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81.
　　既然决定要找工作，我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找一份实习，为秋天开始的校招做准备。而找实习的第一步，自然是制作一份个人简历。
　　李南宇把几份“绿野仙踪”招聘实习生时收到的简历打印了出来，供我参考，又向几位工作找得不错的大四同学要了简历模版，发给我借鉴。我仔细研究了一上午，照猫画虎地在Word里画了一个大致的框架。大标题是我的名字“宋词”，用黑体二号字加粗，紧跟着一段东拼西凑的自我评价，写着一些例如“品学兼优”、“具有良好的沟通交流能力”之类的套话，洋洋洒洒一大段，事实上约等于什么都没说，纯粹为了凑字数。接下来是经典的三栏简介，第一栏是“教育背景”，第二栏本应是“实习经历”，鉴于我没有做过任何实习，就换成了“课外活动”，第三栏是“特长技能”。我略一思索，把这三栏的标题加粗，又把字体放大了一号，歪着头看了看，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然而，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将标题下面的空白部分填满。“教育背景”里，我既没有什么科研成果，也没获过什么奖学金，打上C大和L大的全称后，便江郎才尽了。即便如此，“教育背景”已经是整封简历里最充实的一栏了，至少还有两行字，而“课外活动”和“特长技能”两栏下的内容，我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我趴在书房的门框上，哀怨地说：“阿南，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了，简历连半张纸都填不满。”
　　李南宇起身走到客厅，扫了一眼我的笔记本屏幕，道：“我记得你大一的时候参加过演讲比赛？好像还得了个奖？”
　　“参赛的基本都得奖了。”
　　“HR又不知道，没关系，可以写上去。”
　　“那也就多加了一行字。”我低落地说：“唉，分享会上的学长的简历写得密密麻麻，和他的经历对比，我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活简直毫无内容，连一张A4纸都填不满。”
　　“还有你的‘影像人间’社团也是不错的经历，这不是又加了一行么？”李南宇继续为我出谋划策：“你不是还加入过常青的杂志社？担任了班级的文艺委员？在英国参与过慈善义卖？这些都可以写上去。要善于发掘自己的优点。”他搂住我的肩：“你看，这样一来，是不是充实多了呢？”
　　于是，我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用这些经历填补简历上的空白，然后放大字体和行间距，勉强凑出一页的内容。具备了投实习的基本条件后，我打开林森推荐给我的求职网站，将城市定位为“北京”，立刻弹出十几页近期发布的北京实习招聘信息。我跳过了那些标题便明显和自己专业不符的实习信息，筛选出金融、咨询、审计等相关行业的信息，试着点开一条基金公司的招聘链接，实习职位是“产品策略实习生”，工作内容为“参与基金专户的设计开发，进行可行性分析、招募书更新等工作”。等等，基金专户和招募书是什么意思？我对基金行业的主要认知，仅限于我妈买的基金亏得一塌糊涂。我接着打开另一条链接，是一家证券公司招聘投行部实习生，工作内容为“现场参与尽职调查、财务审核等工作，协助项目承揽和投资路演”。等等，“尽职调查”、“投资路演”这些概念我虽然在书上看过，但具体是什么含义，我却不甚了解，只知道投行是同学们公认的赚钱多的部门。我又打开了一条链接，是一家市场调研公司招聘数据分析实习生，工作内容倒是清晰易懂，然而要求“熟练掌握C语言、R语言、C++、SAS或者Java等计算机语言中的一种”，我想了想全靠平时分才得以低空飞过的编程课，默默地点了网页右上角的红叉。
　　翻了一个多小时招聘信息，我沮丧地发现，自己学了这么久的专业知识，不仅谈不上学以致用，连短短几行字的岗位职责都看不太懂，甚至惊讶于一家机构里竟然能有这么多部门。于是，我又花了周日一整天研究每个部门的具体分工，在求职论坛和招聘网站里拜读经验贴，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仍然分不清前台和后台的差别，只注意到网上的求职者们一边声讨投行部整天熬夜加班透支健康，一边又绞尽脑汁想得到这样一个拿命换钱的机会。

　　周日晚上，我回到学校宿舍，和谢非岚一起交流心得。她为了丰富出国申请的简历，最近也忙于找实习。
　　“你分清每个岗位具体是做什么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全面撒网，只要这家公司看上去还行，都投一份简历。毕竟，现在是别人挑我们，不是我们挑别人，先拿到面试机会再考虑其他的吧。”
　　我觉得她的想法很有道理，于是也不再拘于小节，只要在网站上看到不错的实习信息，便都勤快地给HR发一份简历，反正点一下鼠标又没有任何成本。
　　自从开始投简历，我便患上了邮箱强迫症，每隔十分钟就要刷新邮箱，看看有没有面试通知。林森很有经验地对我说：“在这种日常实习招聘的流程里，一般HR都会给你打电话，很少通过邮箱联系。如果三天之内没收到回复，基本就没希望了。”
　　“再等几天吧。”我自我安慰道，又掏出手机来刷新了一遍邮箱。
　　一个星期后，我依然没收到任何通知。
　　“你有接到HR的电话吗？”我问谢非岚。
　　“有，一家美容公司招聘前台。”她干巴巴地说。
　　“也许投简历的人太多了，HR还没看到我们的简历，再等几天吧。”我拍拍她的肩。
　　又过了一个星期，依然了无音讯。
　　一个月过去后，我们终于确信自己的简历石沉大海了。
　　此时，班上不少准备出国和就业的同学都已经找到了实习，专业课的缺勤人数直线上升，尤其是没什么威严的年轻老师的课堂，总共就只有一半人出勤，还都各忙各的事，不是在聚精会神地刷英语题，就是东倒西歪地趴着补觉，除了张月同外，没有一个人在看黑板。
　　终于，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教《期货、期权及其他衍生品》的年轻女讲师无法忍受了，威胁我们期末考试的出题会很难，而且绝不放水，并且从下周开始，要执行严格的考勤制度，缺席三次以上的同学将会被取消平时成绩。
　　她注意到大家终于把目光聚焦到了自己的身上，满意地清了清嗓子，问：“你们班长呢？”
　　一片沉默，没有人应答。我环视了教室一圈，发现关公没来上课。
　　讲台上的女老师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泣起来，开始反思自己的教学水平是不是太差，以至于让同学们连抬头的欲望都没有，班长都带头翘课了，最后还掏出纸巾来擦了擦眼泪。
　　下课后，我在食堂排队打饭时碰见了关公，问道：“哎，你怎么没去上课？”
　　“别提了，我最近忙得天昏地暗。”他有气无力地对窗口大妈说：“四两饭，苦瓜炒蛋、豆角茄子，再要两个鸡腿。”
　　我也上前一步，道：“鱼肉冒菜，不要香菜辣椒，谢谢。”
　　我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我见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看来繁忙程度用天昏地暗来形容还真不算夸张。
　　“关公，掐指一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开学以来你就神出鬼没的，到底在忙什么？”
　　“你知道的，我打算申请去美国读研，可是我的GPA不算顶尖，简历不够出众，想要申到好学校，只能靠英语成绩和实践经历来弥补。我每周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周一、三、五要去国贸实习，周六、日还要去中关村上托福强化班，周二、周四两天都排了八小时的课，双周的周一晚上还有一节上机实验课，即便这样，依然修不满学分，周三下午的衍生品课只好翘掉了。”他狼吞虎咽了几口饭，接着说：“这份实习经常要加班，我今天实在撑不住了，向老板请示早点回学校，这才能好好吃一顿饭。唉，要是我也有家产可以继承就好了。你看人家林森，整天在外面撸串喝酒，成绩排名垫底，不是照样去顶尖公司实习，毕业后也不愁工作。再看看我，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除了自我感动和自我怜悯，就只剩下一种知识改变命运的矫情。”
　　“如果你都算矫情，那我简直就是阿Q精神了。”我听了他的叙述后，感觉心情十分沉闷：“认真想想，我竟然没有认真地读过一本专业书，没有静下心写过一篇论文，没有勤奋地做过一份兼职。当我缺乏自律意识，随心所欲毫不在意地挥霍青春时，目光更为长远的人却早已开始未雨绸缪，在沉闷的自习室里不厌其烦地做题，在往返英语补习班的地铁上争分夺秒地背单词，在逼仄的格子间里姿态卑微地积攒人脉。无数个寂寞的日日夜夜，厚积才能薄发。现在大家都知道勤能补拙，开始拼命努力了，而我呢，还在学校里做一具行尸走肉，不想办法解决问题，只会整天抱怨。这样看来，我投出去的简历没有回音，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根本没有付出努力，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生活给予自己同等的回报呢？”
　　我滔滔不绝地反思感慨了一大段，把关公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赶紧分了我一个鸡腿，道：“宋词，我就是想抱怨一下，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啦，我昨晚还翘课打了一晚上游戏。你快别沮丧了，你可是我们学院唯一去L大交换的同学，真的，你很优秀！而且……而且你还找了一个优秀的男朋友！这也是个人能力的体现！”
　　关公本来想发泄自己的情绪，结果却要反过来安慰我，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关公，谢谢你安慰我。”
　　“我不是安慰你，我是认真的！”关公有些急了：“从大三下学期开始，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大家都会很焦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一届的同学都经历过这一段时期，觉得前途茫茫，困难重重，但最后都有了出路嘛！前辈们都挺过来了，我们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你好歹是名校毕业生，还能找不到工作吗？只不过未必和预期一样年薪可观罢了。但是，来日方长，年轻人多磨练几年，也不是坏事啊！”
　　“确实不是坏事。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但说这话的是先贤，我却是阿Q啊！”我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摆出一副潦倒自酌的姿势。
　　“宋词，你今天真是文兴大发，说话都用排比句！我觉得你去做个诗人也很有前途！”关公为了安抚我低落的情绪，开始一本正经地拍马屁：“条条大路通罗马嘛，何必一定要干这行呢？说不定你投身文艺事业后，我还要排队去买你的签名书。”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自内心地建议道：“关公，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当成功学讲师。”

　　182.
　　辅导员杨玫十分关心大家的未来发展，开始找班上的同学进行一对一的谈话。周五傍晚时，我到学院交L大的转学分材料，刚好撞见了杨玫，于是被她客气地请进了办公室。
　　“我这儿有点乱，你随便坐。”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端起来拘谨地喝了一口：“谢谢老师。”
　　“宋词啊，你现在是什么打算啊？准备考研还是出国？”
　　“我准备找工作。”
　　“找工作？”杨玫的眉头皱了起来：“现在很多工作的门槛都是硕士，本科生没有优势。你的家庭条件也不差，要是不想考研，现在开始准备出国也赶得上申请。”
　　“那个……老师，我不想出国。”我又喝了一口水。
　　“为什么？”她的语气有些严厉。
　　为什么？每个选择的是与否背后，都不只一句简单的为什么，还暗藏着无数难眠的夜晚里百转千回的思绪，因而我一时竟有些语塞，只好抛出最简单的理由：“我……我的男朋友在国内。”
　　杨玫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哎呀，宋词啊，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呢？谈恋爱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吗？就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发展了吗？人生很长，未来的变数很多，再说，出国读书也就一两年的时间，算不上很久，多少学长学姐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不要这么固执。”
　　我坐着没吭声。
　　杨玫转变策略，开始跟我举例论证硕士学位的好处：“我之前有个学生，说自己读了太多年书，坚决不想再读了，要去社会接受教育。我说好，你去吧，结果他找了个保险推销员的工作，跟自己的预期南辕北辙。前两天他给我打电话了，说自己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的话，今年报考了本校，想回来继续读书。你看，这样一来，白白耽误了两年……上上届也有个学生，固执地要找工作，找了一年都没找到合适的，第二年又考语言、上VIP课程、找中介申请，拖了一年，还是出国读书去了。而且，没有学校的氛围和同学的督促，这位同学的考试成绩不够理想，导致最后的申请结果也不太令人满意……相反，还有个学生，立志要考五道口，第一年没考上，人家坚持又考了一年，研究生阶段很刻苦，跟的导师也很有声望，秋招的时候是全班第一个拿到香港投资银行offer的……宋词啊，如果你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急着出来工作赚钱，老师也不会劝你，但你现在就是任性！老师带过这么多学生，见过这么多的事例，都是经验之谈！说实话，你将来出路好不好，老师的工资不会多一分钱也不会少一分钱，老师真的是为你好……”

　　从办公室出来，我的情绪更加低落了，环顾四周，突然觉得很茫然。我的选择真的是错的吗？可是，如果我听从了老师——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建议，就真的不会再迷茫了吗？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我掏出来一看，是李南宇打来的电话。
　　“喂，阿南？”
　　“我在你们宿舍楼下，你在哪里？”
　　“我在学院办公楼门口。”
　　“好，在那里等我。”
　　五分钟后，李南宇那辆宝蓝色的吉普停在我的面前，我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不开心？”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
　　我摇了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迷茫。”
　　他轻笑了一声，伸手扶起我的脸，然后吻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我。
　　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李南宇，我们在学院办公楼门口呢！”
　　“小词，我们都三周没见了，”他用手指轻轻触碰我的唇瓣：“你的迷茫现在好点了吗？”
　　我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嗯”了一声，主动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你吃饭没？饿不饿？”
　　“没吃，回去叫外卖吧。”
　　“好。”他踩下油门。
　　我们点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李南宇以前很少吃垃圾食品，但自从和我在一起后，越来越没有原则了。
　　“为什么又迷茫了？”他问。
　　“不知道，迷茫大概是人生的常态吧。你有见过不迷茫的大学生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你最近的见解很深刻。”
　　“你这周还是忙得没空好好吃饭睡觉吗？”我问。
　　“这周轻松了一点，我们的新一轮投资落实了，市场营销的资金也解决了，新的投资方很支持我们投放地铁和路面广告，有助于扩大影响力。对了，你还继续组织‘影像人间’的活动吗？”
　　“这学期开始，我没有再参与社团的日常运营了，主要是大二的学弟在组织工作。希望他们能将‘影像人间’在C大发扬光大吧。”
　　“小词，其实你有做公益的天赋，‘影像人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项目，可以发展成一个社会性的公益活动。”
　　“要是我连工作都不找，全身心奉献给公益事业，辅导员杨玫估计要打电话找我家长谈话了。”我无奈地说。
　　“你今天被叫去学院办公室谈话了？”
　　“嗯。她劝我继续读研。”我用纸巾缓慢地擦拭着手上的油迹：“事实上，除了林森那种可以继承家业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升学。在主流的观念里，找工作好像是最差劲的选择……”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大学教育在价值观上出现了偏差，很少尊重每个人的天性，总是把‘主流’定义为‘优秀’。”李南宇接过我的话：“其实，在我大三下学期的时候，不仅辅导员、班主任找我谈话，连院领导都屡次找我谈话，劝我去美国直博。一个可以申请到名校的学生，非要去做一件成功率不怎么高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就是冲动任性。另外，自主创业和失业一样，可是会影响学院的就业率的。”
　　“那你怎么应付他们？”
　　“我说我的女朋友在国内，我不想出国。”
　　“那时候我还不是你女朋友吧？”我狐疑地问。
　　“迟早会是。”他理所当然地说。
　　“喂，李南宇，你也太自信了！”我控诉道。
　　“主要是有的人总是不安分，我得收了她，省得她整天给我惹麻烦……”
　　“哼，要不是我不厌其烦地惹是生非，有的人现在还单身呢。”
　　“就是因为找个女朋友太不容易了，所以我摆出这一条理由后，再也没有老师找我谈话了。”
　　“今天我也用了这条理由，可是辅导员说我任性，我才不信他们这么容易被你说服呢，肯定还有什么后招。”我质疑道。
　　“嗯，这个嘛……”李南宇扬了扬眉毛：“我后来换了个手机号，恰好忘了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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