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新皇在圆明园仓促继位，内务府连夜将各宫的行装打点好，次日天一亮众人便打道回紫禁城。

　　仲秋的天，本就阴气重，这日天公仿佛知道了人间大变，冷雨零零星星地从早就下着，到了晌午便成了狂风呼啸。按祖制，嗣皇帝只需在乾清宫跪迎大行皇帝寝宫，可弘历却坚持要亲自护送黄舆回紫禁城。雍正帝于圆明园驾崩的消息到了白天就封锁不住了，随着浩浩荡荡从行宫过海淀镇、白石桥，一路到西直门的皇家人马，很快传遍了京城。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放在乾清宫。众人都道宝亲王当真是个孝子，不以新皇的身份直接入乾清门，而是由内右门入，为表对大行皇帝的尊重。新皇在乾清宫受军机大臣、文阁学士的跪拜后，立即返回灵前。

　　灵堂旁设金缎制九龙引幡、白绫围幔，梓宫前置黄缎绣龙褥花梨木香案，宫禁内，嫔妃、宗室男女的哭声已彻天响地。

　　弘历自大半月前从苗疆日夜兼程返回京城，便没睡过几夜安稳觉，昨夜自然未曾合眼。即便从小练武的身子，此时也显得消瘦憔悴。看着殿里浑然跪了一片缟素，觉得眼前晕眩，扶了身边吴书来的手臂才徐徐行至灵前，撩起素袍便双膝跪地，痛哭失声，捶胸顿足。众人见皇上哀恸深切，越发在后面哭天喊地。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跪在最前面、如今已是太后的熹贵妃才走上前，哽咽道，”皇帝节哀。“弘历才颤巍巍地扶着吴书来的手站起身。

　　待他转身时，众人都已向他叩首，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历又是一阵恍惚，叫平身时目光在已人海里逡巡着，看到太后身后的雨晴。四目相对，只有一瞬，却顿时心灵相通，想说的话已皆在不言中。身旁哪怕是此时两倍的人，也都仿佛在这一瞬化为乌有。看眼底的乌青便可知，她恐怕也一夜没睡。

　　雨晴眼中，只见他黑瘦得不不行，下巴上都长出了小胡茬，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惫之态在眼底呈现。她看着，只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只能硬生生地止住，尽量给他回以理解、宽慰的眼神，仿佛在说从来都是他对她说的两个字，”放心。“

　　群臣周知，皇上悲不自胜，那日在灵前一直哭嚎到日暮，一整天水浆不进，群臣匍匐于地环跪恳请圣上节哀，皇上才勉强去养心殿歇下了。

　　—

　　新皇登基，前朝后宫皆如长江后浪推前浪。

　　然而，传遍京城的不单单大行皇帝的死讯，而更有风言风语。有的说皇上听信道士的谗言误服了丹药，更离奇的说是被反清复明之士暗害，一时间传言纷纷。

　　雍正暴卒的那晚，只有宝亲王将一直以来在雍正身边伺候的道士叫去细细查问了一番，可查出了什么结果，不得而知。

　　只是，不出两日，养心殿里就传出旨意，将供养宫中的道士张太虚、王定乾等人一概驱逐内廷，拆九州清晏内的斗坛丹炉，严禁太监传播宫内消息。谕旨上写，雍正”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言生事。“

　　”娘娘，“吴书来恭敬地对雨晴行礼，”皇上差奴才回来，请娘娘安排挪宫的事。“

　　雨晴从乾清宫回来，便不停地张罗。此时她坐在乐善堂的正殿里，点头细数道，”知道了。各宫还住着太妃们，挪动怎么也要二三日的工夫。我想着两日后将寿康宫收拾妥当给太后住，慈宁宫给太妃、太嫔们住，三日后这里的人再搬进东西六宫去。你就去这样回吧。”

　　”皇上说，这几日都在养心殿忙着，已和太后商议了，一切由娘娘做主就好，只叫您明儿晚间去养心殿一趟。“

　　”知道了。“

　　”皇上还吩咐了，让李玉、佟姑姑日后便在娘娘宫里当这掌事太监、宫女之职，也好帮衬上娘娘。”

　　从前，吴书来还时不常会露出几分诙谐，如今一本正经，回话的样子和从前雍正跟前的苏培盛如出一辙。雨晴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说的话便见彩云勾起了浅笑，自己也忍俊不禁。

　　”娘娘？“吴书来一脸莫名。

　　”没什么，“雨晴笑道。小小一个举动，都透出弘历对她的心思。李玉、佟姑姑都是弘历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如今将他们调来伺候自己，是用心良苦。“那就有劳吴公公替本宫谢过皇上的美意。”

　　听皇后特意强调着”公公“二字，吴书来忙躬身说不敢，也不由笑了起来。

　　次日一清早，召集乐善堂上上下下的人到前院共听事宜。

　　从前只是大老婆和小老婆，如今是皇后与妃妾，则多了一层君臣的关系。除了皇后，都还未封名分，两个侧福晋、四个格格，此时都规规矩矩地站着听旨。

　　雨晴不过将吴书来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附加道，“如今尚无册封的旨意，等皇上吩咐了下来，再定各宫的分配。”

　　正要叫众人散了时，却听慧如似有意无意地说，“臣妾听闻，园子里的道士都被逐了出去，不知…“又装作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拿帕子捂了嘴。

　　这样的举措，无非是暗指她这个皇后管教不严，宫里才会有流言。雨晴原想着心平气和地打发完众人好快点安排下面的事，可如今，倒不得不拿出正宫的架子来。“这话，从奴才们嘴里听两句也就吧了。你好歹是个正经主子了，别失了身份，让人看笑话。你们下面的人也警醒着，皇上的旨意已下，若谁再敢嚼舌根子，便是自寻死路，别怪本宫没有警告在先。“

　　众人都暗道，福晋，如今是皇后娘娘了，越发是一股子淡然从容，哪怕动了一分气也令人发憷，于是都诺诺称是，说再也不敢了。

　　“彩云，陪我走走吧。“众人散了后，崇敬殿忽然寂静得令人难受。

　　从前院到中院，一草一木，每一寸地，都是他们在这里生活的印记。

　　”这一晃就是八年的光景，虽说日后还在紫禁城，可终究…再也回不来了。”

　　“主子今日感慨良多。“

　　”是啊，“雨晴轻叹道，拉过彩云的手道，”咱们主仆二人，进宫八年了，如今…也苦了你陪我一路。”

　　彩云也笑着回握住她的手道，“从前奴婢就说不能让主子一个人入这是非之地，自然是要陪您一路的。今后越发要艰难了。“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雨晴凄然道，”算来你不过比我小几岁，过上一二年也到了出宫的年龄了——“

　　彩云面露难色，支吾道，“…奴婢不想出宫。”

　　“这就是傻话了，哪个宫女不想出宫？”雨晴淡笑道，见彩云不语便打趣道，”莫非…你看上了四爷？”

　　彩云气恼得差点跺脚，“主子！您说什么呢？“

　　“哦，错了，皇上，”雨晴纠正道。一时要改口，还真不习惯。

　　“不是…奴婢…怎么可能？”

　　“我逗你的。既然不是祈盼圣恩，那等丧期过了，我头一件事就是要给你找个好归宿。“

　　彩云面上羞赧，欲再开口辩驳，却也觉得无从说起，便默然绞着手中的帕子，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主子身后。

　　—

　　天擦了黑，皇后的仪驾才停在了乐善堂大门前。五色龙凤旗，九凤曲柄黄盖，华丽得耀眼。从仪驾上俯视甬道两侧过往的宫人，见他们都躬身俯首不敢直视，确实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到了养心殿，吴书来带路走进正殿，接着是西暖阁，皇上平日里看奏章、见大臣的地方。养心殿这个名字出自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的确，比起富丽堂皇的乾清宫、太和殿，养心殿显得简约了不少。西暖阁分南北前后两室，前室西为书室，后面小门通中室，悬挂着雍正亲笔的“勤政亲贤”匾，下设宝座。宝座上的人，正手持御笔奏书皱着眉，听见脚步声才略分了神。

　　抬眼对上那熟悉，炯然深邃的目光，只见他双眸中仍布满了血丝。那双眼睛看她时，却化作了迫切的柔情。不知为何，原想着他会身着厚重的明黄龙袍、大红色貂绒的朝冠，但转念一想，丧期未满，自然还是一身的素服。

　　“皇上，”她迟了片刻，才低头，盈盈在门槛处下拜。

　　一屋子心腹奴才，看着皇上皇后眉眼间如此，早已默默地退出去掩了门。

　　“晴儿…”只唤了一声，弘历再忍不住了，未及她蹲下身便三步两步走到她身前，彻底抹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紧紧将她揉进怀里。

　　大半年未见，又经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二人心中都是百感交集，刻骨的相思方才得几分宣泄。良久，弘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拉她紧挨着坐回宝座上，执起她的双手细细打量着她，心疼道，“瞧你，脸色这般苍白，手也凉，夜间风紧，不可大意了。”他知道，自她生育了玉瑶后，日久便生了寒夜里手脚冰凉的毛病，只是要强不肯说，让他更是不胜怜惜。

　　”不妨事的，“雨晴有些哽咽，笑着抚上他的下颚、前襟，“瞧你自己呢，在外头这些日子，你不知道照顾自己，倒让我——臣妾——”

　　”说‘我’，”弘历截然道，见她默然颔首却不再言语，便拉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指着案上铺开的宣纸说，”你看。“

　　只见上面写着一篇以《宽则得众》为题的文章：”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这页纸下面却隐约可见令一张驱逐道士的旨意。连到一起，雨晴已明白了八九不离十。

　　弘历觉察到了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解析道，“宫里的传言，我都听到了。皇考在世时未免苛严了，人心不可左右，但为了顾及天家颜面，我也是无法，才颁出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旨意。”

　　的确，若让整日看着圆明园炼丹青烟直上的宫人信雍正从未听过道士的谗言、食过丹药，未免强人所难。雨晴只说，“后宫传闻不息，也有我的不是。如今堵住众人的口舌是最要紧的，至于人心，慢慢来。“

　　”别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弘历听她抢着认错，又是一阵心疼。”这几年，皇阿玛尽心尽力使政治严明、贪污腐败之事得以肃清，官民都勤俭了不少，可如此风霜之政已有十三年的，百姓难免有怨言，才会有那起子闲话。我想，皇考那些苛待朝臣官员、严征税收的铁手腕子，也该改一改了，必要宽严相济，方得人心，你说是不是？”

　　雨晴欲言又止，”我——从前是皇子福晋，可如今当真是后宫…不得干政。“

　　”如今，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弘历执起她的手道，”你我之间若有了那么多忌讳，朕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既如此…我倒觉得，新政自然需要时间奏效。但要让天下人立时三刻知道皇上的志向，且改善皇考的声誉…莫若从最显眼的地方着手。“

　　弘历想了想便胸有成竹地笑了，”残害手足、背弃功臣，皇考最让世人诟病的莫过于此，是你想说的吧？如此，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雨晴浅笑着点头。说不忌讳，可宫里这样隔墙有耳的是非之地，终究还是有几分忌讳的，各自心知肚明就够了。

　　弘历也不再盘问，只又拉她坐好，”后宫人的位份，朕的皇后可想好了？”

　　“这样的事，恐怕还要听皇上的示下。”

　　“你先说，不妥再改。“

　　”我想，两位侧福晋…高氏的父亲在朝中颇为得力，当得起贵妃之位。乌拉那拉氏同为侧福晋，又是孝敬皇后的亲族，也封贵妃吧。苏格格诞下永璋，堪居妃位。金格格的母家也有几分势力，便给她嫔位把。夕格格、陈格格便封为贵人。至于宁格格与黄格格…“雨晴看弘历的眼神忽变得凌厉，便越发放柔了声音道，”总要顾及永璜，便追封富察氏妃位吧。黄氏，为了免人闲话，便也追封个嫔位吧。“

　　”你说的都合乎情于理，只是那拉氏仅封为妃位即可，金氏也先为贵人吧。至于富察氏，她虽不配，但你说得有理，便照你说的做吧，“弘历想了想又说，“高斌的女儿封贵妃自然有益，可高氏终究是内务府包衣，恐怕…“其实包衣不包衣倒是假，弘历终究怕眼前的人心中不悦。

　　其实，这样的事，二人早已不需说明。一方面，高家的势力对自己在后宫或许不利，可另一方面，高家在朝中崛起，又不是世家，几年来多少消减了朝中对富察家的锋芒。雨晴也听懂了他的心意，浅笑道，”何不抬旗？顺理成章，高氏一族无不欢欣。明日便让内务府一齐办了。”

　　弘历颔首，自顾自地拉过她的手，把玩了起来。

　　雨晴接着细数道，”如今位份定了，还有东西六宫的分配。我想…如今宫里人不多，几个宫的主位便由高氏居承乾宫，与陈氏同住，乌拉那拉氏居翊坤宫，珂里叶特氏同住，苏氏居景仁宫，金氏同住。这样不至于太铺张了。”她的安排，也有自己的道理。陈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慧如也惹不到她。静娴与瑜夕互相交好，自然无事，只委屈了若妍，可雨晴深知，琪舒是个笑里藏刀的，自然要若妍那样犀利的人去压制。

　　弘历听她说得一丝不乱，略想了想利弊，觉得妥当，便只笑道，”甚好，明日让内务府去安排就好。可倒是你，说了这么多，你住哪儿？“

　　“我？”雨晴愣了一下，还真没细想。坤宁宫早已不是皇后住的了…储秀宫？想起孝敬皇后就后怕。钟粹宫？一时半会儿熹贵妃的旧物还挪不出去。身为皇子福晋，其余的宫殿也没怎么去过。

　　”那依我说，长春宫，可好？“弘历特意强调了“长春”二字，眼神越发柔和了，笑中添了几分凝重，“年年不夜，日日长春…物外景长春，怎么都是个好意头。“

　　长春仙馆、乐善堂里的长春书屋，他又是长春居士，不用明说，就懂他的心意。雨晴动情地点头，但又见桌案上仍陈放着一摞奏折，便抽开了手道，“你这里还有这么多折子，我先回去了。”

　　他没有否认，却又抓过她的手，攥地更紧了，”别走，夜深露重的，在体顺堂歇下吧。“

　　这样的他，让她半句推拒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柔柔道，”好。这几日我会带着妃嫔、孩子们在乾清宫守灵，你忙你的，早晚过去一趟就好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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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三，新皇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乾隆元年，颁乾隆元年时宪书、铸乾隆通宝，开乡会试恩科。赏顾命大臣庄亲王允礼、果亲王允禄双俸，鄂尔泰、张廷玉袭一等轻车都尉。

　　后宫中，皇后已得册封，此外封侧福晋高氏为贵妃、抬旗入镶黄旗，乌拉那拉氏为娴妃。封格格苏氏为纯妃、金氏为嘉贵人、珂里叶特氏氏为愉贵人、陈氏为婉贵人，又追封已故的富察氏格格为哲妃、黄氏为仪嫔。

　　十月，乾隆复允禩、允禟宗籍，赏子孙红带子，收入玉牒。释放在雍正年间判斩监候的将领傅尔丹、岳钟琪。下令免征收百姓在雍正十二年以前拖欠的赋税银两，以减轻贫困百姓的负担。

　　十二月，将《大义觉迷录》永行收回，斩曾静、张熙于市。

　　无论百姓还是宗亲朝臣，在雍正的统治下过了十三年战战兢兢地日子，一时改了宽仁之政，如沐春风。新皇停捐纳、重农桑，厚待老臣、宽宥宗室，使“四海之内、无不欢呼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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