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侠骨

　　“祖父爷！”雪傲和霞仗同时脱出口来。霞仗只是呆若木鸡，武松毫无反应，雪傲支支吾吾地说，“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老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你也见过我的墓碑，那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是不是？”
　　雪傲痴痴地点点头。
　　“我确实死了。”老人叹道。
　　比起雪傲，霞仗更无法接受，“师父，我该叫你什么？”
　　老人笑道，“叫什么？当然叫师父了。我心里早与你老爹断绝了父子关系，虽然是我一厢情愿，但是我不会拿你当孙子了。”
　　看到霞仗和雪傲的反应，武松不解，“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两人方才反应过来，老人笑得合不拢嘴，“还亏了武行者问到了重点。哎呀，一晃眼那么多年了，老朽早过花甲，不过也好，今年六六大寿，能得孙女孙女婿来看我，已经很感激了。”
　　“哎呀——师父赶紧说吧。”霞仗有些不耐烦了。
　　老人也反应过来，自己只顾取笑这些晚辈了，只顾去感慨了。“那我就从头说吧——”
　　他先问了句，“雪傲，知道我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雪傲不假思索道，“将军。”
　　老人点点头，“不错，我是真正在边关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名，年过四十才真成名。二十岁娶妻生子，便有了这三个人，我二十五得了旭儿，雪傲也知道，‘若子嗣中眉形似剑，便传衣钵与他，不论男女，剑眉为证’。”
　　雪傲道，“若不是这个，打死也不会有人传女子功夫。”
　　“我母亲就是打造雪溶剑的人。”老人笑道，“不说这个了，霞仗，你爹不服我。”
　　“不服？”霞仗不明，“有什么好不服的？”
　　“你父亲不信天，他一心想得到家传武学，我们又不能违背祖先的指示，何况旭儿资质又好。他仗着自己年长，天天欺负旭儿，逼他教自己功夫，旭儿不从，他又打又骂，后来，旭儿功夫长进，他便不敢了。”
　　武松笑道，“怪不得这人会逼雪傲教自己功夫呢，原来从小就这样。”
　　“是啊。”老人道，“可是我还是疏漏了他的本事，我教旭儿时，他总在一旁偷窥，飞镖之学几乎每代都要学，他竟然偷师了飞镖之术，后来自己加紧练习，竟然超过了旭儿，有一天旭儿中了他的飞镖，我才知道他偷学了，打骂一顿，他便不再吭声，过不久竟然出了家门，后来才知，是投师别处学武了。那时我忙着打仗，也就疏忽了一些，所幸旭儿悟性高，自学了不少。”
　　武松听了这些，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狗贼呢？”
　　老人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慕容晔，“他一直读那些四书五经，妄想着有一天能考取功名，做官发财。”
　　武松骂了一句，“果真是狗贼。”
　　“你大伯父一直和你爹关系很好。”老人对霞仗说道，“弱冠之后，他也出了家门，去完成梦想去了，遇上了你爹，你爹碰巧找了个烟花女子，非常美丽，你爹施恩于她，她就愿以帮忙。你大伯父给她叫慕容晓，然后托人给了皇上，换了知府一职，那是还是哲宗时候呢。”

　　武松早恨透了知府，又骂了一句。雪傲打断他，“哎呀——你先别插嘴。”
　　老人莞尔一笑，“老二不喜欢做官，看到老大立足了，以后能投靠了，就离开，娶妻生子，后面的事情，霞仗比我熟悉，老朽说累了，换你。”
　　老人如此说话，三个晚辈都笑了起来。
　　“父亲从小教我飞镖，还有别的功夫，十岁的时候遇上师父，告诉我这时慕容家功夫，就教我了剑法，还有追踪所以，叫我盯上的东西没有跑得了的，实话说，我还真想去二龙山上行者武松的房间里把那本书拿了。”
　　雪傲不禁担忧了起来，“祖父，真有那么厉害？”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这追踪本事我擅长的本事，旭儿并未学，你基本都是自学追踪的一部分，自然没有霞仗厉害。但是你的剑还是要厉害，昨天要不是有别人，你心乱，霞仗又说了句话扰了你，那小子还是打不过你的。”
　　“好了师父，你又扯远了。”霞仗怨道，“说说你吧。”
　　“我是从帐前小卒干起来的，我只跟打仗，不跟训练，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那本书来看招式，这书森然万有，包罗极广，一来二去，十八般兵器全学了，后来找了点打仗好用的，就是飞镖，跟踪，枪棒了，旭儿没学跟踪，所以雪傲你确实有点可惜。”
　　“一枪枪捅出来功名，我救了个将军，他封我当校尉，然后越来越高。直到五十岁了，人老了，再出征的时候，遭那个童贯的暗算，被人围困，命运到跟武行者那个卢师兄一般，重伤后，死尸堆里爬起来，自个儿离去了。要不是后来霞仗养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过呢。”
　　“那您为什么不回去找父亲？”雪傲忙问道。
　　“旭儿是懂我的，我已经不想再回东京，想一个人过日子。旭儿没找到我尸体，知道我没死，但是恐怕此生再回不去了，就给我立了墓碑。那年你也五六岁了吧。”
　　“后来也就这样了，开个茶馆，教我这徒弟。”老人喝了口茶，“好了，故事完了，霞仗该回去了，雪傲和武行者也早点休息吧。”
　　霞仗嘴一咧，这师父就这样子。
　　老人好像又想起什么，“孩子们之间若有什么不懂得，互相问问就好了。恐怕主要是霞仗解答了吧。”
　　霞仗点点头，果然，雪傲问道，“你既然已有‘昕’字为名，何必再取与我的名字相对应的字？”
　　“我当然是盼望你们能顺着这个名字找到我。”霞仗道，“我这师父什么也不说，只告诉我教的是慕容家功夫，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当然觉得你这嫡传姑娘知道些什么。”
　　“原来你也在探寻。”雪傲微微一笑。
　　霞仗道：“因为我实在想知道这个家族之前的事，偏偏师父打死都不告诉我，我就经常留点痕迹，想跟你们联系上。”
　　“待欲隐藏偏露迹，似曾相识却追踪。”老人念道，“你小子还瞒着我干了不少事！”
　　“兄弟，你当时邀我去干什么来着？”武松问霞仗。

　　武松这是提到了初见霞仗的时刻。霞仗听了，稍稍忧郁了一下，随即开怀道：“没什么，看你身强力壮的，想叫你一起对付……”
　　他话没说完，武松大笑起来，“想起来了——当时结了这么个兄弟，很高兴，结果后来慢慢就忘了。”
　　“可不是得忘！”霞仗道，“你遇上雪傲还能记得什么？”
　　四人听了他这话，相视而笑。
　　“武二，那天你和杨志到我们那里‘拜访’，我可是发现了啊。”霞仗又道。
　　“这你也能看见？”武松惊道。
　　“我若想看着，没有我看不着的，只是我怕打不过你，不敢揭发了。”
　　武松又问：“兄弟，那落款是‘雨’和‘人’的信，是你的吧。”
　　“当然了。”霞仗笑道。
　　“多谢兄弟救雪傲命。”武松突然单膝跪地。
　　霞仗吃了一惊，赶紧要去扶，“雪傲是我妹妹，当然要救了。”
　　此时他心里却想：救过她，害过她，谁知她恨不恨我？
　　突然霞仗听到清脆急促的马蹄声从外面传来，大吃一惊。
　　屋内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
　　“我出去看看。”霞仗披了夜行衣，转身闪出了门，几乎是话说完，人就不见了。雪傲武松显然是被这速度所震惊。
　　“对了，祖父，您为什么要教霞仗家里的功夫啊？”
　　老人轻叹一口，“你没看见吗？他也是剑眉，按理说一代人中当只有一个，可现在偏偏有两个，我不敢违背祖先的指示啊。”
　　老人缓缓走到雪傲身边坐下，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孩子啊，那么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都有如意郎君了，老朽还真是朽了啊。”
　　“祖父哪里的话——”雪傲低下头。
　　老人笑道，“你也别安慰我，人到这时候已经知天命了。孩子，跟你说，以后打仗穿身盔甲，若觉得不舒服，做身内甲也好，若有甲保护，你也不至于被霞仗轻易砍伤，这要在以后会吃亏的。”
　　雪傲一听，鼻子一酸，没想到老人接着说，“我隐隐感觉慕容晔已经命不久，以后务必小心慕容昭，保护好自己。”
　　雪傲突然感到一种好久未曾体验的感觉，突然扑到老人怀里大哭起来，老人轻轻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
　　“多年没有体会到亲人的滋味了吧。”老人慈祥地声音响起，“孩子也可怜，旭儿和环儿死的都早了点……”
　　雪傲心情稍稍平静，老人踌躇了一下，对她说，“霞仗这人，好事坏事都做过，伤过你，救过你，我只求你，永远不要恨他，他是个好孩子……”
　　雪傲点了点头。
　　“孩子，知道么？前一阵子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死了，那时，我怨你怎么就离去了呢？醒来后泪还在脸上。后来听到霞仗说你来了青州，才终于放下心。”
　　老人是何等精明，从武松跟霞仗的态度便看出雪傲没有把受人诬陷的事情告诉他，要不，武松早就一刀杀了霞仗。
　　听了老人的话，雪傲稍稍正坐。
　　她不知道，其实张平云也做过这么个梦，梦里他大骂雪傲死得太早，说要刨了她的坟鞭她的尸。加上武松的梦，三个人，其实是在同一时刻梦见了雪傲的死，而梦里他们的反应，就是雪傲所看到的。
　　慕容靖，武松，张平云三个人，都好端端的活着，那雪傲梦里，另外的那个人呢？

　　老人猛地拍了下一直旁观的武松的肩膀，“小子！我孙女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照顾好她，就算老朽真朽了后，若要见的你对不起她，变作厉鬼也要整死你。”
　　武松起先被吓了一跳，少顷释然。“老爷子放心！”这称呼是回应了“小子！”
　　一老一少相视大笑。
　　一旁的雪傲却是显了疲态，本身就有伤，这又近了三更。武松见状，扶她躺下，不一会儿，雪傲均匀的呼吸声便传了出来。
　　武松坐在床边，同老人一起等霞仗回来。
　　霞仗看到一个百人骑兵队在一位将军带领下出了城，赶紧追了上去，却见领头的是呼延灼。他一路尾随着队伍，突然看到远处的山丘上有动静。
　　再隐秘的人也逃不过霞仗的眼睛，他从山后绕过，看到一堆埋伏的士兵和几个轻声交头接耳的头领，而呼延灼和骑兵队在追着三个人，为首的骑白马，红袍加身，左首一人道袍羽扇，右边一人像个大将，三人在拼命地“逃跑”，正要引呼延灼进入埋伏圈。
　　霞仗走南闯北多年，这三人当然认识，便是宋江吴用和林冲。他记得宋江来时并未带林冲，看样子是梁山派援军来了。
　　他便不再理会，坐在树枝上看这一出好戏，等呼延灼被人擒拿后，他就上了一匹马，随着残兵往回走。进城的时刻，城楼上的灯火照亮了旁边一人的脸，半边青胎记。
　　梁山真是好手！霞仗暗叹。
　　解散后，他拍了下杨志的肩膀，杨志一个激灵就要挥刀砍下，霞仗赶紧躲过，“杨兄，我是霞仗。”
　　杨志听了，放下刀，刚想问什么，霞仗却说，“你赶紧准备，要官军服装我给你找一套，雪傲和武松无事，大可放心。”
　　杨志长舒一口气，抱拳道，“谢谢兄弟了。”
　　霞仗又赶回了茶馆，将一切情况告诉了武松和慕容靖。
　　此时天已转亮，霞仗便要回去了，武松送他出去，主要是为了问句话。
　　“我若发现张平云，可否杀了他？”武松目露杀机，语中的愤恨已然吐出。
　　霞仗无奈地叹了口气，平云虽然险恶，但是他兄弟。可……行者武松看上的猎物，要杀，他能阻得住吗？
　　霞仗凄然点了点头，随即回了慕容府。
　　霞仗以‘夜晚听见动静，出去跟踪呼延灼现在方回来’为名，躲过了慕容昭的审查，慕容昭还在因雪傲被救走生气，呼延灼又出事。通常，棘手的事情慕容晔都要找他商量，此时慕容昭心烦意乱，哪有功夫管呼延灼？

　　下午，呼延灼带领几个士兵回到了青州城，说原来手下的士兵救了他。慕容晔不信，不放呼延灼进城，埋伏已久的杨志冲了出来，挟持慕容晔，杀了张统制，迎已经投梁山的呼延灼进了城，在呼延灼的那些“士兵”里，就有霹雳火秦明。慕容晔曾杀了秦明全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明一枪戳死了慕容晔，贪官就此毙命。
　　慕容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虽然讨厌这个慕容晔……但是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亲骨肉，被人惨杀。
　　他老泪纵横。
　　又送走了一个黑发人。

　　青州府里已经大乱，慕容昭收拾东西准备撤出。张平云则是奉命去找霞仗。
　　他不小心被武松看见了。
　　武松听雪傲说过，张平云脸上的刀疤“世所罕有”，他便确定那人就是张平云。
　　只一回合，武松将他打翻在地，再一刀，张平云命归西。
　　霞仗欲哭无泪。
　　这就是夹在中间做人的结果。
　　他瞧见武松在远处与杨志等人相聚，师父被他们拽过去闻讯，雪傲独自站在一旁。
　　自己要离去了，恐怕再不能和师父一起了。
　　“雪傲。”他开口道，“照顾好师父，他年事已高，不要让梁山上的人太吵他。就……交给你了。”
　　雪傲听他这么说话，微微一笑，“知道了……”
　　然而她下面吐出来的字却让霞仗心里骤起波澜。
　　“哥。”
　　看她笑，霞仗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你为何不记仇？”他问道。
　　雪傲一怔，“此话怎讲？”
　　霞仗叹一口气，“我追踪你好长时间，在江州被张横淹过，在梁山被人逼过，我害过你好多次……”
　　雪傲听了，苦笑一声，“仇这种东西，多了不好，记一个大的就够了。”
　　“大仇？”霞仗不明。
　　“蔡京高俅等奸臣害我父亲，我一生就记此仇。”雪傲咬牙切齿。
　　霞仗暗地里吃了一惊。
　　他没告诉雪傲，慕容旭的死，有他自己的一份。
　　然而，现在是他离开的时刻了。
　　雪傲去寻武松，偌大的场地里就剩霞仗一人，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转身，隐没在了烟雨蒙蒙的青州城里。此次慕容昭元气大伤，得力助手张平云死了，霞仗新教授的一批死士也战死大半。
　　他们暂时湮没无闻。
　　霞仗最后一瞥他敬爱的师父，这也是最后一眼了。
　　人自有天命，年已老。

　　“祖父爷，我带你上梁山上住吧。”雪傲向慕容靖说道。
　　老人一挥袖子，哈哈一笑，“我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还是继续开茶馆得好。”
　　武松道，“老爷子，就跟我们去吧。”
　　后来，经不住两人的软磨硬泡，慕容靖也跟着去了梁山。
　　除掉了慕容晔这个贪官，青州百姓无一不乐，梁山威名大振，青州一役大获全胜，又多了三山义士并双鞭呼延灼，大军凯旋而归。
　　只是取笑雪傲武松的越来越多了，从林冲到石秀，从顾大嫂到三娘，晁盖宋江便也要做了这个主，择吉日办婚宴。
　　一听又要闹腾，众兄弟均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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