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藤与月光

　　盼夏今天约了一家科技团队面谈，早早便起了。
　　准备要走时，宝宝还在睡着，睡得小奶膘圆鼓鼓的。她低头在宝宝脸颊上亲了一口，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九点多，盼夏刚到对方公司不久，就收到了保姆发来的消息，说宝宝哭闹着要找她。
　　盼夏总不可能这时候撂下一群人赶回酒店，她把昨天吃饭的儿童餐厅位置发给了保姆，让她待会带宝宝去那边吃饭，随即把手机静音，同人谈回正事。

　　中午，对方团队做东请吃饭，这点面子总要给，等盼夏返回酒店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后了。

　　保姆说宝宝上午一直在哭着要找妈妈，中午饭也没有吃多少，一直哭到刚刚才又睡了。

　　盼夏走去看了看宝宝。
　　小小一个团子，紧紧抱着心爱的兔子娃娃，很委屈地皱着眉头，睫毛还湿湿的。
　　她摸了摸女儿小脑袋，把窗帘拉好，走出房间关上了门，和助理在套间书房谈了谈早上碰过的这家团队。

　　快要到晚上时，宝宝还没醒，保姆进房间看了看宝宝，一摸额头，这才发觉宝宝发烧了，浑身滚烫。

　　盼夏当时正和伦敦那边开一个线上会议，闻言立刻暂停了会议，抱起宝宝赶紧去儿童医院。

　　好一番检查，医生初步判断是水土不服导致的急性上呼吸道感染。
　　宝宝咽喉肿胀得厉害，医生开了个雾化，让先做二十分钟。
　　宝宝难受得很，揪紧兔子玩偶，挣扎着怎么都不肯戴雾化面罩。护士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哄睡后再给做。

　　儿童医院急诊混杂着各种小孩此起彼伏的哭声，简直和比赛一样，嚎啕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堪称魔音贯耳。
　　多日的不安在此刻一齐爆发，小兔子玩偶软趴趴地垂下耳朵，小红豆扯开嗓子哭着要回伦敦，要Kitty和Daddy。

　　回伦敦是不可能回去的，之后盼夏的工作重心会转移回国内，甚至会在国内常住。
　　不可能把小红豆留在英国，也不可能总带着宝宝在两个国家跑，小红豆总得要适应国内的生活。
　　她也理解宝宝的不安。
　　小红豆在伦敦出生，在伦敦长大。对她来说，诺丁山才是故乡。现在这里的生活环境、文化环境都很陌生，没有小狗Kitty，没有熟悉的邻居、小伙伴，也没有看着她长大的Daddy Kai……
　　一切都让她不安。

　　其实盼夏没有那么喜欢伦敦。
　　在英国待了那么多年，恶劣多变的天气常让盼夏怀念深圳。
　　可宝宝却不认为深圳是她的故乡，这让盼夏感到有一些沮丧。

　　或许她应该带小红豆去多认识一些朋友？

　　盼夏想到了温弘阔。
　　他才是小红豆真正的爸爸，如果能和他熟悉起来，和国内建立起了新的联系，或许小红豆才会慢慢接受新的生活。

　　可她有自己的私心。
　　从怀孕到生产、养育，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来的，每个环节都很辛苦，也很有成就感。
　　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这份辛苦得来的成就。

　　宝宝过去把Kai当做Daddy，盼夏并不介意这点。Kai神出鬼没，他的存在和出现都不过是宝宝生活里的一点点调味料。

　　可温弘阔不一样。
　　小红豆身上流着他的血脉，一旦相认，以后小红豆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小红豆了，她得分享、让出小红豆的一半人生允许他来参与、决定。

　　她不想因为宝宝而“绑架”温弘阔的感情，也不想装假大度，捏着鼻子说不介意再多一个“爱”宝宝的人。
　　已经分手的旧情人因为孩子而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相处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三个人的不尊重。

　　她习惯了孤立无援的环境，习惯了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并不觉得辛苦，比起游刃有余能解决的“麻烦”，她更抵触情感上的亏欠和绑架。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决定。

　　[夏，你抱了很久了，换我来抱一会儿吧。]保姆阿姨关心说。

　　宝宝的哭声刚刚歇下去一点，一听到这话立马又不安了起来，一只手拽着玩偶，一只手紧紧地抱着盼夏的脖颈，恨不能像藤蔓一般缠绕在妈妈身上。
　　听见宝宝渐起的啜泣声，盼夏轻拍着宝宝后背，安抚道：[她现在有点紧张，还是我抱着比较好。]
　　保姆阿姨只好作罢。

　　生产完之后，盼夏的腰便有了些小毛病，去医院检查后说是生育造成的骨盆关节损伤。
　　和一般的腰疼还不太一样，站久了，或者重物承久了，感觉腰部往下骨头缝都在疼。

　　盼夏站一会儿又坐一会儿，不时换一个姿势，调整一下腰部受力状态，抱着宝宝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保姆阿姨看在眼里，生出怜惜，絮絮叨叨地说：[夏，你这样太辛苦了。]
　　她又说：[先生总是不在家，Scarlett才会这样依赖您，父亲的缺席对Scarlett的成长不利。夏，你应该和他谈谈照顾Scarlett的事，这应该是你们共同的责任。]

　　一听这话，哭声刚歇的小红豆立马又张开嘴嚎啕起来了，哭着要回家，要Daddy。

　　盼夏头都大了，和保姆敷衍了一句回伦敦后，她会去谈这个问题的，又赶紧起身哄宝宝。

　　过去总是无比乖巧的宝宝今天却格外地崩溃执拗，本就肿胀的嗓子更是哭得发不出声，哑得嚎哭都只有气声，仿佛随时要休克过去，盼夏吓出一身冷汗，抱着宝宝直奔医生诊室。

　　儿童医院的医生见多识广，刚听两句就听出了原因，无奈地和盼夏道，宝宝不愿意接受治疗，是心因，水土不服只是表现，父母没有很好地帮助宝宝融入新环境，宝宝害怕、抵触，根因没有解决，哪怕病治好了，也会反复。
　　医生建议她，如果只是过来旅行，没有常住的打算，就答应宝宝，等她好了马上就回伦敦去，如果要常住，那一定要帮宝宝做好心理疏导，在陌生环境里，宝宝需要比从前更多、更细致的关心。
　　医生又问她，孩子爸爸呢？
　　盼夏卡顿了一下，说在英国。
　　医生便道，如果他们短期没有回英国的打算，那就让父亲来国内一起陪伴宝宝吧。
　　盼夏不知道该怎么答，一时无言。

　　对她这样的家长医生见多了，摆摆手，最后奉劝：“她是一个人，不是一只小猫小狗，你们不能只顾自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身上，听听孩子说的话吧。”

　　宝宝哭得筋疲力竭了，在护士帮助下，盼夏这才终于给她戴上了雾化的面罩。
　　看着宝宝进气多，出气少，孱弱无力的样子，盼夏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想法。

　　如果她没有自私地只把宝宝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允许宝宝和她真正的爸爸接触，是不是宝宝也不会这样抵触回国？
　　她有信心把一切都处理好，她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可以养育宝宝这件事上，她做得却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宝宝现在很依赖她，超过一个小时没有看见她都会紧张得大哭。
　　可依赖本身就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她以为“父亲”只是一个摆件一样的东西，是谁都可以，只需要存在就行。
　　可宝宝的分离焦虑，安全感的缺失，回国后归属感的缺失，还有在宝宝养育上的责任失衡……无一不在告诉她，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犹豫片刻，盼夏轻声问：“宝宝，你还记得昨天给你送很多礼物的那个……叔叔吗？”

　　小红豆点了点头。

　　盼夏又问：“你喜不喜欢叔叔送给你的礼物？”

　　小红豆犹豫着，又点了点头。
　　她喜欢那些有趣的玩具，但她不太喜欢那个叔叔……

　　她害怕其他人会夺走妈妈的注意力，害怕生活秩序被打破，害怕安全边界被入侵。
　　她说不出这些复杂的感受，只有下意识的抵触。

　　“那我们下次一起去谢谢那个叔叔好不好？”

　　小红豆不想让妈妈觉得自己不是个乖宝宝，虽然心里抵触，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盼夏摸摸宝宝还发烫的脑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宝宝能接受“新爸爸”，那就慢慢引导他们多相处，如果宝宝还是很抵触，那只能让Kai到中国来住一段时间……

　　但Kai是个“浪子”，不是情感上贬义的那个“浪”。他就像漂泊的无脚鸟，看起来在许多城市都有房子，可他从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
　　今天在英国，明天可能就去了法国，这个月在欧洲，下个月可能就去了北美……
　　世界是他的游乐场。
　　盼夏不评价他的生活方式，也没有资格希望他改变，毕竟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家人、夫妻，只是相处比较特别的，界线模糊的朋友。

　　Kai来了又走，对宝宝而言，或许是更大的打击。

　　盼夏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宝宝只吃了药，喝了一点葡萄糖水，而她和保姆阿姨整晚还没吃东西。

　　盼夏下了个外卖软件，思索着是点份外卖还是待会去外面吃了再回酒店，视线忽而扫见一家熟悉的店名。

　　咦，那家艇仔粥店，这附近也有分店了吗？

　　盼夏点开一看，发现不是分店，就是以前她常点的那家。
　　正意外怎么配送得这么远，一看地址，原来系统默认她外卖的地址还在当初的住处那儿……

　　她茫然地怔了一瞬。
　　那些曾经刻意被她压制，忘掉的回忆，就像被划开的压缩袋，嘭地一下炸了开来。

　　消毒水的气息。
　　嘈杂的病患叫嚷。
　　机械的诊室叫号。

　　连同这个没有变化的地址，将她一瞬拽进了过去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回忆。

　　曾经需要被照顾的人是她。

　　那时她病得要死了，是他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接住了不断下落的她。

　　就像她现在爱怜地抚摸着宝宝的额头。

　　“夏夏，”
　　他弯腰半蹲在她面前，温柔而坚定地揉揉她脑袋，说，“别害怕，我们好好治。”

　　那时她依恋着他给的一切。
　　就像宝宝现在全部依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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