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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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天使


      曲折的心情有人懂
      怎么能不感动
      几乎忘了昨日的种种
      开始又敢做梦

      我决定不躲了
      你决定不怕了
      我们决定了让爱像绿草原滋长着
      天地辽阔相遇有多难得
      都是有故事的人才听懂心里的歌

      ——周华健 《有故事的人》

      郭湄的体质很好,老朋友向来准时,在新加坡的那几天,她和郭行云也采取了措施——除了实属意外的第一夜。然而万事不能侥幸,安全期未必安全,正是那个忧喜更迭,一折三叹的夜晚,命运在她身体里种下了一颗带着原罪的种子。

      生命来得悄无声息,郭湄从新加坡回来便拿着贝壳去找阿嬷,小林氏难得清醒的回忆证实了那个可怕的猜测,她失魂落魄地逃到林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每天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高原反应”根本不是高原反应,她和郭行云也不再只是师生和恋人,除了婚约,他们还有了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孩子。

      比小叔公和侄孙女儿更紧密的,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小生命。

      它是她对抗伦理挑战世俗的最后一道倚仗。她要重新埋掉贝壳,埋掉往事,让一切秘密风化消失在她一个人的心里,她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他,阿云,你要做爸爸了,抱歉宝宝比预想的早到了两年,可是没关系,我可以带宝宝去找你,无论你正背着行囊,拎着相机,穿行在多么偏僻遥远的国度,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

      这个电话,她终究没有机会拨出去。

      从确认怀孕的那一天开始,郭湄就只能躺在床上,腹痛、出血、吃药、腹痛、出血、打针,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她每天都在心里祈祷,宝宝,你一定要坚持住,要好起来,你还没有见过爸爸,没有听过爸爸的声音,你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待在妈妈肚子里,等着和爸爸团聚。

      然而等待她的只是蓝蓝强撑着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怀谨哥越来越凝重的神色,以及产科医生的最终判决——建议放弃保胎。

      躺上手术台的时候,郭湄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随着那团来不及成形的血肉一起被粉碎了。

      而术后病理检查中“染色体异常”的结论,将她残存的另一半灵魂也彻底击溃了。

      看着病床上惨无人色的郭湄,郭蓝恨不得肋生双翼去把郭行云抓回来。郭湄却死死抓着她的手,求她不要对郭行云泄露半个字。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好了,一个人的悲伤两个人承担,谁的痛苦也不会减半。是她做了错误的决定,以为这背天逆伦的故事会有个侥幸结局,却不知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刻,命运便已在冥冥中安排好了不可挽回的绝境。

      做完清宫术,郭湄休养了两周便被一通电话召回厦门。好像担心失子之痛还不够警示她似的,老天竟把消失人海三十三年的郭金水送了回来。那是她素未谋面的祖父,亦是她未婚夫的亲哥哥,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视频画面中,皱纹如刻,老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对她身边的小林氏说,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家……

      她不能不欢迎爷爷落叶归根,却又完全没办法面对这个古稀老人,他的音容笑貌,连同阿嬷弥留时一声声的呼唤,时时刻刻盘踞在她脑中,将她捆上道德与伦理的耻辱柱而不得释放。如果可以,她宁愿爷爷永远杳无音讯,永远只是家族故事里,一个抽象的姓名。

      如此自私卑劣的愿望,连她自己都不能忍受。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她和许怀谨结了婚,给郭行云寄去一封分手信,让蓝蓝替她解释一切,再退回所有的东西,断得清楚干脆,不留一分机会,半点希望。他信了,走了,福泽园台阶下那个孤独落寞的背影,是她惨胜如败的证明。

      郭湄不得不反复地自我安慰,两年的师生缘分,一年的倾心相恋,算一算也不是很长的时间,他曾经沧海,阅尽千帆,蒋袖心都可以做朋友,小郭湄……应该很快就变成年少记忆里的一个风流片段吧。老来儿孙绕膝,闲谈能提起她,已算他不计前嫌,念旧情深。

      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获知真相,可当他站在自己面前,伤痛懊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郭湄还是庆幸自己当初的隐瞒——毕竟时过境迁,若当初事发就告诉他,她真不敢想象两个人要如何收场。

      “好了,郭老师,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一次是真的什么都不骗你了,你可不可以,放我走了。”

      郭行云没再勉强,禁锢她的双臂很快被挣开,随着她的后退,他的手从她肩头慢慢滑到腕间,却迟迟不肯放开。郭湄试着去掰他,他便钳得愈发紧实,仿佛这一放,就再也没有触碰她的机会。

      “郭行云!”

      “对不起,湄湄,对不起。”

      郭湄突然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了——隐晦星光下,他眼角的痕迹如此分明。

      他流泪了,三十七岁的男人,从来都成熟稳重成竹在胸的郭行云,在她面前哭了。

      郭湄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抹掉他眼角泪滴,不防被他一把拽回怀里,狠狠按在胸口,“对不起,湄湄,我做不到。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不能放你走。”

      “我们是血亲,小叔公,我们会遭报应的。”郭湄对着他心口一字一句地说,“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郭湄都清楚记得2014年1月1日,尼洋河畔的这个夜晚,她深心挚爱的人是怎样安静地目送她一步步离开,又是怎样在她沉重的步伐中沉声宣告——

      “湄湄,如果坚持就要下地狱,我会拉着你一起。”

      新年聚餐上的小小插曲,在尼池小学的老师们中间引起了广泛的猜测。郭湄怒而离去之后,郭行云的解释是他是郭湄多年前在厦大的老师,两人亦师亦友,关系不错;而明明相熟却装作不识的原因,他没说,老师们也不好意思追问,更奇怪的是第二天开始,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加诡异了,郭湄几乎是远远看到郭行云便立刻掉头离开,而郭行云虽然还在课堂上和学生谈笑风生,坐在办公室的时候,却比原来沉默了太多。

      一定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不止一个老师私下里拐弯抹角地询问郭湄,得到的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渐渐地不但没人问了,甚至连大郭老师四个字都再没人当着她面提起。期末考试之后便是改卷、讲评、办家长会、安排离校事宜,郭湄试图用超负荷的工作抹掉郭行云在她生活里的痕迹。他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快三个月,春节在即,郭氏集团的大股东,台南郭家的大少爷,郭夫人曲扬的独生子,不可能继续呆在西藏和她耗下去。

      一月三十日,蛇年除夕的上午,郭湄巡完最后一遍宿舍,离开了学校,准备回八一镇过农历年。小花冠开往318国道的时候,郭湄还是忍不住往村头那片新盖的小瓦房拐了过去。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郭行云了,虽然期末考试之后,他这个美术老师就没必要再来学校,可她不止一次听布赤念叨大郭老师答应过考完试再带他们去写生的——对他来说,失约绝对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只是看一眼,悄悄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回台湾而已,这没什么,他走了,她能更安心过大年,郭湄这样安慰自己。

      不想租房给郭行云的藏族阿妈回答她,“郭先生啊?郭先生好像去墨脱了啊,走了好几天了,说是过年前回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墨脱?他没说要回台湾吗?”

      “没有啊,我听说你们学校寒假有几天不开伙,请他到我们家吃饭,他还答应了呢。”

      郭湄站在紧闭的木板门前,看着窗台上那盆不太精神的红景天,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新年聚餐时她走得太急,把这份学生礼物落在了不知哪个角落里,没想到他带走了,养在自己窗前。红景天夏荣冬枯,没了那群古灵精怪的藏族学生,无所不会的郭行云,也没有办法在这寒冬时节护它周全了。

      郭湄咬咬牙,从手机联系人里找出了那个几次要删,都没删掉的号码。

      连拨了两遍,都是不在服务区。郭湄从窗帘缝隙里看进去,只能看到临窗的书桌,布赤和同学们送的画卷成一卷,立在桌上的大笔筒里。

      不像是一走了之的样子,兴许只是孤身一人在异乡,自己找地方打发时间去了。可林芝那么多美景,波密、工布江达、米林,哪里不好玩,非要二度进墨脱?郭湄回到车里,压着速度往八一镇开,手上不由自主地拨通了次仁校长家中的电话。

      “大郭老师啊,前段时间有墨脱公安局的人来找他,好像是要请他过去一趟,怎么他还没有从墨脱回来吗?”

      “没有,他电话打不通。”

      “哦,他说可能要进山,如果有急事找他又联系不上,就打这个号码。”次仁校长撂了话筒,翻了半天记事本才报出一个固定电话,“这是墨脱公安局的号码,他会一直跟他们在一起。”

      郭湄一听进山二字就有点忐忑,上次和墨脱公安局打交道的时候,郭行云躺在抢救室里,时隔数月,那帮大盖帽又来找什么麻烦?郭湄拨了几遍号码,线路是通的,却一直无人接听。她只好回头去找次仁校长,“您再核对下那号码行么?没人接啊。”

      “没错是这号码,不过今天是汉历除夕,会不会刚好那间办公室的人休假了?”次仁校长沉吟片刻又建议,“要不我帮你问问值班电话?”

      “不,不用了,我没急事。”

      都说要桥归桥路归路了,他的行踪,她早就不该打听。

      郭湄把手机放回手袋,一脚踩下油门,加速驶往八一镇。

      林芝汉人多,虽不是藏历节日,大街小巷依旧张灯结彩,一派春节气氛。又是一年除夕夜,她还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天,家家户户围炉看春晚的时节,有个男人从福州赶回厦门,只为和她一起倒数跨年的钟声,那个寒风瑟瑟的冬夜,是她记忆里最浪漫的新年。

      梅朵家的厨房飘出浓郁菜香,其间还有郭湄自己做的一盘菜脯蛋。菜脯是她淘宝买来的,做法是她在台北郭行云的公寓里看他下厨学来的。那时她惊叹他这么“贤惠”怎么还会剩下来,郭行云就笑着说因为他一年有十个月不着家。

      也正是这个东飘西荡的男人,愿为她放弃行云般自由的旅程。

      郭湄坐在珠珠床边,摸了摸孩子恬美的睡颜,起身走到窗边拨通了那个早就查好的电话。

      大年三十的夜晚,公安局值班室依然有人。只是对方态度谨慎,郭湄把郭行云的台胞证号码、护照号码甚至身高体重统统报了一遍,值班警员才相信她真是郭先生的“家属”。

      “他中午就走了,我们在招待所给他开的房间已经退了。”

      中午离开墨脱,现在也应该回到林芝了,电话怎么会依然不在服务区?“他有没有说去哪里?”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是去医院。”

      “医院?!他怎么了?”

      “前两天他和我们中队一起进山,好像受了一点伤,我没看到他本人,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郭湄十分着急,墨脱的崇山峻岭根本就是盗猎分子的大本营,追捕盗猎分子是林业公安的事,他一个外地游客凑什么热闹?值班警员不肯透露中队长的联系方式,郭湄便问了墨脱县医院的电话,值班医生瓮声瓮气地回答,“是有个拿台胞证挂号的病人,挂的是眼科。”

      郭湄心里一沉,“他是眼睛受伤?受的什么伤?能不能帮忙看一下病历?”

      值班医生有点没好气,“眼科都下班了,我怎么看病历?”

      郭湄还要追问眼科医生的电话,无奈墨脱实在太不发达,许多人没有手机,好容易问来医生家里座机,又根本没人接。

      除夕之夜,和父母兄弟一起吃团圆饭是人之常情,郭湄也没有办法。她想了半天,重新致电公安局值班室,好说歹说,人家答应去找中队长,片刻后回复,“在山里正面遭遇犯罪分子,郭先生眼角被撞了一下,不严重,请家属放心。”

      是不严重,可眼睛对普通人的意义,无法与摄影师相提并论,一点点的影响都可能是致命的!郭湄反复追问也问不出更多,失望中要挂上电话时,值班警员忽然说,“中队长说,昨天有两位先生从台湾过来,好像是郭先生家族公司的人,他们接了郭先生一起去的医院。后续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你要是认识他们,可以直接联系他们看看。”

      郭湄简直欲哭无泪,郭氏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上哪儿去找人,自己手上倒是有东东的Skype号,但通过蒋袖心找郭行云,一定会惊动曲扬。当初郭行云为了娶她,费了多大功夫扫清障碍,结果却换来她的无情背叛,曲扬无疑是她最不敢面对的人。

      何况郭行云滞留西藏,两度受伤,和她不无干系,她怎么跟蒋袖心开口。

      梅朵送许怀谨出了门,安顿母亲睡下,又去瞧了一眼珠珠,回到客厅,就看到郭湄呆坐在沙发上,春晚的小品演员卖力耍宝,她却魂不守舍,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想什么呢?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郭湄攥着手机霍然站起,“我,我要回学校一趟。”

      梅朵先是一惊,继而便猜到几分,“你要去找他?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就因为这么晚了,郭行云带着两个生意人,按理早该歇下了,不可能还在荒郊野岭晃荡,一直联系不上,才叫她更加放心不下。郭湄甚至怀疑他是被接回台湾治疗去了,毕竟从尼池村阿妈和次仁校长那儿得到的信息看,去墨脱之前他根本没有离开西藏的打算。

      种种猜测,郭湄不愿和梅朵详说,就让梅朵以为自己是回尼池村见郭行云好了,若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她一定会把许怀谨叫回来,自己就别想出这个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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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地狱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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