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夕阳西下，余晖流连在“揽言阁”的匾额上，被一片片狭长的翠绿竹叶摇晃着带走。天边被染了各种红色，杂糅在这么大的画板上，一笔一划旖旎着别样情调。

　　竹林幽静的角落处，言欢就是这样托腮着，思考那腮红色属于几个小时前的何兮，一想到祝礼脸色不佳，还时不时地派遣何兮忙这忙那的，出于女人的敏锐直觉，言欢发现何兮、杰瑞、祝礼这三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当然，她知道何兮一直处于迷糊状态，还是得找杰瑞好好谈谈。想着，她回过神，发现方渝川已经坐在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告诉她一个信息：“他还是不肯和另一个女演员表演吻戏？”

　　戏份已经快演完了，但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口上卡住。祈峰像专门要和谁作对似的，一直坚持着不喜欢和别的女星表演暧昧的戏份，理由是不喜欢再闹绯闻。即使导演说了多少遍那只是做戏，祈峰还是坚持他的原则。

　　方渝川把饭盒递给言欢，起身低头看着她，温声道：“吃完饭，就可以开工了。”

　　言欢愣愣地看着他远走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渝川是用什么方法说服祈峰的呢？

　　就在言欢疑惑不解的时候，何兮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激动地抓着她的手，刻意压低声音道：“方总监居然答应和祈睿演暧昧的戏，哇！祈睿就不怕闹出耽美门？想不通……既然他不和另一个演员表演吻戏的理由是不希望闹绯闻，那为什么还要指名方总监和他一起表演呢？欢子，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言欢苦笑：“可能是某人别扭心作祟吧……”当她在与方渝川交谈，接受方渝川关心照顾的时候，总会注意到祈峰那有意无意的注视，要说不在乎是骗自己的。在表演深爱顾睿的两个角色，似乎已经把她的感情一同加重，她已经无法主宰自己对祈峰的感情了。意识到祈峰可能吃醋才会如此闹别扭，她竟然心里有些窃喜。

　　何兮狐疑地盯着言欢的表情，单手抚摸下巴，一副睿智的深思者形态。

　　不等何兮语出惊人，言欢马上逃之夭夭：“应该开工了，我先去看看。”

　　居然把经纪人晾在一边？何兮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理解好友的窘迫。不过此时，她最好奇的是祈睿与方渝川的对手戏。

　　剧组内，气氛十分不寻常。

　　艾利克导演有些局促地再三询问正在一旁被化妆的方渝川：“你真的要这么做？”

　　方渝川重复再三的回答：“是的。”边说边镇定地整理头上的假发，他要扮演的是女人。

　　身为多年的好友，艾利克清楚方渝川从不在镜头面前表演过，不说演技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

　　在一旁劝祈峰的杰瑞说出了那个重要的问题：“方渝川是方氏集团的未来继承人，他怎么能和你表演暧昧戏？攸关方氏形象的事，祈峰，你不能贸然。”

　　祈峰正想回答，却看到言欢已经走到方渝川身边，那种温柔的担忧和关切的话语如此刺眼刺耳，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杰瑞，幽幽道：“即使闹出绯闻，或多或少也能加大‘祈睿’的知名度，这不是很好吗？更何况，方渝川都答应了，他不会反悔的。”

　　祈峰话多的时候，解释得越清楚就越代表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杰瑞看了不远处的言欢和方渝川一眼，便恍然大悟，明白之后只能苦笑着闭嘴。皇上不急太监急，也罢，方渝川的事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艾利克紧攥着眉头，尽量把方渝川的曝光率降到最低点。因此，场景中，就有白色纱帐隔在镜头和他们两个人之间，他自我安慰地想：只是一段顾睿为了不让言家姐妹破坏感情选择全身而退，而随便找一个“女人”演的暧昧戏。

　　但是这个“女人”从临时搭建的化妆室出来的时候，包括艾利克都目瞪口呆。

　　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司老板居然屈尊牺牲色相打扮成异性……如此美丽高挑的异性，长发披肩、裙摆拂地、五官柔美、笑容迷人，脖子上的丝巾遮了喉结却令有一番风情，除了肩膀有些宽、身高过高之外，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远处微笑着，背景是翠绿明艳的竹林，和在一起就是一幅生动的美人图景。于是，众人都看傻了。

　　大家都知道方总监是为了不延缓拍摄的进度才亲自出马解决问题，这种为事业而牺牲小我的精神真是可贵可佩。停留在这种表面理解层次的艾利克导演不得不对“工作狂人”好友表示深深的敬佩之意，他更加坚定要拍好今天的最后一部分内容。不过首先是要慎重提醒大家：“禁止拍照。”避免有损公司形象的可能。

　　方渝川淡笑着摇头拒绝助理送来的外套，只把目光锁定在已经走过来的言欢身上，笑容加深：“怎么样？让你们同性自叹不如了吧？”

　　言欢拿过助理的外套，冷着脸把外套披在方渝川身上，以身挡住众人的视线聚焦，严肃道：“你不该配合他。”

　　方渝川心中一动，一只手已经伸出来抬起言欢的下巴，看到她眼中的迷蒙水汽，他柔声道：“你在心疼我？”

　　言欢垂下脸，紧抿着唇：“渝川，这场戏我不演了，你……”未说完的话被那怀抱堵住了。

　　方渝川抱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笑道：“言欢，这不关你的事，我是出于工作需要才这么做。工作中有任何需要，我都会配合。很多人都是为了工作而付出任何代价，对我、对你、对祈峰来说都是。”

　　言欢似懂非懂，却对“祈峰”这个名字尤其敏感，“祈峰……他付出什么代价？”

　　她的直接反应应该是无意中伤害了方渝川，在一旁的助理对老板更加心疼，恨不得把言欢抓过来大吼几声。

　　方渝川静默了片刻，抚摸着言欢的头发，抬起嘴角，“你会知道的。”

　　言欢只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似乎失去与方渝川直视的勇气。

　　助理看不过去了，跑到两个人面前，对老板提醒道：“总监，大家都在等着你。”

　　方渝川怔了一下，抬起头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与言欢已经成为大家重点关注的对象……这一次，就因为言欢的关心而失去方寸，方渝川不像方渝川了。

　　方渝川在心里自嘲了一阵，才推开言欢，以工作口吻叮嘱言欢：“记得我们刚才排练的那样，你现在扮演的妹妹言衾对姐姐言心就需要这种复杂的心情。”

　　大家恍然大悟，兢兢业业的方总监居然充分利用自己的“女人”身份，不忘指导新人，其精神可嘉。

　　只有两个人不相信方渝川的说辞，一个是杰瑞，一个是祈峰。

　　祈峰冷冷地注视着方渝川，他决定要在表演中好好发泄这种憋屈的情绪。

　　这是倒数第二个场景内容，顾睿因为觉察到自己深爱言衾甚于言心，但又不舍得辜负言心，不希望让两姐妹因为他而破坏感情，他选择退出。故意在两姐妹其中的一人面前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以此表示自己的变心。却不知性格刚烈的言心因此而选择跳海自杀。

　　现在，场景已经布置好了。镜头内，白纱帐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那对视的轮廓，嘴角之间的动静像是情人之间的私语。言欢扮演的言心就这样从白纱帐窗旁经过，以一种震惊而绝望的表情凝视那两个已经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当然，这是大家在NG了五次之后才成功拍到的效果。

　　实际情况是，祈峰冷笑着看向方渝川，“你喜欢言欢？”

　　方渝川随即莫名一笑：“你说呢？”

　　“我不允许。”

　　为了配合表演，方渝川凑近祈峰，轻笑道：“凭什么？”

　　祈峰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和眼前这个讨厌的人表演亲密了，但就是故意撇开脸，故意让导演喊“卡”……

　　不到一分钟的戏码居然又要出状况，艾利克又开始怀疑祈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但似乎不舒服的是言欢，她脸色发白，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纱帐内的两个人。言欢的不舒服表情是艾利克戏中需要的，言心看到顾睿背叛她的时候就需要这种弱不禁风的姿态，所以他乐见其成。只是对祈睿莫名吃卡的状况有些耐不住，他不希望好友顶着女人姿态拖延太长时间。

　　祈峰出状况到第五次之后，又重新开始表演，两个人继续借着表演契机谈话。

　　方渝川会意一笑，“你觉得这样让我出丑很有意思？”

　　祈峰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你说呢？”

　　方渝川继续凑近祈峰，呵了一口热气在对方脸上，满意地发现对方身形僵硬，只说了一句话就与他唇对唇，“你在自取其辱。”

　　听到这句话，祈峰整个人都懵了，只是机械式地配合方渝川的动作，机械地执行这次表演任务。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就像历尽了两年来的艰辛。导演喊“OK”之后，他马上弹起身，留下一句“我去洗手间”就匆匆离开了。

　　方渝川接过助理送来的水杯和毛巾，泰然自若地漱漱口擦擦嘴，才笑着对艾利克说：“祈睿今天果然有些不舒服。”

　　确信祈睿不舒服的事实之后，艾利克苦笑着拍了拍好友肩膀，“你赶紧把衣服换了，怎么看怎么别扭。”

　　更衣室内，方渝川穿好原先的衣服，已经卸完妆的脸蒙上一层严肃的神情，他问助理：“言欢呢？”看助理迟疑着没回答，他愣了一下，恢复温淡笑容，带着落寞自嘲道，“真是多余的问题。”

　　言欢肯定去找祈峰了，而且会得知一些事情，会比他更加心疼祈峰。

　　此时的言欢听完杰瑞的一席话，陷入了沉思，耳边依然回荡着洗手间内的呕吐声，那声音像是要把胆汁吐出来才甘愿停歇。“不行，我要去找他。”

　　杰瑞拦住她，“这个时候他需要独处，那件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不要让他知道你知道这件事。不然……诶。”

　　言欢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她异常平静地问：“那个人是谁？”她要把那个用名利差点让祈峰出卖清白的同性恋人揪出来！

　　“然后呢？你想怎么教训他？”杰瑞问住了言欢，继续道，“那个人迟早会有遭到报应的一天，更何况，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祈峰只是沉闷了一个月之后就正常工作，我相信这一次只是他无意触碰到以前，让他静一静，会好的。”

　　言欢无力地颓倒在墙根，抬头望着天空，已经和太阳交班的月亮没有星星陪伴，踟蹰在天边显得更加寂寥，寂寥的冷风吹来，带着她那寂寥的声音拂到杰瑞耳中，“我知道祈峰代替他哥哥很辛苦，但没想到会这么痛苦……我该怎么帮他呢？”她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他，那样就能陪着他不让他那么孤独。

　　“假装不知道，和他拍接下来的戏。”

　　“……”言欢以手抱膝，低垂的眼看不清情绪。

　　杰瑞和她一同坐着，惆怅道：“在这圈子里，美貌虽然能让你比其他人有胜算，但也是一种危险……言欢，你很幸运。”

　　言欢立刻想到方渝川，不等愧疚感袭来，就被一个冷恻恻的声音拎走了。

　　“你们在干什么？”

　　她费力抬头看到祈峰背光而立，眼眶有些发热，一堆话挤在喉咙处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杰瑞反应比较快，“额呵呵，在吹风数星星谈事业人生。”

　　祈峰淡淡地瞥了言欢一眼，转身头也不回道：“表演快开始了，走吧。”

　　言欢立刻蹦起身，追向祈峰，“等等我……”

　　杰瑞缓缓起身，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走远，欣慰地笑了，下一刻却被一种不知名的忧伤笼罩着。

　　等杰瑞缓好情绪回到剧组的时候，大家已经在屏息看着言欢和祈睿的表演。

　　这是三天辛苦拍摄的最后一个尾巴了，只要能顺利通过，就能收工回去聚会狂欢了。此时，大家都有一种期待他们能一次就过的热切目光，紧紧地盯着镜头：

　　场景是小阁楼附近的海边，初生的月亮垂挂在海天之间，为这昏暗的夜景投射出隐约的光线。缠绕在那两个人身上便是一种浪漫而沉静温柔的气息。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海水哗哗呼叫来一阵阵波浪，那白色的身影在他们脚下开了洁白的花朵，一踩便碎。

　　她站定在破碎的花朵上，摊开手中的玫瑰花瓣，红的黄的白的坠在浪花上，随着后退的浪花投入大海的怀抱。

　　她说，“姐姐会很喜欢它们的。”

　　他站在她身边，目光悠远而忧伤，“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她蓦然看向他，指责道：“你以为逃避我们就能解决问题？不！你伤害了三个人！”话音一落，海水哗哗声涌来，一同涌进言欢的心口处，她忽然惊醒：这不是另一个自己告诫自己的话吗？！逃避记忆试图远离祈峰兄弟，但不能解决问题，首先，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他悲伤地看着她，缓缓道：“如果我说我爱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如果言心还活着，我却想和你在一起，你会离开吗？”和言欢一样的，祈峰说的这些话与潜藏在内心最想知道的问题重叠了：如果祈睿还活在你心里，我却想和你在一起，言欢，你会怎么做？

　　言欢及时回到表演状态，轻轻一笑，那笑容淡得被海风一吹就会跑掉，而她也正如这跑掉的笑容一样跑了，只说了一句：“那你来追我吧……”这也是她想给祈峰的回答：只要你来追我……

　　他愣了一下，忙追跑过去。

　　海边，哗哗声依然，那被踩碎的白色浪花欢快地歌唱着。

　　戏终。

　　艾利克导演一句“OK”，众人欢呼。

　　而那沉浸在戏中的两个人沐浴在月光中，陶醉然后拥抱亲吻。

　　言欢很清楚，方渝川通过这种表演的方式让她明白了：活在当前才是最重要的。把握住自己想要的幸福，这样才对。

　　但，他们的幸福不是这场戏，争取幸福的时间不是只有三天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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