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周妈的亡殁，令我的心数月哀愤不宁。放眼周天下，有多少周民，皆如周妈一般，面对压迫驱使，唯有逆来顺受，至死方休！我此生不愿作这样的人！可是如今，我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想起黄巢一句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不错，他只有作了青帝，才能改变花的时令。而我，只有掌握权力，才能主宰自己和他人的命运。可是，他没作的青帝，为人所剿，而我如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未知来日如何。
　　一年的正月，总是最忙碌的时节。在我的愤懑中，甄氏夫妇喜气洋洋，八面玲珑的应酬迎送无数达官贵人的往来交好。足足过了月半方歇。
　　又是一年春至，园花初吐芳华的时节，我为自己采摘了一朵红艳娇弱的杜鹃，簪在发间。那样鲜红如啼血般的颜色，那样娇弱不赢一握的花瓣，不仅寄托着我对周妈的追思哀悼，也寄托着，我埋藏在内心深处强烈而脆弱的愿望。
　　周妈逝去，我接掌了厨房的一切。由上房丫头，彻底沦为了厨房的厨娘。一头青丝用莲青木槿花的角巾扎束罩笼，以免落了烟尘油污；身上系了同样颜色的围裙，裹住里面的衣裙。每天劳作之余，都呆呆的回忆从前和周妈一起的点点滴滴。
　　对此，甄嬛似乎也没什么异议。她对我无眷恋，我对她也更无不舍。流朱有时来帮我的忙，我会一把将她推出门去，半句废话也懒得跟她讲。
　　转眼过了月余，春光愈发盛了。团花锦簇，芳艳处处照人，好一场繁盛的花事。我的心情似乎也是明媚的，伺候好了上房，独自徜徉花下，又撷一朵嫩黄的杜鹃簪在头上，在院中积水的巨缸里照影——这个角巾束发的小厨娘，还是很美的，并不因地位的毫厘跌失有丝毫失意哀丧。不禁向着自己微笑起来。抬头间，见莫小雅在廊檐下向我微笑注目。
　　偏在这时，有福泽堂的德福来传信，说奉夫人之命，要甄嬛带着快雪轩的下人去趟福泽堂。会有什么事呢？
　　我万般不解，也只能随着去了。
　　福泽堂的院子里，元氏和甄远道并肩坐在门口廊檐下，旁边是甄珩，玉姚和玉娆。而院子里已经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原来甄府所有的仆婢都召唤到了。
　　我和流朱珂儿玢儿跪在人群后，甄嬛穿过人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早已备好的座位上。
　　只见甄远道坐着向元氏略略俯身，大概在询问什么事。看来他也不知道他的夫人此次又兴的什么兵法。
　　“人都到齐了吗？”元氏微微侧目问道。
　　德福答了一句：“夫人，都到齐了，到齐了。”然后回到甄远道的身边。
　　元氏才微然一笑，像橘枝道：“橘枝，你跟大家说，是什么事吧。”
　　“是。”橘枝俯身答应，才向众人道：“想必各位也知道，老爷夫人每年都会成全几对婚姻，……”
　　才听橘枝说了一句，我不禁哦了一声，似有所悟，又觉得不太可能——我才过了十二岁，不满十三。
　　只好继续听着——“今年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老爷夫人决定再成全几对儿，而且要大操大办，每个人都有赏钱。为的是冲冲喜气——过去一年，有些不顺畅，发生了点零碎之事，叫人心慌。……”
　　橘枝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我有些好笑。莫非发生在我身上的‘小事’，全府的人都知道了？也说不准的。
　　“大家都有什么问题么？”橘枝高声问。
　　“没问题！”众人都异口同声，都有赏钱，当然没意见了。
　　“那好！”橘枝说着，俯身道，“夫人，该您了！”
　　元氏微然一笑，拿起桌子上一本花名册，一共念了三对男女的名字，只见那五对男女走到前面，跪在甄氏夫妇的面前，元氏命橘梗橘枝先把喜钱赏了他们。三对男女接了赏钱，高高兴兴的回了队列。
　　没我的事儿？我对此微感质疑。只见橘枝又俯身道：“夫人，才三对儿，倒不如凑个整儿，还吉利。”
　　“倒也是，”元氏似乎无心，上下看着名册，沉吟道：“剩下的还小，今年好像就这么多了。”
　　橘梗道，“夫人可以让他们先婚配了，以后什么时候圆房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赶在这个时候，谁不想讨这个喜气？”
　　“是啊！”德福突然跪倒道：“夫人，小的如今也十八岁了，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小的也指一段婚姻吧！”他突兀的行动都吓了甄远道一跳，可见甄远道对此竟无知情。
　　“哟，你这猴崽子，倒会上赶着！”元氏逗乐了，“也罢，看你平时伺候老爷尽心尽力，夫人我今日就给你指一个！”
　　“谢夫人！”德福不住的磕头。
　　难道是他？我不禁微微冷笑。
　　元氏又看了遍名册，转头问甄嬛道：“嬛儿，你快雪轩厨房的丫头，浣碧来了没？”
　　“来了！”甄嬛恭敬而答，长身向我道，“浣碧，你到前面来！”
　　“是！”我只得答应，站起身来。一路之上，许多仆人都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配给老爷的贴身奴才呢，多大的荣光！
　　我迈步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复又拾衣跪下，叩头行礼，抬起头来时瞥了一眼甄嬛，看她满面笑容，仿佛真心为我高兴的样子。
　　“浣碧，你今年多大了？”
　　“回夫人，奴婢今年不满十三。”
　　“十三，也不算小了。当世女子出阁，多在十五岁。也就一二年的光景，一混就过去了。”元氏说的也是实情，她的长女甄嬛，两年后应选，正是十五岁。
　　我垂头道：“夫人为何召唤奴婢，难道是要为奴婢指配终身么？”
　　“不错。”元氏颔首而笑，“你放心，夫人知道你是个资质出挑的，必然不会亏待了你。这人的相貌身份说的过去，要紧的是，定会疼你。”
　　“夫人为奴婢指婚，奴婢自当感激，只是奴婢心存疑惑——这甄府比奴婢大的丫鬟，不止一个，夫人为何偏偏选中奴婢呢？可是偏心疼爱奴婢？”我仰头看着元氏，自觉语气含了讥讽。
　　甄远道亦在我的正前面，对此不置一词，只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一旁莫小雅目光微显忧虑，我淡漠扫她一眼，她似有宽慰，估计料的我有脱身之计。
　　“嬛儿身边的流朱比你大两个月，姚儿身边的小蝶比你大两岁。只不过，她们是小姐的贴身丫头，配了出去，小姐身边就没得力的了。只有你是厨房的丫头，配出去，不妨事。”元氏为我细细剖析，很是在理，更耐心道，“你还有其他疑问么？夫人愿意一一为你解答。”她反将了我一军。
　　我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德福，只见他龇牙向我不怀好意的笑着。那年清明便是他想要断送我性命。我以金蝉脱壳之计，逃了生天。也是啊，那件事的疑影，至今还在元氏心里萦绕不去吧。更何况后来几番算计，我都逃脱。她疑心只能越来越重，越来越想置我于死地。
　　“夫人可是要将我指配给德福？”
　　“不错。”
　　“若是，奴婢不愿意呢？”一语既出，便有不少人唏嘘哀叹——我自然晓得我的抗婚，会耽误众人领赏。况且如此好事，别人抢之不及，我却不肯答应，也当真是不知足，没福气。
　　“甄府的规矩向来如此，还从来没有人敢违抗。”元氏轻启朱唇，曼声作答。
　　我微笑了一笑，“夫人亲自指婚，又赏赐银两，奴婢本该感激涕零才是。只不过——”有心气气元氏，于是故意学她慢语矜持的腔调，然话音未落，便闻得身后一阵低沉的哄笑之声，看来我模仿的不甚好。甄远道也险些喷笑出来，家斗如此，难为他还笑的欢实。
　　“那你为何不愿意呢？”元氏气的竖了竖眉毛。
　　“若是奴婢拒绝的理由充分，夫人可敢答应奴婢，再延两年为奴婢指婚？奴婢自觉地还小，不想早早婚配。”我也反将元氏一军。
　　“大胆！”橘梗橘枝双双上前怒斥我，“你什么东西，敢跟夫人讨价还价？！”
　　“退下！”甄远道忽然拍案叱了一声，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橘梗橘枝见状，不得躬身而退。
　　“浣碧，这个老爷可以做主答应你，只要你说的有理！”
　　“多谢老爷！”我并不看他，只看着元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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