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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周平安说完那句“我去海城找过她一次”后,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他目光落在虚处,似乎在咀嚼那段无疾而终的挽回尝试带来的、久违的涩意。
片刻的静默后,他像是忽然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视线转回,重新落在了柳亦繁脸上。看到她还沉浸在刚才那个信息带来的冲击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和一丝……或许是怜悯?的神情。
他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想要拂去空气中那点因他而生的、不必要的沉重感。他用一种恢复了平日淡然、甚至带着点开解意味的语气,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没必要觉得什么奇怪。”他的声音平稳,将刚才那点波澜轻易地抚平,“普通人的爱情,大多都是这样的。相遇,相处,发现不合适,然后分开。哪有那么多小说里写的轰轰烈烈、刻骨铭心。”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常识,将自己那段过往也归入了“大多数”的范畴。
然而,正是这句“普通人”,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柳亦繁脑中的锁孔,瞬间拧亮了一片黑暗!
他不是在故作谦虚,也不是在情感上自我矮化。
他是真的,从骨子里,还认为自己是那个需要挤公交、住老房子、在实验室里熬夜的普通人!
电光石火间,无数之前让她感到微妙“不和谐”的画面,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她脑海中串联、闪现:
——他穿着旧夹克,站在豪车旁,连司机都比他像老板的那份格格不入。
——他卖掉电池厂核心股份、交出管理权时的那种如释重负,那不是韬光养晦,那是真的不想管了,仿佛甩掉一个麻烦。
——他对巨额财富的漠然,钱对他而言只是实现想法的工具,从未成为他身份的一部分。
——他甚至会下意识地自己搬行李,自己动手整理房间,保持着最朴素的生活习惯。
所有这些碎片,此刻都被“普通人”这三个字完美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惊人的真相:
周平安的财富和成就,是一场巨大的、发生在他外在世界的“事故”。而他的内心,还停留在“事故”发生之前。他从未真正认同自己“人上人”的身份,他缺乏那种掌控他人、支配命运的欲望内核。
他想用钱留住她的青春(倾国项目),更像是一个技术宅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资源堆砌)去完成一个极致的梦想,而不是一个帝王在炫耀权力或占有珍宝。
他想挽回戴小驿,恐怕也不是出于霸总的占有欲,而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笨拙的男生,试图挽回一段真心投入过的感情,失败后,便认命地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堵横在他与世界之间的墙,或许根本不是傲慢或恐惧,而是……一种认知上的脱节?他依然用着普通人的情感模式和行为逻辑,却身处一个被巨大财富和期望包裹的位置,这其中的错位感,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却本能地筑起了屏障来自保。
柳亦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远比发现什么情伤秘密更甚。
她一直试图理解一个“王者”的孤独,却发现她面对的根本是一个“灵魂穿越者”的迷茫——一个普通人的灵魂,被困在了一个商业巨子的躯壳和命运里。
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地自称“普通人”的男人,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他所有行为背后那个最深层、也最质朴的动机。这种发现,让她之前所有的揣测和策略,都显得那么……浮于表面。
然而,这个足以解开许多谜团的惊人发现,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兴奋或“破案”的快感。相反,一种沉甸甸的、近乎不忍的情绪,悄然压上了她的心头。
她看着他,看着他平静面容下可能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与外在成就巨大脱节的内在自我,看着他为自己构筑的、用以应对这个错位世界的无形屏障……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带着强烈目的性、近乎冷酷的“解构”和“剖析”,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去解剖一个其实只是迷了路、却被迫坐在王座上的灵魂。
他是她的“研究对象”,是“周幽王”的原型,是她需要攻克的艺术难题。但此刻,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在巨大命运转折中,内心或许还滞留在原地,因而显得格外孤独和……脆弱的人。
继续用那种抽丝剥茧的、审视的目光去探究他,甚至利用这个发现去“扮演”得更逼真,去更精准地戳中他的软肋……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她想要的,是理解那个驱动“烽火戏诸侯”的疯狂内核,而不是去惊扰一个普通人安放在商业巨子壳里的、或许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真心。
那堵墙,或许不是他傲慢的堡垒,而是他无措之下,为自己搭建的、笨拙的避难所。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
周平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询问。
柳亦繁迅速收敛起眼中过于外露的情绪,垂下眼帘,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
再抬眼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专业,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混杂着了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不再带有探究的锐利,更像是一种……接纳和确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戴小驿、关于那场挽回的细节,也没有就“普通人”这个认知发表任何评论。
她知道,这个发现让她离谜题的答案更近了。
但她也知道,有些答案,一旦触及,便不忍心再用力挖掘,已经足够了。
她脑中那个关于“周幽王”的模糊轮廓,在这一刻骤然清晰、丰满,甚至…带上了一种悲剧性的重量。
她完成了“周幽王”的人格建设。
这个王,并非史书里那个脸谱化的昏聩暴君。在她此刻的洞察下,那更像一个被命运粗暴地塞进龙袍里的、惊恐而懦弱的艺术家灵魂。
一个从未渴望过权柄、只想偏安一隅、醉心于钟鼓琴瑟之美、祈求一生平安顺遂的王子,却被无可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推上了至高王座。
那象征无上权力的衮服冕旒,于他而言不是荣耀,而是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枷锁,是一个他的人格根本填不满的、巨大而空洞的躯壳。
他的“昏庸”——他的烽火戏诸侯,他的沉溺享乐,或许并非源于纯粹的愚蠢或暴虐,而更像一个溺水者绝望的挣扎,一个无能者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极致的美学创造/破坏)来逃避他无法胜任的现实责任,来徒劳地试图取悦他那无法掌控的命运和身边那个同样被囚于牢笼的女人。
正是这种彻底的“看穿”——看穿那煊赫权势与冰冷城墙之下,隐藏的不过是一个害怕责任、只想逃回自己精神花园的、平凡甚至懦弱的灵魂——才最终赋予了褒姒鄙夷和反抗的终极力量。
她反抗的,不是暴政,是那个试图用她装饰苍白统治、却连真实自我都不敢面对的、懦弱的灵魂。
当她看透这一切,那曾令她窒息的凝视便失去所有威严,变得可笑可怜。那曾笼罩她的巨大阴影也随之消散,显露出其下那个和她一样、甚至更无助的囚徒。
柳亦繁感到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悲悯。她手中终于握住能真正打开褒姒心门的钥匙。
接下来的表演,不再是模仿遥远历史传说,而是演绎基于深刻人性洞察的、两个被命运错置的灵魂间,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看穿与反抗的共谋。
她抬眼再次望向周平安。目光依旧专注,却悄然褪去所有审视与探究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近乎哀伤的了然。
她仿佛透过眼前这穿现代服饰、掌控科技帝国的男人,清晰看到那个深藏灵魂深处的、穿不合身帝王冕服、眼神惊慌却偏强作镇定的——周幽王。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声音带完成重大突破后的疲惫与平静,“谢谢你,平安。我想……我知道该怎么演了。”
她明白了。她将要扮演的,不仅是褒姒,更是那个最终看穿王座之上巨大虚无的、清醒的凝视者。
而她要凝视的,正是周平安内心深处,那个或许他自己都未曾直面过的、被命运宠幸却无法适应其变化的——普通人。
夜色深沉,窗外的容城褪去喧嚣。次卧只亮一盏床头灯,昏黄光晕笼罩着柳亦繁。
她靠在床头,膝头的笔记本最新一页只留寥寥几行干涸字迹。
复盘。
这个词像手术刀,剖开白日喧嚣,直抵内核。
周平安。
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此刻在她思维的地形图上,被清晰标注为一个坐标——内核与外在发生巨大断裂的坐标。一个被命运洪流猝不及防推至巅峰,内心却滞留在旧日河岸的普通人。
这认知奇异地卸去她心头最后一丝重量。她之前所有情绪,都源于错误预设了一个全能的神。但现在看清了。神坛之上,坐着的或许只是被华丽冕旒压得茫然的凡人。
那么,褒姒所要对抗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人吗?
不。
她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襄北那座拔地而起的“王城”。那不止是仿古建筑群,是用惊人财富和偏执构建的权力象征。一个衰朽庞大的系统。周幽王,不过是这系统偶然选中的、“名不副实”的代言人。
但此刻,柳亦繁心中涌起的不是鄙视,而是一种近乎刺痛的理解。
周平安的"懦弱",在这个时代甚至显出几分难得的高尚——他拒绝被财富和权力异化,固执地守着一个普通人的情感模式和自我认知。这种坚持,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几乎称得上一种美德。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种现代意义上的"高尚",必须从周幽王身上彻底剥离。在那个王权至上的时代,一个君王若怀有这般普通人的怯懦与自我怀疑,不是美德,而是致命的缺陷,是会导致天下大乱的原罪。
她要做的,是将周平安身上那种被时代错置的"平凡感"精准地投射到周幽王身上,同时冷酷地切除其中任何可能引起现代人共鸣的"高尚"成分。
她要展现的,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现代灵魂穿越者,而是一个被权力压垮、因懦弱而昏聩、最终将整个王朝拖入深渊的失败君王。
褒姒的人格在这一刻彻底完成了闭环。她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清晰凝视焦点和反抗目标的灵魂。她的冷漠,是因为看穿了顶端男人的虚张声势与系统性的无力。她的嘲讽,是针对整个摇摇欲坠却仍在压榨每个人的、华丽的权力废墟。
她关掉了台灯,在黑暗中躺下。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到天花板的轮廓。
她知道回到襄北影城,站在那片夯土台基上时,将会有什么不同。她不再需要“扮演”冷漠和疏离。因为她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她要鄙视的,从来不是那个可能内心惶恐的“王”,而是造就他、利用他、并最终也会吞噬他的、那片巨大而空洞的制度阴影。
一种近乎痛楚的清醒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对周平安本人,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回护。她看穿了他理性盔甲下的那份生涩与笨拙,那份与巨额财富毫不匹配的、近乎天真的自我认知。
也正是在这一瞬,她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已然滋生。若说最初被他的财富与掌控力所吸引,尚带着女性本能的慕强。
那么此刻,当她窥见那坚硬铠甲下,同样会惶恐、会笨拙的血肉之心时,一种带着刺痛的心疼,竟如此自然地漫过了一切。这心疼,比任何仰视都更真切,也更让她无处可逃。
但下一秒,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骤然响起,如同淬火的钢铁浸入冰水——褒姒是不能爱上周幽王的。
这刚刚萌生的、带着体温的情感,必须被立刻剥离。她闭上眼,近乎残忍地将那丝心动从刚刚温热的心头硬生生剜去,仿佛剔除一件完美作品上不该存在的瑕疵。
所有的柔软与疼惜,都必须被锻造成最冰冷的认知,转化为舞台上那道穿透一切虚伪的、绝对清醒的凝视。
而此刻,她必须将这份看穿锻造成舞台上最精准的手术刀。她要剖开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所依附的那个系统。
她要让褒姒用那毫无爱意的、冰冷的眼神,亲手将周幽王身上那点残存的“人性”钉死在权力的祭坛上,成为刺向制度本身最致命的那根刺。
睡眠袭来,没有迷茫,只有逻辑彻底贯通后的冷静。她已准备好,去完成那场直面制度本身的、注定的极致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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