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们之重启

　　小巷愈发窄了，两侧斑驳的墙壁几乎要贴在一起，只留下一线天光，晦暗如黄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酸臭，还有河浜飘来的、带着死气的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脚下不再是坚实的路面，而是湿滑黏腻的苔藓，覆盖着碎砖和烂瓦，每一步都得万分小心。龙二却像一只习惯了暗夜的狸猫，脚步轻捷而精准，身形在狭窄的空间里灵活地转折，总能提前半步避开地上的陷阱和突然出现的、泛着油光的积水坑。
　　丁一紧跟在后面，双臂因为长时间的托抱而酸麻颤抖，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红玉伏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牵扯着他的心。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颈后那块紫黑色的淤伤在颠簸中显得更加肿胀、骇人，皮肤紧绷得发亮，仿佛随时会破裂。身后的枪声并未远离，时而爆豆般密集，时而零星几点，像附骨之疽，紧紧追逐着他们的脚步，也一声声敲击在丁一的心上。顾仰山留下断后时那决然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边！”龙二在一个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岔路口猛地刹住脚步，毫不犹豫地侧身挤进左边一条更窄的缝隙。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巷子，更像是两栋建筑之间一道偶然裂开的伤口，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巷子尽头，浑浊的水声和更浓重的腥臭气扑面而来。
　　“龙二，顾仰山他……”丁一终于忍不住，声音因剧烈的奔跑和心底翻涌的担忧而沙哑破裂。
　　“先别想！”龙二头也不回，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位顾先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既然敢揽下这活儿，就一定有金蝉脱壳的法门！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红玉的命！快走！”他虽然说得坚决，但那陡然又加快了几分的脚步，却泄露了内心同样的焦灼。
　　他们沿着这条被废弃的、散发着恶臭的河浜边缘疾行。河水是沉滞的黑绿色，水面上漂浮着烂菜叶、死鱼和白色的泡沫，油污在水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色彩。对岸零星亮着几盏如豆的灯火，昏黄的光晕投入水中，被扭曲拉长，晃动着，如同水底冤魂伸出的鬼爪。远处，苏州河方向传来轮船沉闷的汽笛，隔着厚重的夜幕和肮脏的空气，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突然，前方几十米外的一座小石桥头，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和几道昏黄的手电光柱！
　　“蹲下！”龙二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已猛地回身，一把将丁一和抱着红玉的丁一一起，狠狠地拽进河岸边一丛茂密、散发着强烈腐臭气的野生芦苇后面。芦苇杆刮过脸颊，带来刺痛和更浓郁的恶心气味。
　　桥头是几个穿着巡捕制服的人，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懒散。骂骂咧咧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传来：
　　“操他娘的，这鬼天气……听动静，那边打得挺凶？”
　　“少管闲事，守好咱们这破桥就算交差。上头说了，防止有‘鱼’从水里溜掉。”
　　“嗤，这臭水沟，耗子掉下去都得淹死，哪条‘鱼’想不开……”
　　龙二屏住呼吸，胸膛微微起伏，那双在暗夜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紧锁定着桥头的动静。他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桥走不通了。我们得从桥下水里过去。”
　　“水下？”丁一一惊，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红玉。她浑身滚烫，昏迷中微微颤抖着，“红玉她这个样子……”
　　“没别的路了！这是唯一的生门！”龙二的语气带着水泼不进的决绝，“我知道这一段水相对浅，河底有早年栓船用的粗铁链，能摸着过去。你把红玉绑在我背上！快！用这个！”他说着，已经利落地解下自己腰间那根结实的粗布腰带。
　　丁一看着龙二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怀里气息奄奄的红玉，知道任何犹豫都可能将他们三人拖入绝境。他不再多说，迅速将红玉小心地移到龙二背后，用那根布带，一圈一圈，紧紧地将她和龙二牢固地捆在一起。红玉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龙二深吸一口气，率先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漆黑冰冷的河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让他牙关猛地一紧，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他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手紧紧抓住岸边一块长满滑腻青苔的石头，另一只手回身向丁一示意。
　　丁一也咬紧牙关，跟着滑了下去。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腹，难以言喻的恶臭如同实体般钻进鼻孔，粘稠的河水裹挟着不知名的污物摩擦着皮肤，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龙二的指引，伸出脚向下探索，很快，脚底触碰到了一根沉在水底、粗粝冰冷的铁链。
　　两人凭借着这根水下唯一的指引，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齐胸深的污水中向前挪动。冰冷的河水贪婪地吞噬着他们的体温，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水面上漂浮的杂物不时撞击着他们的身体和脸颊。头顶上方，桥板上伪警察的皮靴走动声、模糊的交谈声，甚至划火柴点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声响都让他们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红玉苍白的面容在透过桥洞缝隙的、微弱而摇曳的水光映照下，如同易碎的瓷器，没有一丝生气。
　　这段水下潜行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他们终于艰难地从桥洞另一侧爬上岸时，三人都已精疲力尽，浑身湿透，冰冷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污水。身上沾满了黏滑的污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冷风一吹，更是透骨的寒。
　　“不能停！”龙二剧烈地喘息着，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穿过前面那片废弃的仓库区，就离我说的那个小码头不远了！到了那里，我们就能……”
　　他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进一片荒凉破败的仓库群。高大的库房像一头头匍匐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墙体剥落，窗户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无数只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冷漠地注视着这三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不速之客。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地面，散落着生锈的铁件和破碎的砖石。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最后一座仓库的阴影，眼看前方就是相对开阔的江边地带时——
　　侧面一扇破损的铁门后，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光柱像一把利剑，瞬间划破黑暗，将他们三人牢牢钉在原地！
　　“站住！什么人！（日语）”一声生硬、带着惊愕和警惕的日语大喝炸响！
　　一个落单的日本兵！他似乎是外围搜索队的哨兵，正躲在门后避风，意外地撞见了他们。那日本兵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活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手忙脚乱地将肩上背着的三八式步枪端平，枪口对准了他们！
　　丁一和龙二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精疲力尽，浑身湿冷，还带着一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红玉，他们此刻手无寸铁，如同待宰的羔羊，根本无力对抗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他们。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生死立判之际——
　　“砰！”
　　又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仓库区的死寂！
　　这一次，枪声来自他们侧上方，那座仓库高高的、破损的屋顶边缘！
　　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那名日本兵两眉之间的位置。他脸上的错愕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恐，便瞬间凝固，端枪的动作僵在半空，随即一声未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地上。那支手电筒也从他松开的手中滚落，在满是碎砾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丁一和龙二猛地抬头。
　　只见在仓库屋顶的边缘，顾仰山的身影如同磐石般再次出现！他半蹲着，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手中的柯尔特手枪枪口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他身上的风衣下摆在夜风中猎猎舞动，脸色在远处微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一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珠，但他那双眼睛，依旧冷静、深邃，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他显然是以惊人的速度和判断，摆脱了主战场的纠缠，并且一路循着痕迹追踪至此，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幽灵，再次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刻清除了前方的致命障碍。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具瞬间毙命的尸体，只是朝着下方惊魂未定的丁一和龙二快速、有力地打了一个明确的手势——继续前进！不要停留！
　　紧接着，他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了夜色一般，再次消失在屋顶参差的阴影之中，来得突兀，去得无声。
　　丁一看着地上那名眉心血洞仍在汩汩流淌着红白之物的日本兵尸体，又猛地望向顾仰山消失的那片深邃的黑暗，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复杂情绪完全填满。那里面有绝处逢生的巨大感激，有对顾仰山神出鬼没身手和精准枪法的震撼，更有对他孤身犯险、伤势未明的深深担忧。顾仰山不仅为他们断后，更是一直在暗处，为他们清扫着通往生路的一切障碍！
　　“走！”龙二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到极致的激动和力量。他一把拉起几乎脱力的丁一，两人再次架起昏迷不醒的红玉，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仓库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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