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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忘忧谷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上)
寒风刮过大戈壁,战乱过后,遍目所见,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于是乎,当霍其峰听到空气中的一丝微动时,也不自微微睁大了眼:
那是个徒手挖走士兵身边流沙、想要为他殓葬的孩童。
四、五岁的小脸上,天真烂漫给战火无情刷去了,只留下木然、悲哀、及比死亡更可怖的绝望。
在屠国灭族的骑兵战后,草原大漠已成人间炼狱——
而他,竟是能在炼狱中存活下来。
霍其峰缓缓抬步,弯下了身,直直看进孩童的眼睛。
在他们的身边、天地都是无垠的血沙。然而在这污狱里,这一对眸瞳竟不染绯红:
只有极度的恐惧,闪折着小兽一样的雪亮的光。
黄沙上起了一座座小丘,这个小孩、竟然一个人就把曝尸荒漠的兵将葬了。
“这些是杀你亲人的士兵……”霍其峰低问,“你为什么还给他们挖坟﹖”
他茫然摇头,不停颤步退后。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嘴唇翕动了良久,缓缓抖出了一个字:
“飞……”
霍其峰居高临下看着他,夕暮下的影子将男孩完全淹没在光明下。
“以后记着,你叫白灵飞,我是你师父,知道么﹖”
男人将小孩从一堆残肢中捞起,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剑尖,抱着他走出了漠北戈壁。
明启十一年,继三年前第一个孤儿安若然后,又一个小孩住进了白云山顶的忘忧谷。
“……师父,您捡的小东西挺像您啊。”安若然用下巴向霍其峰示意。
霍其峰在房内愁眉苦脸,闻言即对徒弟一顿恶骂:
“不是让你喂吃吗﹗过了大半月怎么还是瘦骨嶙峋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只剩一根竹啊﹗
回想当日他被霍其峰捡回谷中时的模样,安若然心里酸楚,拍一拍小家伙的额头:“灵飞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跟你一样,都是在沙漠里捡回来的。”霍其峰作了狰狞的鬼脸,将红豆包硬塞到小孩口中,“可能都是看到可怕的情景吧,你那时跟他差不多年纪,起初也不肯跟我说话。”
小灵飞默默将包子吃完,又再瑟缩在角落抱膝发呆了。
两人见之一叹:这孩子长得粉嫩可爱,将来成了哑巴岂不可惜﹖
安若然和小灵飞大眼瞪小眼,霍其峰见到了,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御剑门主走过去,在墙角蹲下来,捏起小灵飞尖尖的下巴:“师父给你变个小戏法,你要每天都好好吃东西,好不好﹖”
小灵飞:“………”
霍其峰得意地笑,从袖里翻出一根水草,在小孩眼前轻晃几下。
几下眨眼,他果真变了戏法、编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来。
安若然摇头苦笑:又是这个套路,所以师父其实只懂编蟋蟀吧。
自己初入谷的那段时日,谷中只有他跟师父两个人。为了哄他开口说话,霍其峰编的草蟋蟀堆遍了忘忧谷;为了哄他学剑,师父捧了一大迭纸跑来寒碧阁,手舞足蹈的拿过烛台、逐页迅快揭过小人像——竟是活动的剑招连环图。
直到现在,看到师父又再使他的哄小孩绝活,安若然几乎温暖得要哭了。
“喜欢就收好,你如果乖乖吃饭,我每天都编一只给你。”
“……”
小灵飞瞪大眼,好半晌伸出手指戳戳蟋蟀,又定定看着霍其峰。
霍其峰将草蟋蟀放在小灵飞掌心,用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它。
一大一小的强烈对比,令人窝心得很。
——那是小灵飞这生第一次,感受到属于师父的温度。
虽然不苟言笑,但小灵飞太惹人怜爱,安若然每天坚持喂吃哄睡,霍其峰每天来编草蟋蟀逗小孩,久而久之,小家伙身上不再只摸到骨头了。
霍其峰很满意这个成果,对大徒弟挑眉:
“你当什么大师兄啊,光只喂吃不懂教剑的吗﹗”
“……”
教剑是师父的工作好不好。
安若然径自回了自己的寒碧阁,丢下自家师父与小师弟四目对望。
被八岁的大徒弟狠心抛弃的霍其峰叹气,带小灵飞来到历代门主居所化影楼下,从地上拔出一根杂草:
“乖,你跟师父说一遍拜师之誓,我送你一只蟋蟀。”
“……”
“两只。”
“……”
霍其峰心碎一地。
接下来的每天,明显在安若然的想象之内:
第一天,霍其峰将御剑门入门式“流云御风”使了十遍。
第二天,安若然在师父的逼使下,将两年前学成的“流云御风”使了十遍。
第三天,小灵飞被霍其峰推到一堆师门藏剑中,后者左看右看,最后给他挑了一柄三尺木剑。
第四天,霍其峰正式功成身退,离谷继续云游四方去也;安若然无可奈何,只得亲身逐招指点。
从早到晚,两人都窝在寒碧阁外的竹林里。小灵飞将“流云御风”的五十招剑步重复地耍,直到月上中天,安若然连打呵欠,笑道:“傻瓜,使剑不是斗力。”
“是你控制剑,不是剑控制你。你如果逼它做不喜欢的事,它也不会乖乖听话啊,对吧﹖”
“……”小灵飞似是非是的点头。
安若然伸个懒腰,便将小孩领回寒碧阁洗净哄睡了。
翌天一大早,就连母鸡都还在窝里作梦,小灵飞便已在竹林里,又开始耍起“流云御风”。
其实他这个年纪、能驾驭木剑已很勉强,然而只是大觉一醒、他剑路再无昨晚的半分影子,招式起落恰到好处,把坚实的木剑化重就轻,间或上挑、间或平削,每下皆合木剑形状和去势——
一个年幼孩童,竟能将剑使得这般出色﹗
安若然在笑着偷看,心内感慨一句:
他家小师弟真惹人疼……只是死活不开口这点,还真教人头痛啊。
小灵飞住在寒碧阁竹林西边的清风居,安若然将小师弟送回去后,便慢慢走回寒碧阁。
晚上依例为御剑弟子自习或打坐之时,安若然从房里书箱中翻出《鬼谷子兵法》,看了半晌,却是愈看愈皱眉头——
“小飞,你怎么又回来了﹖”
“师……师兄,我想来多谢你。”
“不用谢——欵﹖”
安若然以为自己幻听了,而小师弟却抬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本《鬼谷子兵法》掉了在墨砚上,很不幸地成为小灵飞在忘忧谷金口初开的牺牲品。
安若然连忙出去,将小师弟和他带的小东西拽进房内——
红豆包﹖
“你经常给我吃……我以为你爱吃。”
安若然摇头失笑,将小灵飞搂进怀内:“多谢我什么﹖”
“你教……教我剑法,我很高兴。”
“傻瓜,我是你师兄,不教你还可以教谁﹖”安若然将小灵飞放在膝上,红豆包你一个、我一个,不消一盏热茶便全给吃光了。
“你嗓子很动听,不用怕开口,以后多说话就好。”
小灵飞又再灿烂一笑,使劲对安若然点头。
那一剎,安若然错觉忘忧谷都开满了四季繁花。
——多亏师父捡了个呆小孩来伴他,养师弟的好,他现在终于感同身受了。
被小师弟彻底融化的御剑门大弟子,从此将宠小孩列为平生首要大任。
“弟子白灵飞今日在列祖面前,拜入师尊门下为御剑门第八十六代弟子,来日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苍生万物皆引以为己任﹗”
这一年,霍其峰终于在化影楼下,听得这句迟来的拜师之誓。
他随手丢了小灵飞的木剑,换上自己年少承继九玄前的随身佩剑。
“本门创立之始,门下弟子需终生严守此言——”他负手立在楼下,忽然道:“以及另一个承诺。”
小灵飞一呆,却见恩师的目光忽如剑锋一样犀利:
弟子此生,绝不为臣,永不卷入谷外天下斗争。
两誓已成,御剑门在这天终于迎来其八十六代、两个终将改写天下的传人。
接连几年之间,霍其峰大半时间均出外云游,每年固定在仲夏时节回谷。安若然带小灵飞清早练功、下午对论兵法,傍晚便去谷中栈道看日落;晚上用饭后,他去清风居一边吃小灵飞的糕点、一边谈天南地北,时辰到了,便抱着呆小孩上床哄睡。
呆小孩话多了、笑也更加多,愈来愈讨人欢喜。
——原来这种生活便叫忘忧。自己师门的山谷,真的没有起错名字。
这一年仲夏,回谷的霍其峰却破天荒没有调戏两个小孩。
忘忧谷山水处处,寒碧阁与清风居较近栈道,离峰顶不远便是御剑门主所居之化影楼。
霍其峰将大弟子遣出去之后,对着窗棂淡道:
“你的功夫八辈子也未到家,再不进来,想我把你拽出来不成﹖”
木窗微微打开,露出男孩怯生生的清秀容颜。
“……师父……您别生气了。”见恩师脸容还未解冻,小灵飞虽怕话多错多,却凭一道勇气深呼吸,清脆的说:“如果师父在外面遇上气忿的事,我跟师兄一定站在您那一边的﹗”
这个时候,小灵飞绝对没想过,自己师父的内心独白其实如下:
小孩子多萌多可爱啊﹗
啧,自己捡徒弟的眼光真不赖﹗
哼,只有自己才养得出这嫩得滴出水的小团绵,比起太清家那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自己的小灵飞简直甩他整个戈壁﹗
“我额上凿了『生人勿近』四个字么﹖”霍其峰完结了内心小剧场,手抱胸前淡淡道:“若然一进来便滔滔不绝说废话,你呢,活像刚刚被我罚到后山练『百步穿杨』,难道怕我会吃人啊﹖”
欵﹖师父忽然又没有不高兴了﹖
小灵飞慒了,一双眼只懂亮晶晶的看着霍其峰。
——我的徒弟怎能这么呆萌……来,啾一下——哈哈……
“师父﹖”师父的眼神好奇怪啊,是饿坏了么﹖
攀着白云山栈道时的所有心结忧思,在给小徒弟娇声哄着的一刻全都消却了。
——这忘忧谷的孩子,是天下仅余的、别无机心只想自己好的人。
“若然来找我下棋说话,你呢,又有什么鬼花样了﹖”
小灵飞撅着嘴,将双手在背后藏起的竹篮递给他,把里面的糕点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
“桂花糕﹖”
那碟桂花糕剔透如玉、清香沁人,他拿起篮内的筷子尝了一小口,唇角不自觉翘了些许弧度。
小灵飞心思敏感纤细,知道他不喜甜食,糕内比外面食馆添了好些桂花,更加了他平素爱吃的杞子。
——每次回来忘忧谷,鬼灵精总又学会新技能,看来自己大徒弟带娃特有潜质啊。
“师父高兴些了﹖”小灵飞眨眼问。
霍其峰舔了舔唇角,捏着小徒儿的下巴,终还是忍不住低笑:“好了,这次我暂且不把你吃掉,看你下次能不能弄出这些好东西来。”
一碟六块上好糕品,风卷残云的全到了霍其峰肚子里,小灵飞的弱小心灵顿时受创了:
明明是辛苦弄了个许时辰的东西、还特意去了栈道彼端的木林采花呢,他也好想吃﹗﹗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是自己第一次做的桂花糕,但他没有留给师兄啊﹗﹗
看见徒儿各种小眼神,霍其峰简直都乐/透了心。
——天哪,被自己徒弟萌到了怎么办﹗﹗
果然啊,回来忘忧谷逗小孩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你这年又学会什么了﹖”
小灵飞当然不敢怠慢师父,一口气答道:“剑术、轻功、兵法、内功。”
霍其峰白他一眼,御剑弟子不学这些学什么﹖
“我是说其——他——﹗”
什么其他呢你明明没有说清楚嘛﹗“弹琴、下棋,跟着师兄学了几个月。”
霍其峰很是满意,当即便找遍书房,翻出往日在谷里冥思时所用之琴,要小灵飞即席奏了半晌。
他一向知道这个小徒儿的悟性,跟着安若然习了些时日,小灵飞已掌握了奏琴精髓,压弦的技巧虽有待磨练,却深得个中形神,短短数音、便勾勒了遨游山水的洒脱妙趣,其音之清,寻遍天下亦难以再找第二曲。
——这般明净的灵魂,若是落于世上的血腥权谋里,又会给玷污成什么样子﹖
“小飞。”一曲已毕,霍其峰仍是抚桌闭眸,“记紧,即使日后武艺大成,亦不可出谷下山。”
“……”但师父你明明就经常游山玩水嘛﹗怎么连游山玩水都不可以了﹗
“好好好……游山玩水是例外。”霍其峰长叹一声,睁眼对他低道:“外面的人间世险恶难测,你这小绵羊若真的下山,铁定要给人吃掉的。”
“……徒儿知道了。”小灵飞心里有些不忿:什么小绵羊﹗他至于这么蠢哭人吗﹗
当然,霍其峰这时还没料及,自己疼到心尖上的小绵羊、将来竟被太清家的臭小子吃抹干净——他若是知道了,早就劈翻了衡山送臭小子上路,景言皇太子估计连入京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好像不太情愿啊﹖”霍其峰瞇眼笑问。
“……徒儿不会下山,以后多些练曲子,每次待师父回来便奏给您听。”
——好失望啊。
以往师父说过大漠黄沙、草原落日的种种片段,他记得,师父的故乡在塞外,那里有个叫戈壁的广袤沙漠,还有自幼在马上生活的鲜卑族,史书上记载的,还有一条神秘而辉煌的丝绸之路、中原和大漠近千年的血泪历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山下的风光比起忘忧谷,该是另一番壮丽风景罢﹖
对从未踏足过的天地,小灵飞有种天生的向往,强烈得没法解释。
“我可不想只是听琴这么没趣,你再学学萧笛、茶艺什么的,下次再好好孝敬为师。”
“……哦。”可是师兄没说喜欢听笛啊。
“你师兄不高兴的时候,你又拿什么鬼主意去哄他﹖”
小灵飞眨眼,“弹琴。”
霆其峰摔桌——这家伙﹗不知道听小呆萌弹琴是师父的专利吗﹗
“还有呢﹗”
小灵飞惊怕了:“……弄点心。”明明没说错什么啊,为什么师父忽然又生气了呢﹖
“说﹗你是不是给他弄桂花糕﹗”
忽然好心塞有没有﹗原来吃点心也不是专利﹗难道师父竟然没有师兄重要吗﹗
“没有,给师兄弄的是龙角须,还有甘竹露、荳蔻……”
霍其峰彻底抓狂了。
“听着﹗明天起床我要看见这些全都在桌上﹗”
于是,御剑门主轰轰烈烈地开始与大徒弟争宠。
安若然无论是练剑、打坐、吃饭、冥思,都总感到一双目光牢牢盯着他——
“师父﹗”
霍其峰一直在竹林外旁观,此时却忽尔切进他剑网内。
千钧一发间,安若然倏地改了剑势,顺着身形拖剑回刺,恰恰避开了恩师。
漫空极阳剑气,卷过寒碧阁外的半个竹林。
这套“千钧扫”,乃御剑弟子修习“御剑七式”前最后一门必修剑法。少年眉宇飞扬,一招一式皆渗浩然气概、刚烈不可逼视——
沙场对垒、单剑挡千军。这便是“千钧扫”中绝难捕捉的剑意。
剑动、霍其峰瞬即发动。
剑再快、也快不过霍其峰的身法。旁观者看上去只见霍其峰随剑锋而动,身陷其中的安若然却心知,剑锋处处受人制肘,犹像刺在一个无形丝网中、只待网愈收愈窄而已。
“连一个人也扫不跌,算是哪码子的横扫千军﹖”
安若然心中叫苦,面对霍其峰发招、便等同挑战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御剑者若不能明其所惧,则莫使他人为之所惧。”
剑势愈发转弱,安若然心中一震,忽然抬头看着霍其峰——
自己到底为何而惧﹖难道师父真的是不可战胜么﹖
“好好看着剑尖,我可没这种胆小怕事的徒弟。”
安若然沉下目光,竹林蓦地有道凌厉剑气划破虚空,两人方圆近十丈的翠竹全数陡然断折﹗
——万物始于虚无、归于虚无,傲视天下的武功如是,霍其峰、他自己亦都如是。
凡人所惧之物皆都虚幻。甚至连“恐惧”二字,亦只是一场心魔。
霍其峰瞬即停定,同一剎那,安若然吁气收剑,躬身拜礼:
“徒儿感激师父指点﹗”
“从明天开始,你自己去我书房,拿御剑七式的图谱来练吧。”
安若然激动抬眸。
霍其峰摆手,轻弹长衣上的微尘,“本门至为高深的剑术,我亦未敢言完全领会,只能授你此诀——七式之始、名为『破光』,起于有无;七式之末、名为『无蕴』,终于有无。剑道真义,只能靠你自己寻得。此后我不会再指点你剑法,一切便看你的造化了。”
安若然点头应是。
“在小飞自己悟到此道之前,你千万别将这些教给他。”
执剑肃立的少年愣住。
“你把东西教光了,他心里哪还会有我这个师父啊﹗”
安若然哭笑不得——明明师父年纪都比他俩师兄弟加起来还大,心性却比起灵飞还像小孩子。
霍其峰领着他离开竹林,少年跟在恩师身旁,说道:”师父,我去……“
“不许去﹗”霍其峰回头瞪着他:“有我陪你吃就行了,不许你找小飞。”
安若然无语:这满满的醋意是什么一回事……
“我要你每天看我的时间比看小飞的多,小飞也一样。”
话犹在耳,寒碧阁尽处便响起一把童音——“师兄﹗”
安若然心中一个咯噔。
小男孩左手提篮、右手提剑,隔着整道回廊的距离提声高喊:“我把今天的剑术课练完了,我们一起……”他终于跑到安若然身前,见两人联袂而来,看了看师兄的眼色,便对霍其峰眨眼道:“师父,您跟师兄还有事要谈吧﹖我——”
“要谈的都谈完了,今天吃什么﹖”霍其峰兀自打开他手中盖子——
什么﹖只有两只鸡腿﹖
真的好心塞﹗两个徒弟是要抛下他一起吃饭的节奏吗﹗
霍其峰把心一横,拿起一只鸡腿就地便吃。
小灵飞呆住:难道师父游山玩水饿坏了﹖怎么这些天的食量如此惊人﹗﹖
霍其峰舔了唇,指着篮子:“这只鸡腿你给谁﹖”
安若然在一侧不断划指努嘴,小灵飞心思聪颖,眼珠子一转,便是灿烂的笑道:“徒儿本来就是找师兄一起给您送饭去嘛……我们俩的午饭还在厨房没弄好呢,您跟师兄先聊着,我这便去把饭菜再拿过来。”
霍其峰完全给小徒儿绕了进去,欢天喜地拿过篮子,对安若然作个得意眼色,推门进了寒碧阁。
小灵飞哭丧着脸:“……”
安若然轻叹扶额:“……”
兴许是要训练徒弟带娃的专业技巧,往后几年,霍其峰每次回谷都带着一个小孩——
明启十七年,小天拖着霍其峰衣尾走过栈道,吵闹得几乎使安若然以为是新春喜节;
明启十八年,大牛甫进忘忧谷便乱冲直撞进了寒碧阁,以一种“老子要在这里划地为王”的眼神盯着雅阁的主人;
明启十九年,安若然松了一口气,起码这次来的是一个叫晴晴的娇小女孩,浅浅一笑,便直令整个寒碧阁都如沐春风。
听师父所言,这几个孩子都是在战乱失了双亲,在他游历漠北的时候碰巧遇见,便心血来潮捡了回来。出奇的是,他没打算再多收三个孩子为徒,只将他们交托在谷内,继续故我、四海云游,一年间大半时间都不见影踪。
——其实,师父是想回到忘忧谷时、有多些孩子来陪着他吧﹖
安若然早习惯了霍其峰的心血来潮,对三个孩子也是疼爱有加。但自从修习御剑七式,他的起居便只在寒碧阁,就连小灵飞所住的清风居也是少去,照料小不点的责任、竟是落到自己那小师弟身上。
白灵飞每天领着小不点们,在竹林外等他练完剑出来,再一起去谷中栈道眺望西边日落。
时光悄然流走,三个小不点黏着灵飞、便像当年小师弟黏着他一样。在他闭关练功之时,灵飞便带着他们在谷里打猎采果、听蝉玩水,然后再弄一顿丰盛饭菜、等着自己过来栈道找他。
每天与小师弟并肩看着落霞,安若然便是一天比一天的惊讶:
立在暮色里的那道身影,慢慢长至及得上自己肩膊的高度。
他还是那般专注看自己,却是愈来愈明净纯白,即使映衬天地壮景,仍使人一看便移不开目光。
白云山绝顶雾气紊绕,半山云海尽染耀目金光。
“到底山下是什么样子﹖”白灵飞似是想看穿那重翻滚的雾浪,“我们拜师立誓时说的『天下』、师父周游逍遥的天地,我们都没有看过啊……”
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然则居于象牙塔中,未曾历练过何为天下,又如何能心怀苍生、当得起御剑弟子之名﹖
“那个天下,是许多人的梦。”安若然眸里隐隐有些变化,“我们的梦却只能困在这里。”
“师兄﹖”白灵飞转首望他,忽然展颜而笑:“你前阵子送我的琴谱,我昨天练好了,待会吃过饭,我来寒碧阁为你奏曲子吧。”
“来奏曲是可以,但师父回来时你千万别说漏了嘴才好。”
白灵飞看了看在栈道另一旁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不点,佻皮的对安若然眨眨眼,忽然拔出了腰间佩剑,便在夕照下纵腾翻飞。
——御剑门内功分阴阳两路,安若然习阳、白灵飞习阴,这路“凝丝缚”便相当于“千钧扫”,是上窥御剑七式前的最后关口。霍其峰是前代唯一的御剑弟子,只习极阳一门,故他对内功路子相同的安若然常以奇法指点,却极少过问白灵飞的武功修为。
当时自己靠霍其峰于竹林悟道,才跨过“千钧扫”的巨障,而灵飞……竟是轻易便驾驭了此关。
师父会任他自由修练,原是早看出他天资惊人、能成就本门前所未有的高度么﹖
蓦然一声低呼,栈道上几近御风而去的身影稍稍一滞,直往谷下云端坠下去﹗
安若然脸色霍然转白,提气纵身、解下衣带往下甩,迅疾卷住他手腕﹗
安若然运足真劲贯注衣带,拼命往下方大喊:“上来﹗”
白灵飞咬紧下唇,将剑插/进山崖石间,借足点剑柄之力腾身,终成功被安若然扯回栈道上。
“没伤到吧﹖”安若然将师弟全身都巡看了遍,见他淡笑摇头,才算放下心头大石,用力敲了敲白灵飞额头:“什么时候才能懂事,每次总要我担心你。”
为安全计,他在栈道上紧抱着师弟,生怕他再摔下去。
黄昏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几乎依偎在一起,彼此交换着鼻息,眸光交迭在咫尺之间。
微光投在白灵飞的轮廊上,在他下眼睑留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看着白灵飞的眉目唇角,安若然的呼吸竟然开始紊乱。
“没事的,就算下面是万丈深渊,只要有师兄在……我死也不怕。”
——已经记不清是从何而生、因何而起。
对师兄那份情感,曾经以为是简单的敬重之情而已,但心中浓烈的念欲,却是随年岁暗自滋生。
如白纸般的他,第一次尝到情的滋味,犹如心里被种了一朵带刺的蔷薇——
那是世俗所不容的禁忌,日比一日往外攀展生长,他每天把它按下去、最后却扎破自己双手。
“傻瓜。”安若然站直了身,将腰带重新索紧。
“如果是我掉下去,难不成你也要赔掉自己来救我了﹖”
“师兄出了事,我怎么能不救﹖”
——师兄。
没错,他们之间,始终是师兄弟的身份。
日落西山,天边逐渐黯了颜色,掩去白灵飞唇边一丝苦涩笑容。
安若然拽住他从栈道下来,小不点在远处对他们挥手。
行走之间,安若然忽然回头一看,果见白灵飞左脚一拐一拐,只是强忍着痛不作声而已。
——肯定是刚才摔下去时扭伤的,傻小子不说、还真打算这么走回去啊﹖
安若然又好气又好笑,睨着师弟伤了的脚踝,拍拍他额头低道:
“就说吧,傻到透顶,又不好好疼惜自己。”他蹲下身,一口气便背上白灵飞:
“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啊……”
黄昏拖出了五个高矮不一的影子,在嬉笑打闹里渐渐远去。
最后一抹红霞,终于消失于地平线。
安若然厚实肩背上的温度,隔着外衣直传到心坎。白灵飞双手环紧了他,悄然的笑了。
那是他在忘忧谷的日子里,最缠绵凄美的日落。
“今天晚上别弹琴了,我来清风居替你上药,你这个样子,要每日敷药才能好的。”
“嗯。”
“这几天让小天他们自己晃悠、也不要练剑了,万一你再摔了右腿怎办﹖”
“……嗯。”
“小飞。”
“嗯﹖”
安若然蓦地侧过头,跟心不在焉的白灵飞恰恰碰到了唇。
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安若然僵了一僵,而白灵飞瞬即止了心跳。
纯若初雪的白纸,终于被情狠狠染了一地。
安若然笑了一笑,离开了白灵飞的脸庞。
依偎的人影在灌木丛旁停了下来。
“你是历来最早练成『凝丝缚』的御剑弟子。”安若然轻声对他道:“师兄知你的心思,但现在该是你开始修习七式的时候了。”
白灵飞怔怔看着他,用眼神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安若然摇头失笑,“傻瓜,我都知道。”
“其实师父最是对你寄予厚望,他跟我说,七式的最后一招『无蕴』只得你有望习成。你是我最疼的师弟,若比我更早剑艺大成,我只有替你高兴,怎么会为此难受﹖”
白灵飞低着头,许久之后,轻轻唤了他——
“师兄。”
“即使我以后真的练成了『无蕴』,也只会使给你一个人看。”
安若然顿时沉默。
“傻瓜,你又忘记把师父算进去了。”
——远在北方大漠的霍其峰踩住血沙,忽然“哈啾”了一声。
草原的黄昏美好而悠远,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看到地平线掩去了的残酷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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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师父将小飞捡回去的那幕,有没有亲觉得很似曾相识(笑)﹖其实是某人将浪客剑心的场景拿过来用了,剑心被师父捡回去的画面使作者君很深刻。
嗯,番外一分上下两章,这一章是派糖的,下一章干什么大家想来也知道了OTZ 让我们默默为小飞抹一把眼泪吧(<-后妈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