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桃花劫

　　朝会已散，臣子们待虞涧挥袖离去，也渐渐散去，空旷的朝堂之上，惟有韩宁一手握着文碟静立在席案之前。

　　洛霁宇与谢慳低语数句，责其速速交接刑部事务，谢慳也是个明白人，当着朝臣的面子，将刑部尚书的官印送到洛相面前。

　　“洛相，在下既然奉国主之命追捕鲁人朗生，刑部要交到大人手中，那么这尚书印自是该有大人掌握，”谢慳双手拖着玉质官印，诚恳的送至洛相眼皮下，“大人也好办事，在下可不能白白占着位置。”

　　洛霁宇点点头，毫不客气的接过官印，顺势往怀中一揣，“谢大人，多谢了。”

　　见洛霁宇抬脚便要走，谢慳眼神一变，在身后低声道：“我家表妹进来可好？”

　　洛霁宇之妻，本是谢家远亲，因家道中落才来国都投奔主家，国都谢家本就是大家，来来往往的旁里亲戚数不胜数，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一双筷子一间屋，可这一声表妹，叫得太为热切了。

　　“尚好。谢大人，告辞”洛霁宇一挑眉，眼里一抹轻视掠过谢慳双颊，双手一拱转身便走。

　　看着洛霁宇毫不留恋的背影，谢慳徒劳的张了张嘴，终是一语不发，心思已转到了空荡荡的朝堂上，韩宁仍旧在不远处独自站着，垂在身侧的手里紧紧握着那份文碟，指节已泛白，想来是握得紧了去了。

　　若是父亲此刻在这里，又该会如何办？谢慳努努嘴，轻咳一声，在空旷的朝堂里显得如此的刻意。

　　韩宁仍是一动不动站着那里，面对着国主之位，背脊笔挺，仿佛当年站着前国主面前那样。谢慳凝神，一晃眼已是多年，自己仍未有什么长进，而父亲一直欣赏的韩宁，却一步步走到谢家的对立面上，将虞涧护在身后，矗立在那头。

　　父亲，这必然不是你想看到了。谢慳朝着韩宁走去，短短十数步的路眼见着就要走完，偏偏被御前内监禄文横生了枝节。

　　“韩大人，国主大人有请。”内监禄文平日里算是里里外外的红人了，伺候着国主上朝下朝，端茶送水的，早在百官里混了个脸熟，甚至，有些小朝官为了上位，进贡纳财的也不少，偏生这个御前内监的位置不好当，风头浪尖上历朝历代都有不胜枚举的御前内监或被斩首或被分尸。

　　只见韩宁似早已料到，轻点头，抬脚便往侧门出去，禄文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转眼间出了朝堂。

　　侧门出去往前一段路就是内宫大门，朝臣不得入内宫，这是虞国历代传承下来的规矩，而到现今，这些个死规早已被韩宁敲碎扫净。

　　谢慳眼中闪着不知名的光芒，终未有出声，悄然离去。

　　那韩宁已不是自己记忆中，跟着自己出入、唤自己为慳哥的韩姑娘了，也早已不是父亲膝下比自己更加孝顺聪颖的阿宁，她现在只是她，自从脱离了父亲掌控之后，韩宁携着虞涧，已成朝中唯一的韩相。

　　谢慳无力的闭上眼，静静的呼吸着朝堂上龙涎香的气味，今日之事父亲恐要大怒了。

　　-

　　随着禄文一路开到内宫，估摸着方向便是往花池去了，韩宁不做声一路向前，身后禄文小跑步跟着。

　　倒不是韩宁走的有多快，虞涧少时被生母养在身边，地位不高自是没有贴心的仆从，内监也是些拜高踩低的货色，一见这个皇子没了宠爱，各种膈应的事情都起了由头。诸如短了定食少了配赐之类屡见不鲜，到了虞涧长成，这类事情越发多了起来。

　　当年虞涧身边的内监不是国主赐的，只不过内务府定配的一个内监，竟也敢在他们院子里呼呼喝喝，多少次指桑骂槐，虞涧早动了心思要狠狠骂上奴才一次，却被身做歌姬的母亲劝下。内监名唤三儿，到了他们的院子里，竟责上下仆从叫一声三爷。

　　此类事情层出不穷，虞涧母子势单，习惯了看人脸色，到了最后连内监也要他们看了眼色。

　　虞涧大一点的时候，得了允出宫学字儿，三儿本就一身懒散骨头，内宫里稍跑几步便喊累，要他送虞涧出宫回宫，更是一百个不愿意写脸上，拿着书匣子往肋下一夹，大步一迈，远远的把人小个不高的虞涧撇在身后。

　　就这样，虞涧若要出宫拜师傅，必定是看着三儿屁股后头走，虞涧人小，从小又体弱，几步路下来早喘得不成样子，实在喘得岔气了，才唤声小三爷停一停。三儿愣是装作听不见，一路天街三百丈，大冬天虞涧也能跑出一身汗来。

　　就这样，当韩宁终是携着虞涧，将他推上国主之位后，虞涧于内宫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将已经垂垂老去的三儿折了腿骨，抛到积满雪的天街上，让人抽着鞭子看他爬了十数个来回。

　　自此以往，再也没有哪个内监敢大步走在内宫里头，凡是出了屋，都紧着步子弓着背，仿佛走不快似的，跟着哪位贵人后头反而要缩着脚三步一小跑。

　　这些韩宁也倒是见惯了。

　　“禄文，国主呢？”及至花池边上，远远看去亭子里并无一人，韩宁侧头问道，“是让在下于此稍待吗？”

　　“大人，小的不知，不知。”禄文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提着笑脸躬身，原本身形宽大的禄文，此刻堪堪到韩宁的肩膀，“国主大人吩咐只消将韩大人带来便可，要不大人喝杯茶，小的去探探？”

　　韩宁疑惑的皱了皱眉，禄文算是虞涧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平日里出入总带着，唤他来引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韩宁生性不喜这群阉人，从不给好脸色，就连禄文也吃过不少韩宁的白眼，到了最近韩宁稍变了性子，禄文反倒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料他内宫也不会有什么变数，韩宁随口报了几件吃食，让禄文通知膳房准备来，自己甩了袖子往亭子里一坐，脑中想着近几日的事情。

　　沈墨要自己将陆安除掉，可现下府中人手极少，惟有陆安算是拔尖一些的，也可当是物尽其用。韩宁本就不信忠心一词，除却镇魂朗生梨花，府里便找不出几个韩宁上心的人来了。

　　可现在，梨花死了，朗生走了，镇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韩宁只觉心头微微抽痛，这几□□着自己不做多想，只是因为稍一想起那些脸，那些人，韩宁就觉头痛欲裂，一股无名的火窜上心头，恨不得立刻挟着虞涧拿来虞军虎符，领着三千步兵将谢府踏平！

　　幸好心底还有那一丝清灵，逼着邪火下了脑门，韩宁只觉自己喉头发甜，生生堵住这股心气。

　　现在不是破釜沉舟的时候，更有些事待着自己去做，谢家伺服就是在等自己乱了阵脚，梨花一事如此，镇魂一事亦是如此，惟有自己不动声色，方能让人无机可乘。

　　心不动则不痛，不动不乱。

　　韩宁往西凉寺跑得勤快，偶然慢了步子听几句禅语，回来同朗生一说，反倒被朗生嘲了几下浮躁。

　　而今朗生也不在自己身边了。韩宁拧了拧眉间，只觉浑身疲乏，像被抽了筋骨一般。昨夜和沈墨分析了当下那些事情，原以为沈墨会像朗生那样，开解自己几句，或是认作自己犹豫不堪事，不料沈墨竟细细为自己建言，还应承下替自己寻找镇魂一事。

　　照沈墨的话来看，镇魂应当不会有事，这也是韩宁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

　　也不知为何偏信了沈墨的话，许是见过沈将军带兵的手段，韩宁已决心早日将他的副手接应进来，自己身边没有亲信之痛，韩宁已是感同身受。

　　倒也不是沈墨如何了得，现在的局势里，韩宁需要这样一个局外的势力，顺着自己的意思插入进来。

　　韩宁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禄文将吃食放在自己面前的矮几上，一碟五色果脯，一碟蜜渍藕段，一盒软糯的点心，另有一壶龙井清茶。

　　“怎会是这些东西？”韩宁一见吃食铺开，立刻冷了脸，自己本不爱吃甜，这些个东西倒是梨花平日最爱的，知道的人不多，“谁让你送上来的！”

　　禄文一见韩宁脸色变了，带着婢子慌忙跪地，不住叩头，“回韩相，这是忻夫人吩咐小的先呈上的，说膳房里头正忙活，大人要的千层酥饺怕是要晚些送来。”

　　“怕大人等久了，忻夫人让咱给大人送的这些东西，都是忻夫人那边先做来的。”禄文重重将头叩在地上，久久不敢抬起，嘴里也不顾及了，胡话乱说了起来，“大人饶命！这些吃食都经人试过......”

　　“这些浑话也是你该说的？”韩宁眼神一厉，扬手便将一碟果脯往地上扣去，白玉瓷碟本就不经摔，一触地便四散开来，溅起碎瓷渣往地上跪着的禄文脸上去。

　　禄文不敢躲闪，愣楞的盯着脸上新添的血痕，不住将头叩得砰砰响，“韩相饶命，韩相饶命，小的嘴贱，这浑话都像嚼了舌头。”

　　“哼，禄文，怕是言者无意听者多了心。”韩宁冷笑道，又抬手将一盘子点心往地上掀，“你看这该怎么办？忻夫人好意送来的吃食，偏偏叫你给糟蹋了，这要作何交代？”

　　禄文算是见过市面的，一听韩宁话中有话，有了台阶给自己下，自己再不知趣可真要进了鬼门关才明白？

　　“忻夫人的东西可没糟蹋，求韩大人赏给小的吃，”禄文浑身一颤，继而死命地趴在韩宁脚边叩头，直到额头鲜血横流也不停歇，“求大人赏小的吃食，求韩相韩大人！”

　　“哎，禄文，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韩宁嘴角一翘，带着眼角弯弯埋了眼下那颗泪痣，一字一顿的说，“这满地的吃食我赏你了，你可要一点不剩的吃下去，懂不懂？”

　　禄文连声称谢，左右开弓把地上满是灰的点心往嘴里塞，稍加咀嚼就梗着脖子吞下肚，连额头上磕破的血流进了嘴里也浑然不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