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猜

　　这是楚吕第二回来大相国酒店。这种聚集各大菜系却没有一种菜做得地道，并且企图用高价位来网罗一众高品位人士的酒楼，向来深得江明达官显贵钟爱。这阔气的仿明清大宅，绿瓦红墙，雕梁画栋，还有门前两只呲牙露爪的大石狮子，无不传递一种侯门贵胄的霸气。仿佛只要从大门上一对高挂的大红灯笼下面走进去，就能平步青云。
　　她曾跟着冉培来过这里两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大红漆门还鲜亮如新，上面的黄铜把手仍然光可鉴人。
　　岁月对一切纸醉金迷都格外客气。
　　楚吕知道冉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虽然他从不说，但她知道。他每次都吃得很少。如果是与长辈见面，这里无疑是投其所好的。
　　一进门，就有迎宾小姐前来招待，楚吕只说朋友先到了，姓冉，很快便知道冉培所在的包间。
　　她在楼梯口站定，深深吐出一口气才往前走。她并不十分清楚此行的目的，如果真如楚萼所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大吵大闹，掀桌子，给冉培一耳光，或者朝李慎如脸上泼红酒。十来米的距离，她走得不快，脑子里飞速地过滤着种种可能性。
　　她运气不赖，刚刚靠近包间门口，红木镏金双开大门便从里面打开，穿着荷粉色制服的服务生手上托着托盘推门出来。
　　一开一关之间，短短几秒钟时间，足够她看清璀璨灯光下的一桌盛宴。秋香色的绣花窗帘、半人高的金钱橘、青花瓷长颈花瓶、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绘着红楼十二钗的绢布灯罩，深紫色雕花圆形饭桌，还有周围推杯换盏相的食客。
　　冉培还穿着今天出门前她跟他打赌他不敢穿出去的淡粉色衬衫，他旁边正对着门的位置坐着他的父亲冉魏宁，她只面对面见过冉魏宁一次，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冉魏宁左手边是一对五十左右的衣着贵气的中年男女，楚吕没有见过。冉培旁边是难得散下头发的李慎如，还有发型至少为他增加了五公分身高的三医副院长李律。
　　他们脸上各自挂着欣慰的、满意的、谦恭的、平静的或自负的表情，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很快门又合上，关掉了一室的宾主尽欢。然而那些赞美和自谦、恭维与推辞，还有菜肴浓郁的香气却撕缠着她的五感，久久不散。
　　原来，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比想象中要冷静，没有一点愤怒一丝狂躁，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失望盘踞心间、哽在喉头。她无视服务员甜美热切的询问，径直走到走廊另一边的拐角，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刚刚合上的木门再次打开，冉培一手松着领带，一手拿着电话走出来。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楚吕贴着墙，轻声问。她盯着走廊上花开绚丽的墙纸，不敢露头观察冉培的表情。不过，即使不看她也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疲懒的、不耐的、不想多说一句话的。
　　“我还在公司，现在还走不了。”孕妇的喜怒无常他近期深有领教，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他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说辞。
　　“我不舒服，你现在就回来。”楚吕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谎话信手拈来。心不在了，就连谎言都变得随便。
　　“哪里不舒服？吃过饭了吗？还是又吐了？”冉培担忧地连声问。楚吕强烈的妊娠反应最近稍好一些，食欲也很好，他实在害怕有所反复，毕竟任谁在吃饭的时候被视作倒胃口的根源都不是十分愉快。
　　“你只说你回不回来。”
　　冉培放心了，看来不是身体不适，不知道她什么又惹她不顺心了。他犹豫地朝包间看一眼，好言哄劝：“我尽量早些回来，要不找赵维过去陪陪你，想吃什么，我带回去。”
　　“你不是想见大伯一家，现在接他们出来一起吃饭怎么样？”
　　“今天没时间，也太匆忙了，改天，要不就明天。”冉培双眉蹙起，眼中闪过意外之色。这件事情他倒是提起过两次，却没见她上心。
　　若是面前有一面镜子，楚吕一定能发现自己脸上冰凉的笑，心冷却的速度太快，她整个胸腔都在颤抖。
　　“就现在，过了今天，就不用见了。”她语调异常平静，像极了失去生命的异灵。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冷气太足了。
　　她这个电话就是为了无理取闹的。冉培眯眼抿唇，三十出头的男人，嘴角竟有不浅的法令纹。他今天忙了一整天，早上开了两个会，中午跑了一趟工厂，下午接着开会，午饭没有时间只吃了几块苏打饼干，晚上还要应付饭局，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即便如此，他还是耐住脾气，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口气还算温柔，他说：“明天吧，明天周六，我们早些去大伯家，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
　　“冉培，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可，如果我愿意，明天就能把自己嫁出去。我说过了，就是现在，不要等到明天。”就让她再赌这最后一次。
　　被她丝毫没有转还余地的态度激到，冉培耐心告罄，说：“不要无理取闹，有什么事等我回去。”
　　“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她的心如岩层包裹，压抑，却出乎意料地并不愤怒。就像在讨论天气一样，自然地、缓慢地诉说着决心。
　　恰逢此时李律出来找他，冉培忽略一闪而过的不同寻常，短促而生硬地结束对话，说了一句“随便你”，便走进包房。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口角，和以往任何一次没有不同，就连冷战都算不上。
　　他以为等她气消了，哄哄她，她就会回来，然后结婚生子。
　　可她却说：“再见，亨伯特先生。”
　　再见，亨伯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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