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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谈婚事
内殿灯火柔和,武元姝刚批完今日最后一摞折子,正靠在榻上揉腿。
双胎出生已经几年,她的身子看上去恢复得很好,可顾长陵知道,有些后遗的酸痛,是不会对人说的。
他上前,替她按住膝上一处穴位:“这里?”
武元姝闭上眼,“重一点。”
他加了点力,按到她轻轻吐出一口舒服的叹息,才慢慢收了些。
“你刚刚去哪儿了?”她忽然问,“延误了小半刻。”
“被昭宁拦住了。”顾长陵如实相告,“说要问臣一件事。”
“问你兵书?”武元姝淡淡,“还是问你怎么在北境偷懒?”
“都不是。”顾长陵笑了一下,“问臣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陛下。”
武元姝的手指微微一顿,她睁眼,斜看他一眼:“她问这个做什么?”
顾长陵顿了顿:“可能是她自己,有人放在心里了。”
武元姝沉默了一瞬,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你知道是谁?”她问。
“臣猜是谢惟明。”顾长陵道。
武元姝“哦”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就是谢家旁枝,文章还算像样的那个小子?”
顾长陵点头:“臣这些年看着他长大,人还算沉稳。”
“清流门第。”武元姝慢慢道,“这倒是……合规矩。”
她语气太平,反倒让顾长陵有些不安。
“陛下不悦?”他试探。
“为什么不悦?”武元姝反问,“昭宁十五岁,有心上人很正常。她又不是石头雕的小公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烛火上:“只是昭宁是储君。她心里那个人,就算真是块石头,朕也得先敲一敲。”
顾长陵点头:“臣明白。”
“你不是已经敲过了吗?”武元姝斜他一眼,“昭宁先来找你,你怎么说?”
“臣说喜欢可以,”顾长陵道,“只要知道喜欢的是人,不是棋子。”
“陛下不会拿她当棋子。”他抬眼看她,“这一点,臣敢替陛下担保。”
武元姝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那若有一日,朕要她为了大周,放弃这个人呢?”
顾长陵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那陛下可会先问她一句——‘你愿不愿意’?”
“你若问了,她若说‘愿意’,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臣可以陪着她扛。”
“可若陛下一句话不问,就替她决定——”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只怕昭宁会恨。”
“她若恨朕。”武元姝道,“你就帮她恨?”
顾长陵苦笑:“臣帮的是陛下,也是她。”
“所以臣才希望——”他看着她,“这一次,陛下不要像对自己那样对昭宁,不要再走一遍当年那条路。”
内殿一静,武元姝闭上眼。
她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在太庙前跪着,手里握着先帝留下的那把剑,在“婚配”和“权柄”之间,被逼只能选后者,甚至连“喜欢谁”这种念头都不敢有。
她缓缓开口:“你觉得,朕当年若有得选,会选什么?”
“臣不知。”顾长陵老实,“那时候……臣还在营里杀人。”
“现在呢?”武元姝睁眼,“若让你回去十五岁,你选什么?”
“臣还是会选现在这一条。”顾长陵几乎没犹豫,“选跟在陛下身边。哪怕从一开始,就只能做臣。”
武元姝看着他,很久不语。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昭宁不是朕。朕已经选过一次,她可以再选一次。”
她抬手扶了扶额角:“你去把她叫来,我们三个人,把这件事说明白。”
紫宸殿内,烛火又添了几盏。
昭宁听说娘亲要她入内,第一反应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而是心口猛地一揪:……阿父泄密了?
她走进内殿时,顾长陵也在。武元姝坐在榻侧,旁边放着一卷未批完的折子。
“跪下?”昭宁试探,“还是坐?”
“坐。”武元姝淡淡,“朕又没要砍你头。”
昭宁乖乖在软垫上盘腿坐好,坐得比平时还要直些。
顾长陵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别过头去。
“昭宁。”武元姝先开口,“你十五了。”
昭宁认真道:“女儿知道。”
“在宗学听先生讲婚配时,”武元姝道,“你是什么感觉?”
昭宁犹豫了一下,老实道:“烦。”
“为什么烦?”
“他们说的……”昭宁抿唇,“总像在讲别人的人生。没有一条,是我自己想要的。”
武元姝“嗯”了一声:“那你自己,想要什么?”
昭宁没立刻回答。顾长陵坐在一旁,不插话,只是安静看着她。
那目光里有鼓励,也有一丝紧张,仿佛在等她亲口说出来,让这件事真正落在地上。
“我……”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我现在,有喜欢的人。”
说出口的那一刻,她耳尖有点红,却并没有低头。
“谁?”武元姝问,语气平平。
“谢惟明。”昭宁道。
武元姝并不意外,顾长陵刚才说过这个名字。
她点点头:“理由?”
“他不会拿我当棋子。”昭宁回答得很快,“从小到大,他说话一直当我是人,不是储君。”
她顿了顿,又有些别扭地补充:“他好看。”
顾长陵在旁忍不住轻咳一声,差点没憋住笑。武元姝白了他一眼,又对昭宁道:“除了好看?”
“读书好,心也软。”昭宁想了想,“先生为难别的学生时,他会帮着说话。”
“别人笑宫里‘顾将军只会打仗’的时候,他会说‘要不是顾将军,大周早没了’。我觉得,他看得比那些老头子清楚。”
她抓了抓衣襟,很认真:“我不是因为他对我好才喜欢他的。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差不多好,但对我会多看一眼。”
内殿里静了一瞬。武元姝的目光慢慢沉下去。
她想起自己十几岁时,看人的方式:只会看“这人有用没有”、“会不会反”,从没这样单纯地,以“他对别人怎样,对自己怎样”来衡量一个人。
“你知道。”武元姝道,“一旦你选了他,他就不再只是你心里的谢惟明。他会是皇夫,是天下人盯着的那支旗。有人会拉他,有人会踩他。他将来很难再像现在这样,温温和和地站在廊下跟你说话。”
昭宁咬了咬唇:“我知道。”
“你还喜欢他吗?”武元姝问。
昭宁抬头,眼里有一点少年人的固执:“喜欢。”
武元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长陵。顾长陵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他相信女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武元姝缓缓吐出一口气:“昭宁,朕以前说过不会拿你当棋子,这句话现在还算数。”
昭宁眼睛猛地亮了:“娘亲——”
“别急。”武元姝抬手,“朕不会因为你喜欢他,就立刻替你定婚,也不会因为他姓谢,出自清流人家,就马上拿他当现成答案。”
她一字一顿:“朕给你三年。这三年,你照旧在宗学读书,上朝听政,也可以继续看着他。他若三年如一日,不卑不亢,不贪不惧。你若三年之后,还要他。”
她目光沉沉:“那时朕再替你定。这三年里,谁敢在朝堂上提为殿下择婿,朕都当他耳朵聋。”
昭宁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当然。”武元姝语气一转,“你若三年里变心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那朕就当你十五岁的喜欢是一场练兵,谁都不亏。”
昭宁猛地摇头:“我不会变心。”
“嘴上说的,朕不信。”武元姝平静道,“三年后再说。”
她顿了一下,忽然问:“你信不信朕?”
昭宁愣了愣,这个问题她从来不用想:“信。”
“那就行了。”武元姝道,“你信朕不拿你做棋子,朕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中间这三年,就由你来证明,他值不值得。”
昭宁用力点头,眼眶有那么一瞬发热:“娘亲——”
她想跪下,被武元姝一把按住肩:“别跪。你是储君,不是罪臣。”
武元姝压着眼底浮上的那一点软意,转头对顾长陵道:“这三年,你帮朕看着他——看他对昭宁是不是一视同仁,看他在朝堂上敢不敢说实话,看他在被人盯上时,站不站得住。”
“朕不求他立功封侯,但求不要拖昭宁后腿。”
顾长陵郑重点头:“臣谨记。”
昭宁看着他们两个,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最怕的地方”,被一点一点铺上了踏实的石板。
不是全然放心,但至少,她看见了一条路——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可以走、可以试、可以退也可以进的路。
“那这件事……”她犹豫,“宫外会不会知道?”
“你放心。”武元姝冷笑一声,“朕又不是要颁诏天下,告诉他们‘储君心有所属’。”
“这件事,在你开口之前——”她看向昭宁,“只在这屋里。”
顾长陵点头:“臣不会乱说。”
昭宁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忽然觉得,有一点累,又有一点轻。
“那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可以……时不时多叫他进宫读书吗?”
“该来就来。”武元姝道,“宗学的课表,不会因为你喜欢他就改。”
她瞥了女儿一眼:“不过你若在课堂上偷看人,看得连先生提问都听不见,朕收拾的,就是你的皮。”
昭宁立刻挺直背:“不会!”
“那就滚吧。”武元姝摆摆手,“回去背兵书。”
昭宁眼睛亮亮地看了他们一眼,猛地俯身行礼:“女儿记住了。”
她站起身,几乎是轻快地退了出去。内殿安静下来,武元姝静静看着门口帘子落下的方向,半晌未语。
顾长陵轻声道:“陛下……”
“你是不是要说,朕对昭宁比对自己好?”武元姝淡淡,“没关系,朕自己也觉得。”
她靠回软枕,缓缓吐出一口气:“朕当年,没人问一句‘你想不想’。”
她闭上眼:“那就让她多这一句吧。”
顾长陵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陛下,其实,现在也可以问自己一句。”
“问什么?”
“你有没有后悔?”
武元姝睁眼,笑意极淡:“后悔把皇位抢在自己手里?还是后悔把你留在身边?”
顾长陵一怔:“……哪一件?”
“都不后悔。”她道。
“那就够了。”他低声,“臣也不后悔。”
昭宁走后,内殿只剩武元姝与顾长陵。
夜又深了一层,外头的风声被厚重帘子挡住,屋里只剩烛火轻轻跳动。
武元姝从榻上微微起身,刚一动,腰间便泛起那点熟悉的酸。
“别动。”顾长陵立刻上前扶住她,“臣来。”
“你打算帮朕做什么?”武元姝扬眉,“批折子?”
“让陛下靠得舒服一点。”他把软枕往她背后垫了垫,“刚才坐得久了。”
动作太自然,像已经重复过千百次的事。
武元姝看着他,忽然道:“昭宁有心上人了。”
顾长陵“嗯”了一声。
“我们好像也老了一些。”这句话说得极淡,却让他胸口一震。
他想起她怀昭宁时的样子,想起第二次抱着双胎时的样子,想起今日——女儿十五岁,和他们坐在一处,谈自己的婚事。时光在不知不觉间,居然走了这么远。
“老了一些,也不算坏事。”顾长陵低声道,“至少活过来了。”
“你还欠朕好几条命。”武元姝冷冷,“老之前,先把账还完。”
她说着,伸手拉了拉他衣襟:“过来。”
顾长陵俯身,半跪在榻边,顺势被她拉得更近。烛火落在他侧脸上,把这些年留下的细小纹路照得很清楚——不再是当年那种锋利张扬的少年将军,而是被风雪打磨过的、收了锋的刃。
武元姝伸手,指尖在他的眉间、眼角轻轻划过:“当年朕看上你的时候,你才多大?”
“十七。”顾长陵老实答,“比现在的昭宁大两岁。”
“那时候朕有没有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她问。
“……没有。”顾长陵笑了一下,“陛下是直接吻上来的。”
武元姝“嗤”地一声:“朕那时急。”
“现在呢?”顾长陵问。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意一点点浮上来:“现在不急,朕有的是时间。”
话说到这里,她抬手,扣住他的后颈,把人往下一带,一个吻落下。
不再像少年时那样锋利得几乎要流血,也不再像初回京时那样带着压抑后的疯狂,只是很深,很长,像把这许多年的风雪,一点一点压在一起,又一点一点化开。
顾长陵呼吸一滞,随即收紧了拥着她的手。他时刻记着她腰上的旧伤,不敢用多一点力。她却反手按住他的背,将他更近地拉向自己。
她贴在他耳侧,声音低了下来:“朕让昭宁自己选,你呢?”
“陛下当年没问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只问,“现在还想不想选?”
武元姝靠在他肩头,笑了一下:“选什么?选要不要继续留你?”
顾长陵心口一紧,急道:“若陛下现在说要把臣赶走,臣也走不远。”
“那就别说废话。”她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下,“朕已经选你很多年,不会再换。”
烛火渐渐压低。窗外的风吹过帷幕,帐内衣带悄然散开。
这一夜,他们没有像年轻时那样以失控相求,也没有在疼痛与欲望之间来回撕扯,只是相拥着,把这一日的疲惫、女儿的成长、未来的未知,一起藏进彼此的呼吸里。
有人说,帝与将之间,永远只有权与势。
而这座宫城的这一隅,夜色之外,还有一层谁也看不见的东西——是一起走过风雪之后,仍旧愿意并肩躺在同一张榻上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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