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何归

　　风狼的血统并不强大，但韶黎在白狐面前时从来没有过任何卑躬屈膝和畏缩怯懦的时候。她将她的喜爱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而在对它不满时，她会直视着它的眼睛，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它。
　　这是一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才能有的自信。
　　所以虽然韶黎是个人类，风狼却着实待她很好，而丹砂虽然与韶黎毫无任何血缘关系，却无疑是个好母亲。
　　也所以当它听到韶黎的哭声时，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在她哭到昏睡过去之后帮她保持一点体温。而在韶黎提出要为族人举行送魂祭的时候，它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附近，看着身材幼小的韶黎亲手把一具具尸体寻找、搬运、缝补，然后摆放整齐。然后，韶黎就坐在族人的尸体中间，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
　　韶黎说起的都是过去的小事，白狐便有些思绪散漫。
　　没想到风狼的圣主情形居然这么奇怪。
　　白狐环顾了一下四周。
　　就跟人类比妖族更得天道青睐一样，在妖族中也有更易修行的种族。但无论怎么算，天赋血统也好，后天奇遇也罢，草木一类的修炼都是整个妖族都公认最困难的。
　　但这棵白建木却成功了。
　　一棵树而已，自然谈不上什么血脉。所以就有大妖猜测，风狼的圣主白建木应该是得到了什么秘法，或者得到了什么先天灵宝一类的才能吸纳风狼，圈划领地，成功以树木的跟脚跻身大妖一流。
　　也所以风狼族地，或者说白建木，其实比韶黎所知道的更受关注。
　　毕竟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的那个，别说是化形了，就是……
　　散漫的思绪陡然一收，白狐突然站了起来。
　　坐在尸体中间的韶黎似乎没有发现，在她开始念祷词之后，所有的尸体开始产生了一种变化。
　　如果推算一下时间，如果这些风狼是在韶黎被弟子玉牌传送的同时遇害，那么到现在为止应该是将近两年的时间，但所有的尸体却依然保持着死后不久的状态，所有的皮肉居然还好好地附在骨头上，没有腐烂，甚至连肿胀都没有。
　　这完全就不正常。
　　但是这一刻，白狐知道原因了。
　　它眼睛微眯，看着不远处的情形。
　　白狐从靠近风狼族地开始就一直能感觉到，整个山谷里弥漫着一股时浓时淡且带着青草气息的妖气。它以为这是白建木的妖气。毕竟这里是白建木的领地，无论这个树妖处于什么状态，它的本体又在哪里，在它的领地里感觉到它的妖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但现在，白狐发现自己错了。
　　这股气息，居然来自于风狼的尸体。在韶黎开始念祷词之后，每一具风狼尸体里残存着的妖气都在向一个方向聚拢凝结，然后破体而出，在尸体的上方形成一个仿佛生前形象的人形白影。但人形白影只是存在了一会，便飘飘摇摇的散成了白色的雾气。
　　与此同时，失去白影的风狼尸体开始飞速腐化，白狐仅仅是眨了一下眼，就看见之前明明还外形完好的尸体表面皮肉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露出胸腔之间一个宛如果实的东西。这果实上长出几根藤蔓般的细枝缠绕在肋骨上，深深地扎进脏腑之间。只是当内脏也开始腐败化灰时，本来青翠欲滴的果子也跟着焦黄起来。细枝干枯脆裂后果实从骨骼之间滚落出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之后越来越干瘪，最后化成了泥土一样的碎屑。
　　而风狼尸骨也在果实碎裂的几个呼吸之加速腐败消融，几个呼吸之后成了黑灰，扑簌簌地在原地留下了一个人形的黑印子。
　　白狐冷笑了一下。
　　“圣主”。
　　大妖们背地里嘲笑风狼被虚假的“化形”欺瞒，却不想白建木要的根本就不是仆从而是肉畜。
　　冷笑还没完全消失，白狐噌一下站了起来。
　　雾气将韶黎包裹了起来，然后……
　　被她吸收进去了！
　　这是一百多风狼族人遗存的生气和妖气，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可以吸收的。
　　饶是白狐体型巨大，几个纵跃就到了韶黎身边，但还是太晚了。它能够驱散的白色雾气只有十之一二，至少有八成已经被韶黎吸进体内。
　　韶黎双目紧闭，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却下意识咬紧牙关。她脸上一会泛起淡淡青色，一会又死白死白。
　　白建木寄生在风狼体内，用风狼的血肉将“果实”滋养壮大，等到“果实”成熟的时候再回收吞噬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风狼的妖气和生气吸纳进来。或许是因为风狼灭族后太长时间没有送到白建木的身边供它吸收，又或许只是因为韶黎所说的祷词就是正确的释放方式，那些“果实”显然将韶黎误认为主体，于是将从风狼那里吸收到的妖气全部灌入韶黎的体内。
　　如果韶黎是风狼，那或许只会让她真正化形。
　　但，韶黎是人类。
　　风狼全族一百多人的妖气集中灌体的后果……
　　白狐担心地看着韶黎，却见刚才还只是脸色有异，现下她浑身都开始震颤起来。她的皮肤下有妖气在游走，就像一条条蛇在她皮肤下穿行，所到之处皮肤裂出密密麻麻的裂纹，鲜血瞬时就湿透了她全身上下。
　　白狐甚至都不敢压制这股几乎要从她身体里满溢出来的妖气。它可以令妖气不再于皮肤下游走，却只能逼得这股不属于韶黎的妖气向内进入脏腑。如果她的经脉全部都被压碎，那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都没用了。
　　不，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引导你体内的妖气，按心法口诀来运行。”白狐急急说道。
　　韶黎毫无反应。
　　白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句话。
　　韶黎“噗”的喷出一口血之后，气息渐渐微弱起来。
　　白狐心里一凉。
　　没有成功吗？
　　那个毫不犹豫割开自己的皮肤，将鲜血涂了它一身的；那个只因为它看了一眼就把银铁镜递到它面前的；那个会拿着梳子带着一脸欣喜对它说梳毛的孩子……
　　就要消失了吗？
　　她明明只有十四岁，她小到即使对短寿的人类来说也只是刚刚启程的年纪。
　　这样的人，就要死了吗？
　　她辛辛苦苦寻找回家的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在哪里，却看到了满地的尸体。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想向家人告别，等待着她的就是死亡？
　　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白狐怨愤起来，但它却依然束手无策，它甚至想不到它应该做些什么去阻止这条生命的消散。
　　韶黎的气息在减弱，就在白狐都已经绝望的时候，她的气息若有似无，虽然没有再变强，却也始终没有断绝。
　　讶然变成了错愕，而当白狐发觉那点微弱的气息不是它的错觉时，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蓦然来袭。
　　白狐让韶黎倚靠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盘卷起身体，把韶黎圈裹起来。
　　然后它把脑袋枕在自己的尾巴上，耳朵贴着韶黎的心口，听着那微弱也始终没有断绝的心跳声。
　　慢慢来，不着急。
　　它会陪着她，一直……
　　到她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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