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盲

　　过了很久很久，我还是没能和王皛变得有多么的相像。
　　无论是脾气，喜好，生活方式和我们各自的消费目标，我和王皛都没有像那些完美的人生经验中那样越来越加以契合。
　　我们时常也会大声探讨彼此这样做的理由。譬如王皛会偶尔看到大瓶酱油外用胶带纸贴着附赠的小瓶装的时候假作认真仔细钻研两张成分表后表态，“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
　　“多了50毫升。”实际上王皛也知道为了这多的50，原本只需要买的瓶装被我升级为大桶，而我往往又矛盾焦虑的希望这桶快点用完。
　　我则常会在王皛又有某箱沉甸甸的包裹被放在门外的时候埋怨，“书架都快塌了。再这样以后你就跟它们去睡。”
　　王皛好脾气的拆着包裹，就地翻翻，从中挑出某杂志的半年合集，狡辩，“也有你的。”
　　我时常得忍下抱出那些月刊砸他的冲动，偶尔也会建议，“买点电子书？行不。”
　　王皛便会满口答应，郑重其事的翻出买回来就被他闲置阅读器，翻一翻，再翻一翻，再翻着扭头看着我，“不方便。不舒服。”
　　不方便往往是他最喜欢用的无赖又无法去反驳的理由。
　　电纸书继续被我收缴用来看空泛又冗长的小说，身旁王皛便如同老夫子一样兢兢业业的翻着原始的纸张。
　　“你太不环保了。”战败的我总是想着能借此掰回一筹，倒是王皛不知是真的还是假装，只会嗯嗯的应声敷衍。
　　我便因此投降，卖力的在书架的下层找到一个顺眼的位置把那摞新成员安置，也许每个新成员都知道它们的直系主人叫“书呆子”或者“讨厌的书呆子”。
　　……
　　即使过了很久之后。
　　我还是喜欢在添置衣物的时候拉着王皛。
　　王皛并不喜欢漫无目的花费大把时间逛街。
　　我常常如此措辞，“人不到怎么试衣服。不合身怎么办？”
　　王皛的机敏总归会在这时候卡壳，顺从又稍显不甘的跟着，期间会不断抗议，“你喜欢的再试。多麻烦。”
　　“不麻烦。”我兴致勃勃地往他身上套衣服，试衣间总是很窄，我的动作时常撞得隔板做出的四壁咚咚直响。
　　“怎么样？”
　　我却是诚实又刻薄的点评，“再胖点就能架起来了。”
　　让我有点沮丧的是，王皛倒只会跟着我说,“是太宽了一点。”
　　我有点思念总是与我意见相左的王皛。
　　这样顺从的最后常常是我们还是买了那些与以往相近的款式，毕竟那些少许收起的腰线和细致又不嫌累赘的领口在我看来更适合王皛瘦长的身形。
　　出于习惯，我们也许还会买上一打一模一样的背心。
　　王皛的衣柜过了很久还是没能变得五彩缤纷起来，总是不断的不断的被我嫌弃着，“你说第一件和第四件有什么区别？”
　　“扣子和颜色不一样。”
　　“那第二和第七呢？”
　　“口袋的位置。”
　　“第四和第九。”
　　“差不多。大概是领口？”
　　我的努力让我颓然，然而下一次的下一次，我还是去拖着王皛，试那些…难得合身的衣服。
　　我没向王皛坦白：我早就对他衣柜的成员们烂熟于心，鞋柜的同志们也竞相俘获。
　　我大概比谁都知道他穿的型号，比谁都了解他能驾驭的款式，比谁都清楚他喜欢的那些颜色和讨厌的竖条纹。
　　我认识王皛以来，所熟悉的男装都在以不变应万变。我甚至可以独自用三分钟的时间挑出足够王皛享用整年的衣服。但我就是喜欢拉着他，用低效并且毫无成果的方式完成对于衣服的一次捕猎。
　　……
　　极其偶然的时候，我会比王皛醒的略早一点，总是会装睡，等着王皛小心翼翼地抽出脚再眯着眼睛看他坐在床边换衣服。
　　王皛的身形当真一般，一点也不宽阔的胸膛没有因为他的良好习惯而丰厚起来。
　　我的演技拙劣也常常会被发觉，有时候是他杂技般动作逼近尾声，有时候是他刚套好上衣还没抖落，有时则是他灵活的弹起来……
　　无论他查没察觉，我总是在他一切收拾停当时抓住他耍赖“才几点你都起来了。”或者故意压住他搭在床边的衣袖让他察觉。
　　王皛就会和衣又躺在我的旁边，我们进行着无趣又矫情的对话。
　　我总喜欢用手掌覆在他的胸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蹦得这么快。”
　　“除了你，谁还会跳成这样。”
　　王皛的时间常常因此被我磨去一两分钟，为求弥补我再狗腿的替他进行被我打断的工作。
　　……
　　有一天，王皛丟给我一张老照片，“上次说的那个。”
　　上次是哪次？
　　记忆力衰退的我为此摸不着边际。
　　照片的边缘泛了黄，中间傻气的站着一个被大盖帽遮了半张脸小男孩，可以感觉到为了看到前方而努力昂起下巴，手中的玩具机关枪抓得紧紧地，端得稳稳当当。
　　也许只有眉眼能看出王皛如今的模样，我不吝指着两颊的腮红笑得停不下来。
　　王皛不满，“当时艺术照都这样。”
　　我翻了面，照片背后钢笔字写得潇洒飘逸“爱子六周岁生辰留念。89年X月X日。”
　　“照片比我还老。”
　　王皛笑了起来，“是呀。小丫头。”
　　我哼了哼没反驳他，想了下埋头在他颈侧乱蹭，“最后一张了么？”
　　“嗯。最后一张。”王皛偏着头笑道。

　　某天，我问王皛，“如果有个人，在那时候出现在那里。你会不会喜欢的是那个人？”
　　王皛停了一下正在趾甲边缘跳着的刻刀，头都没抬，“不会。”
　　“为什么？”
　　“也许性格不一样。和你。”
　　“一样呢？”
　　“说话做事也未必一样。”
　　“也一样呢？”
　　“那么多事。每件都一样？”真难得王皛还能不紧不慢地将面前的软泥左一下右一下削出了雏形。“那可能么？”
　　“嗯。假设一样呢？”
　　“那也未必。大概不会，也许会。”王皛动作似乎快了一点点，软泥初见雏形，王皛脸上有些得意的微笑，“喜欢谁喜欢什么是没什么必然性的。再说你假设的那个性格和做事都与你一模一样的人只能是你自己。”
　　我有些不满足他的泛泛的答案，“嘴皮子利索。”
　　王皛偏头笑道，“因为如果本来就不会发生呗。你想假设也可以假设我没去摘那个该死的风筝。”
　　“就不。”我硬邦邦的拒绝了这个提议，“你记仇。”
　　“不是。”王皛还是专注于他的那一小团软泥，“假设的东西永远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管是可能喜欢的人，还是已经发生的事。”
　　“你还是记仇。”
　　王皛压在软泥上的刀刃抖了一下，削下来一大块，他有些不舍地看了桌上掉满的废弃物，摇摇头推开那些东西站了起来，叹气道，“没有。”
　　王皛大概万分懊悔自己举了一个糟糕的例子，“我最开始有点感觉。在医院。就是你进诊室非得人家老霍给你消毒那哎。”
　　“哎呦，你听到啦？还说不记仇？”
　　“一墙之隔。加个帘子。”王皛笑眯眯的挨在我的背后，我完全能想像出他一脸“这姑娘傻到家。”的表情。
　　“方便偷窥偷听。”我反手够着王皛的腰贴到背上，笑道，“生病都不老实。”
　　“我当时心想这姑娘可千万别看到这模样，别没来几天就给吓跑了。”
　　“你叫我跑腿了。”
　　“那可是天人交战了好久。”王皛解释得一本正经的，“不管是请你帮忙还是我自己过去，都得被你看到。所以就没什么好挣扎了。”
　　“挣扎的结果就让我替你跑腿了。这又能有啥感觉啊？”
　　“感觉有人在身边超级棒。真的。”
　　我从来没觉得王皛这么郑重其事的描述过感觉。
　　他说，“漂久了，发现有个人等在岸边的时候的惊喜。”
　　我莫名对于他这样的阐述得意起来，蓦然想起，“咦？那那个助理呢？你原来就不需要吧？”
　　王皛忖度了一下措辞，“才多大点地方呀。自己来也就麻烦一点。有个，舒服多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存在于王皛身边真是偶然，偶然到也许只是朋友和他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当我发现王皛聚精会神一连翻了十几分钟网页的时候，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王皛所看的内容大概和前一天的不一样，也许和再前一天的也不一样。
　　我的脑袋扎到王皛旁边的时候，他还是没动，只是稍微偏了头在左肩给我留了个不错的支撑脑袋的位置。
　　“你看什么？”顾及到就在耳边，我的音量成了耳语。
　　王皛被热气吹得又偏了一点，头歪着拧过来看我笑，“随便看看。新技术，研究进展什么的。”
　　我顺着他的话看到他还没关闭的页面，中英夹杂的网页上配了几张图，勉强分辨出描述着一种有着不错功能的假肢，“咦。看着是不错。”
　　“是吧？”王皛大概意外我的回答，似乎有点高兴，“感应更加敏锐了。而且材质超轻，待机时间也延长了。据说有触温觉感应器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还是概念产品，没投进临床。”王皛的口气倒没听出什么惋惜的，后来又自己给自己找了借口,“就算投到临床了，价位估计也够呛。哎呀，可惜自己不是个大土豪。”
　　我有那么一点点小伤感的情绪被王皛这对于土豪的向往给冲没了。
　　王皛又往下拉了一段，图片上的受试者武装得如同机械战士一样，王皛就用脚抓着笔指指点点给我看，“这里，这里，这里。埋了芯片在里面，外面接电极，传导功能……”
　　“这怎么行。埋东西不行。有钱了咱也不这么折腾，反正现在……”我飞快地说道，忽又自己住了口，“你要是真想，真想……”
　　“原来有点动心。”王皛关了网页，钳住我的脚趾笑道，“后来看了视频，和现在区别也不大。到底还是假的。”
　　“我就是不舍得你往皮里埋那些东西。”
　　“说得像真的一样。”王皛微凉的鼻尖擦了擦我的脸颊，“何年何月才能接触到都不知道。再说也没那闲功夫。性价比这么低。”
　　王皛中肯的对于这个小插曲做着评论，我掀开他的衣服检查他由于闷热而生了痱子的右侧，红白相见的皮肤已经消了不少，扑的粉一块一块的。
　　王皛被我揭了短，没那么理直气壮了，似乎有点无赖想躲开我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都个把星期没穿了，早就好了。以前都没有过。”
　　时至盛夏，家中有着空调的威力一片阴凉，外面却能把人烤干。
　　于是在不久之前，走背字的王皛由于在外面跑步出了汗而愣是把半边身子闷出了痱子。
　　破皮的地方结了痂，王皛才能睡安生。
　　我松开衣服，王皛抖了抖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天憋死了。”
　　半夜里总是奇痒难耐的时候，我隔着衣服的抚动想也是无济于事，况且我总是没多久就能睡着。
　　于是这些天王皛睡过的床单简直皱得不成样子。
　　我的眼缝中见过他尽力克制却还是无意识地扭动摩擦着抵御这样的磨人。
　　我开始怀念刚刚过去不久的春天，也期待还有点远的秋天，至少那时候对于王皛来说要自在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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