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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雾山
客厅重归安静。
窗外流云飘拂。
寥湛略有些出神。
赫梅蕾雅出门来,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吗?
她拿着图纸……
果切和冰块在悠泊的杯子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悠泊侧过身,眼神亮晶晶地瞅着寥湛。
“刚才那个,”
她压低了声音,
“不会是你现在的约会对象吧?”
“没有。”
寥湛回答得很快,几乎有些急切,
“你不要不信我。绝对不是。这个人很好,很值得尊敬。”
“我只是很诧异。”
悠泊歪着头,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一型的呢。”
“哪一型?”
“爱开玩笑的这种。”
悠泊笑了。
促狭、揶揄。
“你不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和我很像吗?”
寥湛惊愕。
下意识想反驳,话语却卡在喉咙里。
是吗?
像吗?
她认真思索。
如果这是真的……
这对自己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赫梅蕾雅的沉稳和诙谐……
悠泊的懒散……以及聪慧。
她一直以来在刻意忽略这一点吗?
一直以来。
她都在忽略的一件事情……
是的,你应该和我一样,从这故事的一开始,悠泊刚露面的时候,就猜到了这一切。
但寥湛其实很愚蠢。
我们都知道,寥湛很愚蠢。
“我没有不喜欢这一型的。”
寥湛的语气有些干巴巴的,
“我是说,我不是不喜欢你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感觉怪怪的?
她们对视着。
空气中飘拂着细细的颗粒。
那是黑烬滩的灰浪与粗石——
悠泊。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不,手足。
同一屋檐下长大,一起站在乌光河边,拿着细线……
不,也不能算是真的手足。
家族收养,没有血缘……
不,这太老套了。
“反正我没有讨厌你们这一型。”
寥湛试图结束恍惚,把话题拉回安全的区域,
“而且我也没有在和这个女孩约会。没有约会的原因也不是我讨厌你们这一型,而是我不打算谈恋爱。我要先治病。”
悠泊静静地看着她。
寥湛想起黑烬滩雨前的平静水面。
那些年……体弱多病的悠泊。
总是带着依赖的神情,这样望着她。
现在,悠泊早就不依赖任何人了。
悠泊可以自己打理老宅。
“你有没有想过。”
悠泊轻声问,声音像拂过天涯草叶的风。
“别人也可以照顾你,治愈你?”
“以前的我会这样想,”
寥湛坚决地说,
“但现在我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
“你经历了什么,才会认为这不可能?”
悠泊的追问很温柔。
“这还用经历了什么吗?”
寥湛忽然有些激动,
“你有没有觉得我自从离家以后越来越不像个正常人了?我过得越来越不好了,还患上了恒感症!”
悠泊沉默了。
片刻后,忽然笑起来。
“好好,我明白啦。”
她不再追问。
转身拿过篮子,
“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了点夏季的衣服,还有这个——”
一个裹厚棉布的小包。
揭开时,寒雾溢出。
里面是几块剔透的蓝色晶体。
悠泊笑,
“冰块宝石!你最喜欢的!”
寥湛眼前一亮。
“太好了!”
她接过冰块宝石。
像接过一捧凝固的夏夜。
寥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将宝石贴在额前。
方才的困惑和疑虑都被抛在脑后。
算了,一个连冷热都分辨不出来的人。
我们没法指望她头脑清醒。
寥湛在悠泊带来的纸张上签了字。
笔尖沙沙划过纸面……
像黑烬滩雨打草叶。
今天,她也送悠泊去车站。
午后光线。
温暖的灰色人影。
然而,气氛有点尴尬。
“钱还够用吗?”
寥湛忽然问。
在往常,这句话只是一个普通的关切。
在今天,听上去却很诡异。
寥湛依然将工作报酬的大部分交给悠泊。
一半由悠泊替代存储,一半随便悠泊处置。
这样当然没问题——毕竟悠泊帮助所有离家的姐妹打理土地和老宅。
但此刻,寥湛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够用。”
悠泊笑眼弯弯,
“我又把你睡觉的那间屋子整改了一下。下次你回来看看!”
“没问题。”
寥湛点头。
按照模糊的计划,她原本打算下次带悠泊再去某个飘浮塔楼的楼顶游乐场玩一玩。
但现在……这个邀约卡在了喉咙里。
回头用渡语绸联系的时候再说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悠泊登上缆车。
挥手。
寥湛立刻回头,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车站。
天上云团聚散。
寥湛冲回工作室,一头钻进雪松空间。
工作要紧……
工作。
工作可以让她忘记一切。
忘记带笑的眼睛。
忘记“和我很像”。
忘记茫然。
寥湛驾驶着木纸鱼出行。
那外形极简、如同几何状游鱼又如同纸飞机的古老载具。
雨树苗被妥善固定在纸飞机背上。
寥湛双手紧抓木质手柄,将自己悬吊在载具下方。
木纸鱼被轻盈的空气托起。
向远方。
目的地是苏尔娜敏山地。
这是个焰离语的名字。
意思是“离乡那天田野小径上飘起的清扬的雨”。
路上还是晴天。
但刚刚翻过清光河,就天阴了。
云雾缭绕。
空气中悬浮细小的雨珠。
凝滞、冰凉。
非但不清扬,反而让人心生忧伤。
山地脚下,松林连绵。
笼罩在云雾中。
深绿色的树,苍绿色的树影。
层层叠叠的涂鸦般的松树塔。
连绵到天边。
山下有驿站。
寥湛把木纸鱼和雨树苗交给守门的“截道者”——驿站工作的人常这样自称。
而后,到屋檐下。
这里提供饮用水。
她不想走进热闹的火炉厅。
那里温暖而热闹。
但那又怎样?
她又不冷。
她只是浑身发抖、指尖苍白而已。
说不清是冷,还是恐惧。
毕竟,这么多年来。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总是在恐惧。
恐惧犯错,恐惧受到责罚。
恐惧考试失误,恐惧在众人的视线中失去名列前茅的地位。
恐惧生病,也恐惧家人生病。
恐惧找到的工作无法养活自己,恐惧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她缩在走廊一角长凳上,望着灰蒙蒙的山色。
“寥湛?”
带着试探的声音。
寥湛转过头。
看见一个女孩。
不,是年轻女人了。
毕竟她们都长大了。
即便她们曾经是同窗。
深雾色的发卷,一身粉白的裙式风衣,郁金香色的长裙褶边从风衣下摆优雅地垂落。
衣着典雅。
面容洁白。
寥湛费力地回想这个人的名字。
淞凝?
不,不是淞凝……
蛩语。
不,蛩语是淞凝的朋友。
这一位就是淞凝。
名字和寥湛的长姊天凝重复了一个字。
寥湛想起来,自由战争结束时,淞凝的家族没有放弃天涯草的产业,也没有支离破碎。
他们一家带着积蓄去了远方安营扎寨。
并把淞凝送到九苍继续上学。
难怪……
她还像黑烬滩的家族之女一样,洁净,典雅。
没有经历创伤和破碎的黑烬滩女孩长大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淞凝。”
寥湛暂停迟疑。
“好久不见。”
“你怎么坐在这儿?这里多冷啊,你还浑身是水。”
淞凝站在寥湛面前,优雅地打量她,蹙眉。
“咱们去火炉厅喝点东西吧!”
寥湛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灰T恤。
以及沾着泥点的黑色长裤。
摇头。
“我先不进去了。在赶时间。歇歇脚,就去山上的雨网站。”
淞凝惊讶,
“你去那儿干什么?”
“工作。”
寥湛顿了一下,强迫自己微笑。
“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度假。”
淞凝身边有一把带花边的伞。
伞布珠灰,有细闪。
“喔。”
寥湛有点失落。
淞凝仍站在寥湛面前。
“你刚才说要去山上的雨网站?你在那里工作吗?”
“不,我只是把我们的雨树送过去。”
一想起自己的工作,寥湛就自豪起来。
甚至完全忘记。
在坐拥一整个家族的财富和托举且没有经历创伤、没有失去一切的人眼里。
这是一份可怜的卑微的工作。
“你现在种雨树?”
淞凝讶异地问。
“是。”
寥湛挺直了背脊。
淞凝叹了口气。
“现在真是不同往日了。所谓荣耀和成功都只是一时的表面光鲜。”
她好像又把寥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的这份工作有够辛苦的。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多多保重吧。”
寥湛愣住了。
她以为……
她以为,自己至少拥有了一份值得尊敬的、脚踏实地的工作……
但是……
种雨树。
在经营家产、衣冠楚楚、旅游度假的人眼里。
这太落魄了。
所以,淞凝嘲笑她。
说她过去的荣耀和成功只是表面光鲜。
说她的家族破落。
优等生沦落,只能种雨树。
但是,种雨树又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
她喜欢这份工作。
但它太拿不上台面了。
幸好有恒感症。
寥湛麻木地想。
她感受不到寒冷和疼痛。
只有虚无。
她可以平静地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出门,取回木纸鱼和树苗,上山,交付树苗,领取数据,收集意见。
返程。
在工作室门前的走廊里,她站了很久。
这里确实比不上典雅华贵的庄园。
但温馨。
这里有伙伴。
而不是虚伪的庄园子弟。
她喜欢称呼这里为“家”。
她推门进去,瘫坐在长桌边。
想哭,但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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