶从牅中窥之,正见一匹马在床上打滚。”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孟頫笑道:“是某自幼爱画马,不如此,不能揣摩其神。方才听说和公失了马,故此画了送他一幅。”因题过了孟俯名,用了印。众人都要贺和礼霍孙;白栋忙拉和礼霍孙来,告诉如此如此,和礼霍孙还不当一回事,随口道:“只好如汉人说的,‘画饼充饥’罢休。”
飞琼嗐道:“你还矫情,你今日赚大发了!如今松雪不常与人赠书画的。他一幅斗方,少说市上值五贯钞。这样一幅,比你那活生生的马还值钱哩!” 和礼霍孙咋舌道:“前年我被宣入翰林院为帝后画像,太庙所悬画像皆出我手,也些须有点名气,这还卖不出去,只有送人的份;怎生松雪画就这般值钱!”赵孟頫笑道:“拙作不过涂鸦,声价还不是公主先叫上去的。”飞琼摇头笑道:“我哪里有这样本事!廉夫子在的时候,就甚嘉赏松雪;诸公长者公允平章今世作手,皆推松雪,我只是随声附和而已。”
白栋又笑道:“可惜松雪如今立了规矩:写字无钱,他是不与写的。刚听管夫人说起来,前日有二白莲教僧登府求字,他府上门子报说:‘两居士门前求见相公。’谁知松雪便大怒,说:“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是东坡居士?个样吃素食的疯头巾,什么也称居士!’还是管夫人听见,走出来劝说‘相公不要焦躁,有钱买得物事吃’,命请进来。松雪还是一脸不乐,谁知这白莲谒罢,竞取出十锭钞,请松雪写庵记。松雪大呼道:‘将茶来与居士吃!’登时去写了字。”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道:“论言语里排揎松雪,再没胜过管夫人者。”不忽木笑说:“此是松雪性格天真处。咱每作朝官的都俸薄,也不听他以外事求钱,但凭真技赚些润笔。此属取财有道,正是大夫可敬可爱处。”
又有一客笑道:“我有一幅《飞鸣宿食古雁图》,乃是古画。今日沾光,求赵翰长为一诗跋。”因取一卷水晶轴,解了素锦带子,珍重展出紫曲水纹锦底上一幅图,色已泛黄,虽非有名人作,端的珍罕古画。
赵孟頫看这《古雁图》笔墨不俗,也自欣喜,笑道:“要下官写不难,诗思已枯芜了。诗却谁做来?”一僧在末座,站起道:“我愿为作。” 众人看他特觉眼生,约莫是来悯忠寺挂单的云水僧。都问:“汝才力如何,且写来看,我等量之。”僧人即援笔题云:
年去年来年又年,帛书曾动汉诸贤。雨暗荻花愁晚渚,露香菰米乐秋田。
影离冀北月横塞,声断衡阳霜满天。人生千里复万里,尘世网罗空自悬。
众大惊异道:“此诗深得遗山文脉,冠绝一座也。请教上方尊号?”僧人合掌道:“山僧原为郝伯常书刊印而来,借重贵主,欲证阿罗汉果尔。三十年诸方世界各历其劫,既得至果,休问兰因。”因合掌作讯,飘然而去。众皆叹讶。飞琼要去追,不忽木拉住了。飞琼又走到大殿,问此僧果系何人,却都不知名号,未审其来去。飞琼怅然若失。
忽听身后道:“公主在此,太常王旭见礼。”飞琼回头忙问:“足下敢是知这上方渊源的?”王旭一愣怔,道:“不曾。某方从刘大夫那边来。” 飞琼才想起这是个太常博士,曾同议太庙祭祀者,少不得与他见礼。王旭因道:“前日观公主所作太庙祭辞,典懿清铄,必有所本。不知公主之师是当世那位大贤?”
飞琼笑道:“我的业师乃是当今文学第一人,官一品荆湖行省左丞崔公仲文是也。论业师文字,百年间罕有其匹者,我秉赋愚拙,安能追于万一。”王旭称叹不已道:“怪不得公主如此,果然有本而来。崔公文章坦荡,又政声素著,真欧阳文忠之俦亚也。今日怎不得崔公来?”飞琼笑道:“想家师有政,不敢去打搅。”王旭便不问了。又问不忽木道:“如何不见许宫端来?”不忽木笑道:“公主与承晖交厚周旋久,且问公主罢。”飞琼白了他一眼。
王旭道:“旭愿申鄙悃于许鲁斋先生处,只恐后学晚进,贸然题衙长者门不妥;故求许宫端代奉书,他平日又深处东宫不出,只说今日宫端必来,哪知又缘悭一面。”飞琼道:“鲁斋先生素喜晚生后进来访学,何必有这些顾虑?说起来我也是先生的弟子。博士不弃,我替博士一投何如?”王旭尚在踌躇,不忽木道:“公主也是旧日国子监学生,还约与我明日同去拜先生,与我每就极妥当。”
王旭见如此说,便自袖中取一实封奉与二人。飞琼接过了,又攀谈几句,王旭仍回去听刘因论学。飞琼与不忽木又走了几步,来至前殿,飞琼随手将信封皮撕了。不忽木见他又出诡奇举动,不由怒道:“人家寄书与先生,岂有你无缘无故私拆的道理?”
飞琼早已把信拆出来,道:“我说总是你这学生不济事,致使天下轻薄子都敢来指摘先生。有与此辈说理的空,不如把这些话一烧扬灰呢。”不忽木道:“这又奇了。你怎知他是指摘先生?”
飞琼笑道:“他是个后学,就该备了礼亲去下书。况若是论治学,他每到先生跟前多少说不得?作此象必有别心。先生年纪大了,近来朝事不顺,中心常怀郁结;我宁肯作个小人,也不敢送此辈渎词邪说到先生跟前,添他烦恼。你不肯作亏心人,待我自看。”草草过目,择了几句念与不忽木听,
三月朔日,东平晚进王旭谨斋沐裁书,顿首百拜,献于左丞先生阙下:旭于时事无所好,独尝有志于古,披尘编,扣断简,致精纯于千载之上,此志不变。悠然陶然,有非世俗之所知,而虽已亦有不能以请人者。
盖尝隐几掩卷而深思之,以为道之大原出于天而存于人,初无古今之异也。方寸之地即天地之所以位,人极之所以立与!惜乎,三代而下,隋唐而上,道学不明,而知之者再未见其人也。敷陈往古,持挈当世,非无荀卿子,然以性为恶,见理差矣,何足以传斯道!上问天时,下推人事,非无扬雄氏,然寂寞《太玄),诳诞《美新》,大节亏矣,何足以传斯道!通也路而失之陋,愈也达而失之浅,且不免讥。盖自孔孟之爱,中间千四百余年,才得四子,而极其所致又如此。嗚呼!道果易言也?
虽然,尧舜变而中不变,孔孟亡而道不亡。逾周、程、张、邵一出,而道学复明。《太极》图抽天地未露之肩钥,《西铭》-书发圣贤未言之间奥,《皇极》穷天地之数,《易传》尽天人之理。继以文公,无憾矣。虽然,所谓道学者,果何学也为?贯三才之理于致,格物致知,面尽变化流通之妙:散三才之理于万障。开物成务,面极销练经理之宜。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致时君于唐世,还民风于三代,本如此而已矣。岂徒异其行以势俗,高其辞以惊众,朴其貌,深其情,以求合规矩之内耶?
先生之所以眷焉于此者,其必有以处此矣。而旭也未闻其说焉。何如返苏门之故隐,卧西山之白云,续洙泗之微言,近考伊洛之正派,使圣传不堕,后学有归。否则,百世之下,先生之学何自而见耶?
不忽木叹道:“这也是一类主见。”飞琼摇摇头,就殿前长明灯将信烧了。出来陪众人仍是一般作乐,燕乐及夕,尽兴而归。后来真金奏于上,上巳节锡宴于万岁山,以为定式。此是后话,不多及了。
却说三月中,报朱清、张瑄率粮船运四十七万石粮抵直沽,才用了十余日。原来去春二人已来卖了五万石粮,于路却走了三个月,故不甚惹眼。此时运增十倍,日程剧减,以是举朝大震。忽必烈急诏二人入觐,因问;“去冬行了三月,才运了不过五万石,今怎得这般神速?敢是长生天气力助么?”
朱清奏道:“臣等踏开生道,自刘家港入海,至崇明三沙放洋,经佘山,入万里滩、过青水洋、黑水洋,达大沽,过去海道。潮长行船,潮落抛泊,故极便捷。自浙西达京师,不过旬日。臣于路又招降了山东据紫雾岛崔顺兵五千,以万石粮赠之,约以同来北方卖粮。此后一年间往返两运无忧矣。”帝大悦。
因议:海运损耗才万分之一,人力无伤,海道畅通,较诸漕运远胜。自今后江南粮食皆以海运,蠲除漕运;举朝上下无异议。因新设运粮万户府,以忙古歹为达鲁花赤,朱清升为昭勇上将军、海道都漕运万户府上万户,张瑄亦为上万户,两人停半分运。崔顺虽昔为反叛,今既率兵投拜,亦赐金虎符,升为中万户,以其降兵归万户府运粮。
许飞在宫师府听见朱清张瑄运粮得功,虽口上不说,心中也欣悦。是日宫师府正集议,许飞先道:“粮食业已有准,朝中不日必要议诸色课程税目了。咱每可得先预备着。”叶李等南臣也道自收了江南,不曾征赋税,也该立制度。
白栋道:“休说,江南这几年也没闲着。自从阿合马设了江南财赋总管府,三五年里理算了一回,钩考了一度,也敛足了一笔了。”叶李是老成经事的,道:“不如此,记录也不实。宋季户口本流移甚多,只有乡村草册,不足为据;又征战杀伤了多年,也合重新理算清白了。”许飞摇头道:“可知阿合马不从记录上用心,还是为敛财哩。国用使司好好收几样税、议几样长久的制度,我就服他。今后别再作兴什么理算、钩考,恶赖杀北人。”
众臣一齐议论。税课一向是国用使司与户部同计事,东宫官自然都插不上口,只是告与太子,使太子听决时,心中有数。众人因道:“大样的有盐课、茶税、酒醋课、商税、市舶税;小的就是洞冶课、竹木课、牲畜抽分这些。今日从何处议起?”许飞笑道:“凭他什么,先抓得住盐课。这一项规模立稳,国家财政安如泰山。”白栋等道:“单这一项也出不多,休大意了。”
许飞笑道:“我与你算账:本朝例薄税,盐工本又不高。江南盐产量若计五十万引,此时官定盐价每引钞一锭,单售盐引,国家、地方财政就可收近五十万锭。江淮行省秋税五万锭,一年添了十倍的盐课,战事已住了,无大用钱处,怎么还不够敷用。”白栋本不深知财政,咋舌道:“一项盐课,竟有这么多?”
许飞笑道:“所以古人多说:专于北者利鲜,专于南者利丰。自从收了江南,漕运今称江淮,关河无闻;盐池今称海盐,解盐荒凉;灌溉之利今称浙江太湖,河渭无闻。汉唐国殷民富,皆因坐拥四海。似我朝上追前代,岂比于偏安一角残隅者!只是各地出的池盐、井盐、海盐不同,有宋旧制又杂冗害人,今须周全定法。”
叶李道:“是了。江南原本第一弊是私盐泛滥,此弊各路皆有。淮东出盐最多,一向私盐也最猖獗,土军与亭户交往如一家,伙同贩盐,不入官家,已成了各地积病;须杜绝方是。”
许飞摇头笑道:“兵权今一一收取,淮东不属吕家了。地方占不得中央课;只用他输税,怕他什么!我想着惩私盐还是治表,我等须谋治本之法。
旧宋私盐泛滥,乃为赵氏久积贫弱,只得增盐产,提官价,好多收盐课。终至盐产太多,囤积难卖;坏的又快,官价又高,故百姓皆转买私盐。官盐滞销,则官府复加征盐价。凡行官榷处,都强行高价摊派与各户,强令购买。
旧宋百姓分作七等户,或分主户、客户,自上至下抑配盐量不等,盐品有差。若地方官将就些也罢了,平头子也吃的上些;至于巧作名色的,一升一合抵一斤,还要杂入灰泥,百姓至有空输钱而不愿受盐者。
官盐愈卖不出,官课难办,愈行加价抑配;愈加价,百姓愈转私盐,与官府作对,泥陷循环,财政大弊。此是旧宋亡国之一端也。
幸则我朝今地广口多,产盐皆可及时消化;我想着今定盐课,大要仍行通商法:官里仍只赚卖引钱,由商旅自去行卖,价一平,则私盐也自该绝迹了;然后视各处离盐场远近,出盐多少,一一定买卖之区便了。”
叶李、詹玉等在南多是布衣,闻言也都服膺。詹玉笑道:“淮扬最出好盐:三分盐利,淮东居二,宫端在扬州居久,自然深知。”许飞故意道:“我那时又不做官,也不谋其政。我是去问过了文丞相才知的。”众人都纳罕道:“这边南臣有许多,不见你咨询,偏去问牢里的。”
许飞道:“文丞相是心哀黔首的人,且与朝中不相干,言语可信。你瞧吕、范二家暂管几年理算茶盐事,现都盯紧了这税课提举的肥缺,朝中南人也都与他缠,公私难说,问他则甚。”
不忽木点头道:“正是。我还听说吕师夔各地都买断了胆矾矿,单这一条,因循依宋法便该着死了。阿合马特为这些人开了这禁令,这也是他沾了我朝的大光。”众人说一回吕氏,叹一回文丞相。宫师府官都知文丞相妻儿在东宫,也深敬服这一门忠孝节义。和礼霍孙道:“咱每不如请旨去劝降文丞相去,也好叫他一家团圆。”
许飞且道:“罢了,免说。文丞相必不会降,也断不能降。他如降顺,士大夫无耻的病就再也救不转了。且再缓两年,候江南无警,放他回去也好。”白栋道:“休说,时下风气不好。只恐这般无耻救的转,又滋生出别样的无耻来。”许飞笑道:“咱每也自努力。”何玮道:“只恐陛下要见杀文丞相,奈何?”许飞说的高兴,嘴都脱滑了,道:“这且不消忧心。陛下明日宁乃推出我杀取了,也舍不得杀文丞相哩。”众官都笑了。
果然次日中书集议,有南人言江南八十余税目,归附后一切未征,今理算户口田土已清,请议定江南诸色课程。皇帝旨意里,因海运已有准了,先定粮税。于是定江南夏秋二税,夏输以丝,秋输以粮,皆十中取一。
又一道旨意:今年朱、张所运粮,尽以赐诸王;复将万亩土地赐燕王、云南王、安西王、诸公主、驸马为食邑,以公田输税。又诏行省左丞呼逊兼领杭州等路诸色人匠,今年就以杭州税课所入,岁造缯缎十万以进。其余课程再议。
许飞本听着粮税定了十一税,较宋朝远为薄;接着就听说赐粮封邑的事。次日恰值休沐,许飞来与先生请安时,就与先生算了一遍账,道:“侄孙要封书上奏。好容易运来粮,陛下大手一挥,全把与人了。照这样行,一年秋税,不够陛下一回赏赐用的。况我等还等着议定田法,陛下又将公田划与人了!治国者须量出制入,不能量入为出,这须不是在草原上赏家臣时了。还有呼逊一个行省丞相,反成了带头织绫卖布的人。此后江南锦缎市还不全落在他手里呢!这算甚色样诏旨,明白叫宰相行商,放吃肚皮?”
许衡道:“汝在东宫,宜安其位,不合越职言事。且专心与储副寻人才,余事不许插手。”
许飞急得道:“侄孙心不能安。从前钞法谏了数回,犹不能免;官田之隐弊不曾革;法度不立;铨选不定;盐茶二税就要起来了;眼看国家制度一一将全,犹是为之者无所知,知之者无以为,侄孙诚恐一以之败,一以之废,时机一过,不能救转了。”
许衡道:“万世国俗,累朝勋旧,一旦驱之从臣仆之谋,改就亡国之俗,其势有甚难者。寒之变暑,事易而常。汝姑待之。”许飞只急得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只得且候中书与国用使司定税课。
过了数日,国用使司奏立宣课提举司,总管税赋出入,宣课司官吏单设额预在五百人上。阿合马又请立都转运司九路,也要量增课程员额。又请鼓铸铁器,官为局卖,禁私造铜器。盐铁官制已备。复议:
全国一百三十余处盐场,可立九处盐转运司。仍如宋朝官榷、通商并行:唯有各盐司附场十里之内居民,家见实有口数,责令按登记户口买食官盐。十里之外,尽作行盐地界。年产约合一百万引盐。
此法与旧宋划区差似,不过原行官榷的依旧官榷,原行通商的照旧通商。唯计口食盐,又比抑配更严厉,是为一变。许飞听了,先骂道:“阿合马太不经心了。宋是亡了国的,他还向亡宋学哩。且每处盐场所辖也有数百户,圈出这临盐场的几百万人口,计口食盐,恐是有心靠这几百万口补足税目,少不得又有强行摊派的事。”众人且看比旧宋体例差少,也不甚挂心。许飞记着先生说他,也道:“也罢了。官榷也罢,通商也罢,皆靠着好人。且等候其余课程议出来。”
又过一日,茶课传出,江西、福建定了计口食茶。又教设江西榷茶运司,以吕家总管榷茶。这回连许飞也瞪了眼。道:“计口食盐也就罢了,乃是家家必吃之物。如何连茶叶这样货物,也要按人征税?茶课就算涨到了头,国家税赋里不过占百中之三,且用的着这般?”
叶李久闻吕氏名,也道:“这是吕家主持的缘故。有钱的敛起财来,比一向没见过钱的老辣。休道他有财了便不爱财,这些人知钱的好处,只有嫌少,绝无嫌多的。”且打听茶盐转运司、宣课提举司所用长官,全都是阿合马、或吕、范家的旧人,下面的更见不全了。许飞忽然记起,道:“咱每寻崔相公去,请教他可有良策。”
年轻辈都知崔斌自去年述职还朝,传着要授新职为中书省左丞相。现朝中士君子通达政术者,崔公为第一;其胸怀又最光风霁月,虽对晚辈,也决无半分论资倚辈态,唯理是求。以是不忽木、许飞、和礼霍孙、白栋等都登府拜帖,围住了崔斌。崔斌见众后进齐来,也光明正大,将阿合马理算非实,上下济私的话说了,只不提账目的事;道:“若陛下知阿合马先自因徇私情,必肯阻断其私。我已请明日御前奏对,专劾阿合马。”
众青年见崔公两句话已定大局,都甚安心。不忽木笑道:“我今知阿合马所以畏惧崔公了。他于理算钩考作多少找补,崔公一眼就看穿,他却说不得崔公的不是。”崔斌嘱道:“数目不实的话,也不必在朝说起,免得陛下再兴理算,反违了本旨。”年青的都欢欢喜喜回来东宫。
许飞无人处因向不忽木道:“崔公一生最爱才,最好举荐人。他好赏识你,看来是要收你做个关门弟子哩。”不忽木连连笑道:“不敢,不敢,我岂敢僭你!”许飞才笑了。心里甚喜悦,暗思:“我长了这么大,首次与相师齐战。以后想来这样的事还多呢。”谁知崔斌参劾诸人,却并不许东宫官具名,也只得罢了。
次日崔斌果御前奏对。帝问崔斌:“江南各省抚治如何?”崔斌因呈簿于上道:“治安之道在得人,今所用多非其人。江南官冗,杭州地大民众,阿合马溺于私爱,以任其不肖子侄巴苏乎、呼逊等。且阿合马曾先有自陈,乞免其子弟之任,今乃身为平章,而子侄或为参政,或为尚书,或领将作监、会同馆,一门悉处要津,有亏公道。臣在朝又见阿合马阳谋交通,援引党类,内通货贿,外示威刑,将不利于国。乞罢黜其党羽、裁江南冗官为幸。帝道:“依卿言语,合罢黜的罢黜了呵。” 旨意下:
罢阿合马次子巴苏乎杭州留守任,其门中子往不肖者,有司奏报以闻,皆黜之。
宿卫陪奏者传出话来,许飞在东宫早等不得,亦从宫师府上言:“新立营田、宣课提举司、茶盐转运司设官太冗,皆因国用使司不用心,因循宋亡国旧法。非为国计,乃用自肥,恐无免于贪官蠹吏害民如宋季之弊。宜罢黜其朝中、地方私人。”
朝中一向对阿合马朝中钳口,今见有左丞相崔斌先攻伐,东宫也放话出来了,纷纷摩拳擦掌起来。淮西宣慰使昂吉尔入朝述职,听见要独立榷茶盐、营田司,也请御前奏对,直奏:“臣眼见江南旧官都不曾裁撤,官职过多,都是不用心、不要肚皮底人。如今连征一样税,都要新立官府,无人管教了。”皇帝道:“汝言也是。”于是诏:“江西省并入福建,罢榷茶、营田二司归本道宣慰司,罢漕运司归行省。”
昂吉尔是国人子,年轻矜才,性最直快。国人求官,例是自表功劳。昂吉尔自陈功绩后,直道欲求为中书省左丞相。皇帝道:“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能兼三者,才是称职底宰相。你纵有功,宰相非你可以觊觎者。回回人最聪明,有阿合马才可以任宰相;国人中,阿里年少也精敏;南人如吕文焕、范文虎率众来归,或可以相位处之。”时真金也在座。皇帝又向太子道:“朕也要为你择良臣;朕看许飞是可以抬举底。”
真金领了言语,回来告诉宫师府众人。众人先都贺许飞;白栋与不忽木等都道:“本担心陛下倚重阿合马,不肯听崔公的,看陛下倒也允执厥中,不全听阿合马一人之言。宣课司虽不减官,若罢尽阿合马子侄,他就不能放手胡作。少些官吏克剥,税虽不少,地方有好人处置得当,也可以清平。这一场仗却也不算输了胡马。”
许飞却听说陛下仍不动阿合马,还当着昂吉尔面赞之,心里暗忧。道:“这次崔公虽折了他羽翼,还是不动其根本,恐胡马蓄意报复,怎生?”众人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争他不过!”
且说朝中连日更张事务。江西、福建并后,扬州、江浙又并作江淮行省。又立京兆行省,以李德辉为参知政事,兼领钱谷事。报李德辉病逝于四川,又以别者代。阿合马又奏:以江南事繁,行省官行省官多是蒙人、回回,无知书善文者,恐于吏治未便,请分命崔斌至江淮行省,命御史台御史大夫刘宣领江南行御史台;调潭州张雄飞至荆湖行省。
许飞听别令还不动心,唯听说崔斌又放外任,知是阿合马恶相师,不欲其在朝,故因事出之,听见就在东宫急了,登地立起就道“不成!”急得满院乱走。
白栋等看他关心太切,都纳罕道:“这也无怪。崔公通达政事,旁人阿合马都可任意侵凌,唯崔公他不敢撄锋,故他独容不得崔公在朝。崔公出去,未为不安。况在南土,行省权重,更有事业做。且崔公前日与我每说话,已流露出要出外的意思了。”张九思道:“前些日子贬尽了阿合马子侄,陛下也是要安抚之意。”
许飞急的道:“崔公一出去,朝中必有人撺掇着次第起复胡马那一家鸡犬。何况自从理算后,江南尽有阿合马牙爪,崔公去了,枳棘满前,岂不有伤?”詹玉、何玮等都道:“正因如此,才要崔公这样能臣去。崔左丞在荆湖、湖南,多有政声,想来到了地方,更可以施展,强如在省中处处受阿合马辖治。”
许飞不好再在众人面前流露私情,只长叹不言。是日恹恹回了家里,使人往相师府上问准起程日期。崔公自参劾了阿合马,废黜呼逊、巴苏乎、伊实彻尔一干阿合马子侄,声名大噪。大都城中有见识、抱负者,都过府投帖拜访,更有一群文魔,将崔公近日诗作传钞吟哦,极加赞颂。
许飞私下求过真金几次,休放崔公出外;奈何旨意已达,又无别个称职人,转圜不得,只得作罢。许飞又几次往拜崔府,皆被挡了回来。崔斌又特地传语与他:不许以私情牵涉东宫。待后日送别,却再说话。
许飞只得等候相师赴任之期,又盼着见相师一面,还有多少疑惑欲待相问;又怕相师一去,难以相见,几日来辗转反侧,心里直如车轮转。终于到了这日赴任期。朝中官员赴外,多在玉渊潭旁十里长亭饯行。许飞清晨便出来,沅湘、洛英、秦越恐有什么说话,一齐陪着他。
春日补外调任之人亦复不少,远远见着有那送别之人,三三五五,零星成群,伫在长亭内外,望中亦多芦帐,为饯宴。五渊潭外一水的柳树是建大都年所栽,已堪合抱;时值仲春,柳绿草青,衬着一潭碧水,鲜艳可爱。也各有请来的倡女,抚琴横笛作歌,辞甚清雅。秦越不曾见过这样,甚觉新奇,问唱的是什么。许飞道:“乃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意思。”秦越道:“真个读书人送个行也是雅致的。”正是: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许飞说:“也别管人家的事,先看崔公他每是在何处。”信步走着,四下一望,笑指一处芦帐道:“有了,便是那里。”众人看此处人不少,不但送别,且有踏青、游玩的人,一时那里辩得清是谁。况又隔得远,也不知他是说哪处。
沅湘笑道:“不错。崔公为人最旷达潇洒。京城饯别之人,多作悲音;只要找那笑语欢歌不断的一处就是了。”许飞道:“正是。”因走近了,却并不入芦帐去,背过身立住,看五渊潭上几点荪棹兰桡,并水中野鸭浮沉相嬉之态。几个姊妹难得出门到此,且顾攀柳编环,斗草折花,也不论别的。
许飞佯观风景,且听见身后帐中,宴上众人飞觞击节,吟诗侑洒。听一人道:“崔公赴任。王恽不揣鄙陋,作《水龙吟》一首相送如何?”众人鼓噪要赏,听王恽吟道:
绿杨一道飞花,绣花乱点如晴雪。都门几日,翠鸾回畛,情驰魏阙。顷不忘君,时虽多暇,远犹辰说。道六条尽备,诸人多样,卒难应,和鸾节。
物胜自余芽蘖。恐多输、豸霜摧折。人无定志,事随云变,莫扪渠舌。百步穿杨,空拳搏虎,岂容重发。望君侯早晚,去登黄阁,作调元客。
众人都拍手道:“佳谶也。”许飞在外,偏觉他词不工:“那用他教相师劝谏、治理来?”又听见王恽道:“我又有了一首《木兰花慢》。”众人且赞:“王学士真七步之才。”听王恽吟道:
际河山两界,道此地,正文冲。才北渚离筵,南亭奔迓,终岁倥偬。风流故家从事,暂淹留、莲幕簿书丛。更办锦笺诗句,笔端晕碧裁红。
今朝别席且从容。宾客喜相同。就雪蚁浮香,眉毫舒彩,莫放杯空。人生正须适意,尽冰梢、蜡蒂未冲融。海曲尚存遗爱,稼齐自有春风。
众人都嚷道:“好个‘海曲尚存遗爱,稼齐自有春风’!”许飞在外,却暗思:“王学士此言更浮佻不恭。我相师虽善饮酒、有风流,这般着眼就已偏了。好好一个六一先生,如何将他去比孔融、桓温!且他又不与你一般,原是冢宰,偏写出许多幕僚风味来。这些人写文好轻狂相!”惊思:以我眼观,凡是论相师,就无一字能下得稳。偏是与他薄识还写得出;偏是我这个深知深敬的,不敢题咏他。因走开数步,不复听众人作诗作词。
忽听一个嗓音颇大的,似被罚了酒,笑说:“我是没有王公这般捷才的,不如说个笑话罢。”听见众人鼓噪催说。那人便道:“宋时有个朝士,一日出谒不在家,不巧有客来拜访,门子便说:‘禀官人,我家老爷不在。’这客人便惊怪道:‘这门子好生无礼!唯有人死了叫做‘不在’。我与你家老爷最厚,那容尔这门子咒他!’百般呵詈。这门子惶恐了,再三的请问说:‘小人不知忌讳,不知当作何语来谢客?’那客人便说:“你这厮尚乖。既如此,我也发一发善心教你便了。这也不难,你只说‘我家老爷出去了’便是。’这门子听见,越发忧惧不安,愀然蹙眉说:“官人不知,我家老爷宁愿‘不在’,却不肯‘出去’哩!”
众人哄堂大笑。许飞明明听见相师笑声,爽朗洒脱如往昔,眼里已阁了两汪泪。又听一人高声笑道:“崔公这一出去可不比那些人。崔公在朝中事迹,业已四海皆知,妇孺能颂。卑职倒借古人两句形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谅执政之德才,何处不能施展,何患无友朋!”众人笑说:“倒是和礼霍孙好气魄,当为浮一大白。”听见白栋笑道:“可惜今天承晖不能来,若他来时,也必有好笑话说。”许飞正要再听,看见有人出来自便,转身便教牵了马走。身后行乐犹未尽,渐行渐不闻了。
这边许飞沿出城大路走出三五里地,眼见人烟荒僻起来。许飞直走到一山坳子峰回处,住了脚。问沅湘索了琴,向几人问:“我做个什么好?” 秦越笑道:“却又来,诗词都被人家做了,我看你再做也做不过那些学士每。不如唱个旧歌,‘东平刘生,抱剑专征’,我每与你一起唱。”
原来《东平刘生歌》是东平最有名曲谣,人人会唱。崔斌旧年在东平,常往太常去,爱教乐工演奏此曲。许飞且顾调弦。沅湘先摇头道:“不可。《东平刘生歌》本是五解;是崔公来太常时,自己亲改了词,且从来只听他唱首段。今日歌此,未必合意呢。”许飞点点头,坐地便弹起来,却是《关雎》。
沅湘最知他性格:凡有些伤感孤僻念头发作,必弹琴作歌,尽兴而止。所歌者甚少唐宋已度之曲,只宗秦汉,稍及六朝。其中又绝爱《诗》三百,《诗》中又最崇《小雅》篇什。又唱的随性,有碰见极爱的篇章,往往反复琴歌;那词句冗长的,往往只歌素喜的几句,便戛然而止。倏忽琴中便转调旋宫,令人莫可揆测。飞琼自幼学唱,能连唱一日,虽汗不禁,不伤喉咙。《风》篇将尽,愈发寥阔清越。看将诗经一节节唱出。往来者行路皆匆匆,并无驻足之人。当时许飞高歌宛转,响绝空山。
却说崔斌在玉渊潭旁别了众人,取大路赶来。连年或征战或外调无间,三子中伯已为官,仲、叔皆年幼,还在国子监,故未携家属赴任,此时亦不过几个平日祗奉的家人跟随而已。驾马疾驰,远远地听见有人琴歌,不知已歌过多少篇幅。因让家人先驰去前面驿馆安顿,自己缓缰而来。当时许飞作到《北山》一节,抬头看崔斌已立马目前,朗声大笑。
许飞忙置琴于道旁,自己也上了马,与相师且行且说。崔斌仍教以“一心事奉殿下,余事暂可不问。”又嘱以“勤力习学经济时用、吏学之道,与平日所学参补相照”等语。许飞只是默默听着。崔斌见他一语不发,便笑说:“可有什么话说?我这就去了。”
许飞早已泪眼模糊了,又不合哭的,只顾专心忍泪。崔斌也看出来,因笑道:“多大的人了,休作这小儿女子态。”许飞听说,忙擦了一把眼,便道:“学生有一言,求相师千万记取了:千万赶在四月里到任。虽说限期不妨,只是学生听说古时人都忌讳,说五月到官者,必终于其位。相师千万用意着,好歹四月就到扬州去。”
崔斌听这一段荒唐话,拍他肩道:“这是何说?”许飞咬着唇道:“不是学生荒唐。是学生想着,‘岁在龙蛇,贤人有厄’,恰逢今年就是个龙年,明年又是蛇年。况相师今年又值天克地冲,所以总要小心些的。”崔斌不语,只听他说。许飞又道:“学生叫沅湘手作了一围锦带辟邪,请相师时时佩着;料就不妨了。”自马上递过来,崔斌笑笑,也就接过了。
许飞方有些放心。稳了稳,又说:“学生深知相师好贤嫉恶,到了南边,必要收拾一番吏政。只是阿合马在朝中翻云覆雨,已非一日,此番又是他故意使相师出外。相师在江淮要作事业,不免受他掣肘,或是吃他暗亏。”崔斌掌不住笑道:“这是明哲保身的话,不该贤契来说。”许飞点点头道:“学生不敢有别言,唯求相师千万珍重。”
崔斌也有些出神。回想昔年双鬟女儿天真烂漫态,面前虽结束作男子相,那孩气女儿心到底还有。因道:“贤契来日要成大事,不可复有任性气。有事先往你叔祖处咨询;许先生学问最高,通达人情,必于你大有裨益。你虽不尚伊洛学问,不可轻易抵牾。若有烦难苦恼,只作磨炼性格,不可避难。” 因命他住马道:“就送到这里,不必再随我了。”
许飞不言语,眼圈又红了。崔斌知他舍不断,笑叹道:“你眼见长大了,我甚欣喜。我本想再扶你走一程,所憾中道将别。斯文在兹,期于来日。贤契当自努力。”匹马疾驰而去,一瞬一息间,风尘漫天处,了无痕迹。
许飞看着相师一骑绝尘,送目处,只有万水千山,迢然路远。众姊妹都走了来,意思同回。看他马下似生了根,不能移步。
沅湘方要开口劝,听他道:“大都往各地赴任,都从这条大路上出去。这一条道,李德辉走了,赛音谔德齐走了,都不曾再回来。”沅湘道:“各有境遇,你不要多思杞忧了。”
许飞叹道:“我眼看着二十岁,日月逼人也!相师不回,我宁可也出去从他了。”当时扣掌在额,合目祷颂道:“我今日祷祝于长生天:只求相师及早归来,师徒每还得见面。”秦越笑道:“崔公说你不曾说差了。那里要起这些疑心!再不回去,恐赶不上天黑了。”
许飞答应。秦越等要回走大路,许飞不许。原来蒙古人习俗,去返不能同路,目为不吉。许飞一向从不讲究这些,偏今日处处小心在意,诸事禁忌。因度路远近,拣一条便宜小径穿行,几个姊妹在身后低声谈笑。大都周围,凡有好田地,多为新贵所买占,原民多迁至僻远处居,此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遥遥显露出些村落来,也非傍水负郭,零星荧然灯火。许飞在马,望着灯火明灭,心甚不乐。沅湘却道:“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未知何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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