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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人头为礼
大祯西南的丛林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沉甸甸压在天地间。湿热的雾气裹着腐叶的腥气和战象身上的汗味,黏在人裸露的皮肤上,一擦就是一手黏腻。王承光的走象军就蛰伏在这片密林中的山谷里,十几头战象垂着长鼻,时不时甩动耳朵驱赶成团的蚊虫,象背上的藤甲兵歪歪扭扭靠着象身打盹,甲胄上的铜钉沾着泥污和草屑,连最前排的旗手都耷拉着脑袋,手里绣着象的大旗蔫得像被霜打了的菜叶。
王承光蹲在一块覆满青苔的巨石后,指尖反复摩挲着左贤王莽曼达半个时辰前送来的密信。信纸是槟腊特产的贝叶纸,边缘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用炭笔写成,龙飞凤舞,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骄横:“今夜三更!本王率兵踏平陆锷锴那厮的左翼粮道,你带你的走象军从后侧摸进他主营,咱们前后夹击,把这群大祯狗官剁成肉泥喂战象!事成之后,西南城郊的良田、村寨,分你一半!往后你跟着本王,保准有吃不完的米、喝不尽的椰酒,享不尽的荣华!”
王承光喉结滚了滚,心里却没半分即将立功的热乎劲,反而像揣了块湿冷的石头。他太清楚自己手里这支“军队”的成色了:说是走象军,实则是他这半年收拢的流民、大祯逃兵和槟腊散勇,虽然有个数万人,但战象也是些老弱病残,有两头连象牙都断了,纪律更是散乱得要命,昨天还有个小兵因为抢一块烤红薯,跟同伴打瞎了一只眼。
“王大人,左贤王如何说?”亲兵魁子踩着腐叶悄悄钻过来,手里举着个豁口的椰壳碗,碗里盛着半凉的米粥,“先垫垫肚子吧,这鬼地方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再熬下去,兄弟们怕是撑不住了。”
王承光接过碗,却没喝,目光落在碗沿的豁口上,忽然想起三天前焕京派来的信使。那信使穿着一身商贩的短打,偷偷塞给他一袋粮食,说“这是沈阁老特意为将军准备的,够撑到焕京”,又附耳叮嘱“若遇变故,可持此信去寻左贤王”。
可自那天起,焕京那边就断了音讯,连派去联络的人都石沉大海。 “魁子,沈青山那边……还是没消息?”王承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
魁子脸上的神色沉了沉,摇了摇头:“派去的两个弟兄都没回来,听说焕京那边最近查得严,连进出城的商贩都要搜三遍。还有,咱们手里这些能吃的粮食……”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有几个老兵说,这粮食闻着有股怪味,像是潮坏了,怕吃多了闹肚子,这不像是沈阁老会送的东西,倒像是……”
“倒是被沈青山这厮先把毒粮送到手了!”王承光接过话头,指尖猛地攥紧了椰壳碗,碗沿的豁口硌得手心生疼。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眼下他除了靠沈青山和左贤王,再无别的出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着槟腊宫廷侍卫服饰的小兵骑着匹矮脚马,连滚带爬地冲进山谷,手里举着一封用赤金蜡封的密信,老远就喊:“王将军!王都急件!勐主亲封的!”
王承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椰壳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米粥撒了一地。他这辈子都没跟槟腊勐主莽陀雍打过直接交道,左贤王曾跟他说过,勐主最瞧不上“降将”,觉得他们不忠不义,连见都懒得见。如今勐主突然给他亲发密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快步上前,接过密信。那赤金蜡封上印着槟腊王室的白象纹,触手冰凉。王承光深吸一口气,用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挑开蜡封,展开里面的贝叶纸。纸上的字迹工整肃穆,与左贤王的狂放截然不同,用的还是最正式的槟腊文,字字都像淬了冰: “左贤王莽曼达,恃宠而骄,目无君上,近又私通大祯逆党,意图谋反。今命尔王承光,即刻率兵捉拿莽曼达,押回王都问罪。事成之日,封尔为大祯异姓王,永镇槟腊东北,赐兵三万,良田万顷。若有违抗,以谋逆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王承光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贝叶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盯着纸上的“捉拿莽曼达”五个字,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乱撞。
“勐主……让我捉左贤王?”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这不可能……左贤王是他的命根子,去年左贤王打猎摔断了腿,勐主连杀了三个寨子的兽医,怎么会让我一个外人去捉他?”
魁子捡起信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将军,这里面肯定有诈!左贤王刚让咱们合攻陆锷锴,勐主就来这么一出,莫不是想借刀杀人?您想啊,您要是真去捉左贤王,那岂不是请君入瓮。您要是不去,勐主就有理由治您一个抗命之罪,横竖都是死!”
“借刀杀人?”王承光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慌乱,“可他为什么要杀我?我跟左贤王走得近,可从没得罪过勐主啊!”
“您没得罪他,可您碍着别人的眼了!”魁子急得直跺脚,“右贤王莽耶固一直看左贤王不顺眼,这次说不定是他在勐主面前说了您的坏话,想借您的手除掉左贤王,再把您也灭口!还有,左贤王的信上说三更夹击,现在离三更只剩一个时辰了,咱们要是去晚了,左贤王肯定会以为咱们故意违约,到时候也饶不了咱们!”
王承光烦躁地踱了两步,一脚踹在旁边的树干上,震得落叶簌簌往下掉。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槟腊铠甲,这铠甲还是左贤王上个月赏他的,甲胄上绣着左贤王的狮牙纹,如今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不自在。
“合攻陆锷锴,得靠左贤王的精锐,咱们这点人根本不够看,捉拿左贤王,咱们连他的营地都摸不到,纯属送死,带着粮食去焕京,沈青山断了消息,万一真是瓮中捉鳖,咱们就是自投罗网,原地不动,两边都得罪不起……”王承光越想越乱,只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魁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魁子蹲在地上,抓着头发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大人,不如……去找左贤王问清楚?咱们绕开陆锷锴的营地,翻过山去边境隘口,正好赶上三更的约定时间。到时候咱们当面问他,勐主的密信是怎么回事,要是真有误会,说开了就好,要是他真要算计咱们,咱们也能早做打算。”
王承光眼睛一亮,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对!去找他问清楚!总比在这里瞎猜强!”他立刻转身,朝着山谷里的士兵们喊道:“都起来!收拾东西,绕开西侧山谷,翻山去边境隘口!谁要是敢磨蹭,军法处置!”
士兵们懒洋洋地起身,抱怨声此起彼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拄着长矛,嘟囔道:“又要走?这山路难走得要命,我这双老腿快扛不住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小兵接话:“就是,左贤王也不知道靠不靠谱,万一他不来,咱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魁子见状,立刻拔出腰间的弯刀,往旁边的树干上砍了一刀,怒喝道:“都闭嘴!王大人说走就走!再敢多嘴,别怪我刀下无情!”
士兵们这才不敢作声,纷纷收拾东西,牵着战象跟在后面。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陡峭的山坡上满是湿滑的青苔,有头小象走得不稳,差点摔下悬崖,多亏几个士兵死死拽着缰绳才拉了回来。
王承光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把砍刀,一路劈砍挡路的藤蔓,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他时不时看一眼怀里的沙漏,心里越来越急,离三更只剩一刻钟了,可隘口还没到。
终于,在沙漏里的沙子快漏完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风铃声,那是左贤王约定的信号,他说会在隘口挂一串贝壳风铃,作为标记。王承光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边境隘口是一处狭窄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中间只有一条能容两头战象并行的小路。隘口中央果然挂着一串贝壳风铃,风一吹,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可奇怪的是,隘口处空荡荡的,别说左贤王的精锐,连个人影都没有。
“左贤王的人呢?”王承光心里又起了疑,他走到风铃下,伸手摸了摸,贝壳还是凉的,显然刚挂上去没多久。
就在这时,隘口另一侧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铠甲碰撞的“哐当”声。王承光心里一紧,立刻拔出长剑,喊道:“戒备!”
只见一群身着槟腊铠甲、手持弯刀的士兵冲了出来,为首的人骑着一匹矮脚马,铠甲上绣着左贤王麾下的狮牙纹,他用流利的槟腊话嘶吼着:“王承光逆贼!你竟敢勾结大祯总督陆锷锴,背叛左贤王!左贤王有令,拿下此贼,格杀勿论!” “杀啊!捉拿逆贼王承光!”
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呐喊,挥舞着弯刀朝走象军冲来。
王承光愣住了,他看着那些士兵铠甲上的狮牙纹,心里满是疑惑,这确实是左贤王麾下的标记,可他们为什么要攻击自己?难不成左贤王真要杀他?他正要开口辩解,为首的将领已经挥刀冲了过来,刀光直逼他的面门。
“狗贼!竟敢污蔑我!”王承光怒喝一声,举剑格挡。“当”的一声脆响,两刀相撞,火星四溅。王承光只觉得手臂发麻,心里的疑惑瞬间被怒火取代,他想到勐主的密信,想到沈青山的断联,想到自己这半年来的隐忍,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好你个莽曼达!竟敢算计我!”王承光一边挥剑抵挡,一边朝身后的士兵们喊道,“兄弟们!左贤王不仁不义,咱们不如顺了勐主的意思,捉拿他去领赏!拿下莽曼达,咱们就是异姓王的部下,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
走象军这些日子里,来来回回的不是运粮就是畏缩在密林里等,耐心早被耗光了,被王承光这么一激,顿时来了劲,纷纷挥舞着武器冲了上去。
两边穿着槟腊铠甲的兵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彻山谷。有个走象军的小兵阿木,年纪才十五六岁,手里握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吓得浑身发抖,
魁子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喊道:“躲远点!别送死!”
就在这时,隘口东侧突然扬起漫天尘土,一头雪白的战象从尘土中冲了出来。
“怎么会还有一支槟腊军?”王承光疑惑地大喊,突然转向愤怒,“不好!我们中计了!”
象背上插着左贤王的狮牙大旗,左贤王莽曼达身披赤金铠甲,手持一把象牙长刀,站在象背上,声音洪亮如雷:“王承光!你这个叛徒!本王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外人反我?”
王承光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真的是左贤王!他连忙收剑,喊道:“左贤王!你误会了!是你的人先动手的!勐主给我发了密信,让我捉拿你……”
“住口!”莽曼达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父王怎么会让你捉拿我?定是你勾结大祯,编造谎言!给我杀!把这逆贼碎尸万段!”
原来,莽曼达刚从王都赶来,路上遇到了右贤王派来的信使,说王承光与大祯私通,欲在隘口设伏杀左贤王以儆效尤。他本是不信的,觉得是右贤王想耍什么花招,于是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思带兵来到这隘口,没想到王承光真的正在闯关。
如今看到王承光的人正与自己的部下厮杀,哪里还会多想?当下便下令猛攻。左贤王的精锐象兵果然名不虚传,战象踏着沉重的步伐,将走象军的士兵像拍苍蝇一样拍飞,象鼻一卷,就能把人甩到山崖下。
王承光的走象军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士兵们死伤惨重,阿木被一头战象的象鼻扫中,当场吐了血,魁子想救他,却被几个槟腊兵围住,自顾不暇。
“将军!撑不住了!咱们被包围了!”魁子浑身是伤,踉跄着跑到王承光身边,“左贤王的人太多了,咱们快跑吧!”
王承光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残兵被左贤王的象兵团团围住,插翅难飞。他扔了长剑,瘫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勐主的密信、左贤王的承诺、沈青山的断联,还有那些跟着他的士兵,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而这群王承光养的这群走象军,他们就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活下去,又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上战场根本就不会为了王承光拼命,于是能跑的都四散而去。
莽曼达骑着白象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厌恶:“王承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承光张了张嘴,正要辩解,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西侧传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一群身着大祯铠甲的士兵冲了过来,为首的将领戴着面具,手持赤狸刀,正是西南总督陆锷锴!
“陆锷锴?你怎么会在这里?”莽曼达皱起眉头,心里满是疑惑。
陆锷锴压根没理会莽曼达的怒喝,目光如冰锥般钉在王承光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森冷刺骨的笑:“王承光,当年你在焕京散播的那些腌臜谣言,真当本督会咽下这口气?”他催马往前半步,长刀直指王承光的咽喉,寒光映得对方瞳孔骤缩,语气狠戾如刀:“彼时帝心难测,本督暂不与你计较,可不是什么大度能容。你欠我的债,今日,该连本带利一起还了!”
陆锷锴催马疾冲,掌中长刀凌空劈落,快得只剩一道寒芒,直劈王承光脖颈!
“噗嗤——” 一声闷响,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半丈之地的碎石与枯草。王承光的人头咕噜噜滚落在地,发髻散开,乱发裹着泥污与血渍,双目依旧圆睁,瞳孔里满是不甘与茫然。他到死都没厘清,明明是与左贤王约定夹击陆锷锴,怎么会突然冒出三路“槟腊军”相互厮杀,把自己死死逼入这万劫不复的绝境。
陆锷锴提着王承光血淋淋的人头,稳步走到莽曼达的白象前,翻身下马时衣甲轻响,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完成一场寻常交割。他抬手托住人头,目光平静地望向象背上的左贤王,声音沉稳有力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左贤王殿下,王承光这逆贼,勾结叛党、暗通乱臣,既扰边境安宁,又坏殿下声名,实乃心腹大患。”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人头的发髻,语气里添了层隐晦的谢意:“今日能除此国贼,多亏殿下领兵至此,恰好给了本督清剿逆党的契机,说起来,倒是托了殿下的福,才得此良机斩除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本督便以此贼人头为礼!烦请殿下带回王都,向勐主复命,也好让槟腊朝野皆知,殿下虽遭逆贼蒙蔽,却能当机立断、明辨忠奸,顺势荡清这心腹祸患,既护了邦国安宁,又显了王者魄力。如此一来,殿下此次边境之行,也算功成圆满了!”说完,陆锷锴便将王承光的人头丢向莽曼达。
莽曼达愣住了,他看着地上的人头,又看了看陆锷锴身后的兵,他们虽然穿着槟腊铠甲,可用的却不是槟腊弯刀,他瞬间明白过来,刚才攻击王承光的槟腊兵,根本就是陆锷锴的人伪装的!他们穿着左贤王麾下的铠甲,说着流利的槟腊话,冒充是自己的兵,借自己的手除掉王承光。
“你……”莽曼达气得脸色通红,手指着陆锷锴,可一想到陆锷锴上哪去凑这么完备的槟腊装备,若是没有槟腊人支持,绝非易事。他想发作,可王承光已死,现在王承光已经打上了要杀他的烙印,要杀他那就是要和槟腊作对,倘若此时和陆锷锴开战为王承光报仇,那就是当着整个槟腊的面和父王彻底翻脸,与槟腊为敌。而这边,陆锷锴又给足了他余地,莽曼达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陆锷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殿下放心,本督绝无干涉槟腊内政之意。只是王承光此人,反复无常,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如今除了他,也能让殿下少些麻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本督已让人清理了战场,殿下的部下都已安全撤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莽曼达深吸一口气,他陆锷锴是指那些伪装的大祯士兵,而此刻,自己只能顺水推舟。
他冷哼一声,道:“算你识相!陆锷锴,下次你要是再敢插手槟腊的事,本王定率象兵踏平大祯!”
陆锷锴目送莽曼达带着人头和象兵离去。待莽曼达的身影消失在隘口后,曲锡怀脱掉身上的槟腊服饰走上前来,低声道:“督宪,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惹恼槟腊人?”
陆锷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槟腊边境,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槟腊内乱已起,莽陀雍、莽曼达、莽耶固三人各怀鬼胎,王承光不过是颗棋子。如今棋子已除,接下来,就该看他们父子兄弟自相残杀了。”
他顿了顿,又道,“派人去给焕京送信,就说王承光已除,边境暂无大碍,让他放心。”
曲锡怀躬身领命,转身离去。
陆锷锴看着地上的血迹被风吹散,丛林的雾气又浓了起来,将尸体都笼罩在其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串贝壳风铃,还在风里“叮铃叮铃”地响着,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杀戮,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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