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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气味,与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仪器的规律低鸣、输液管中液滴坠落的清响,都清晰地落入耳膜,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池念的眼皮沉重得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每一次试图睁眼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的重力对抗。
她积蓄了许久的力量,才终于将眼帘掀起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清晰,冰冷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疼。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缓缓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病床边缘——
江怀寂就趴在那里,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沉睡着。
他的侧脸深陷在冰凉的纯棉床单里,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发丝,此刻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眼睫上,甚至有几缕被未干的雨水黏在皮肤上。
深刻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看起来格外沧桑,浓重的黑眼圈在他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已经连续多日未曾合眼。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价值不菲的定制衬衫,但此刻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领口歪斜,袖口随意卷起,上面沾染的泥点与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形成刺目的污渍。
他睡得很沉,但显然极不安稳。呼吸沉重而滞涩,眉心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仿佛在睡梦中依然被什么可怕的事情纠缠着,无法挣脱。
偶尔,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带动着手背上绷起的青筋。
整个人的姿态,就像一头耗尽所有力气、伤痕累累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珍宝的困兽,连沉睡都带着无法卸下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警觉。
池念虚弱地动了动手指,手背上固定输液针的胶布传来轻微的牵扯感,针头刺入血管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尝试发声,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破碎的气音:
“江……怀寂……”
这声几不可闻的呼唤,却像一道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病房内凝滞的空气。
江怀寂猛地惊醒,倏然抬头!
他眼底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的血丝,最初还带着未褪尽的混沌与惊悸,但在看清是她睁开了眼睛、正望着自己的刹那,
那片混沌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瞬间被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剧烈到几乎疼痛的狂喜所淹没。
“念念!”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想要立刻靠近她,仔细查看她的情况,
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单手猛地撑住床沿才稳住身形——
显然是维持同一个趴伏的姿势太久,腿部血液不流通,麻木了。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和不适,急切地俯身凑近,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烈火灼烧过:
“你醒了?真的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头晕吗?恶心吗?要不要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他一连串的问题又急又密,像失控的闸门,泄露了内心积压已久的焦灼与恐惧。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抬起,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确认她的存在和温度,却在即将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猛地顿住,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怕,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她,会惊扰到这来之不易的清醒,会打破这个他几乎不敢奢求的、脆弱得如同泡沫的奇迹。
池念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难得一见的、近乎狼狈的憔悴模样,看着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小心翼翼的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连呼吸都为之滞涩。
她努力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虚弱和脸颊伤口的牵扯而显得格外勉强,甚至带了一丝痛楚的痕迹。
“我……没事……”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耗尽全力,喉间的干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蹙眉,
“就是……有点累,没力气……你别担心……”
她的目光落在他疲惫不堪、写满担忧的脸上,心疼地轻声劝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
“……你去休息会儿吧,别守着我了……看你,眼睛都熬红了……去睡一觉,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引爆了积压在他心底的所有恐惧与后怕。
江怀寂脸上的关切、担忧、甚至是那劫后余生的狂喜,在刹那间凝固,然后如同脆弱的冰面般寸寸碎裂。
他像是被这句话最尖锐的碎片狠狠刺中了心脏,瞳孔猛地收缩成危险的针尖大小,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暴怒所充斥!
“休息?”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难以置信,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骇人。
“你让我去休息?!”他猛地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膛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剧烈起伏,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痛苦和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
“在你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在你浑身是伤躺在这里连动一下都困难的时候!你让我去休息?!”
“你想赶我走?”江怀寂猛地俯身,一把抓住她没扎针的那只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的眼神狂乱,像是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魇,
“就像那次在池家,你让我在外面等着,结果呢?!结果就是你一个人面对那些疯子,差点就……!”
他的声音猛地哽在喉咙里,后续的话语被翻涌而上的巨大痛苦堵住,眼底翻涌着猩红的浪潮,
像只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困兽,绝望而愤怒。
“我怎么敢走?我走了谁看着你?谁能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再让你被人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拖走一次吗?!我做不到!念念,我做不到!”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用力之大,指关节发出细微的脆响,手背上的青筋虬结凸起,仿佛要将那柔软的布料生生撕裂。
病房里监护仪器似乎被他的声音震动,发出轻微的、不安的嗡鸣。
他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神涣散而空洞,焦距不稳,像是彻底陷入了那个失去她的、冰冷绝望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江总!”
病房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一直守在外面的两名保镖听到动静不对,第一时间冲了进来。
看到眼前这失控的情景,两人脸色骤变。
为首的保镖反应极快,快步上前,动作熟稔而迅速地探向江怀寂西装内侧口袋——
那里常备着应对他极端情绪的药物。
他摸出一个银色的小药瓶,利落地倒出两粒白色小药片,又立刻拧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江总,吃药。您需要冷静下来。”
“别碰我!”江怀寂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猛地挥手,精准地打翻了递到面前的水瓶。
瓶身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清澈的水和那两粒白色药片一起滚落,散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的视线依旧死死锁在池念苍白的脸上,里面翻涌着近乎实质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哀求:
“念念……别赶我走……求你了,我不走……我就在这看着你……我哪里都不去……”
池念的眼眶瞬间红了,温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看明白,那场绑架,那些冰冷的泥土和绝望的黑暗,不仅在她身上留下了可见的伤痕,
更在他心里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深可见骨的口子,至今仍在汩汩流血。
他那些看似恢复的冷静与自持,不过是脆弱不堪的伪装,内里早已被失去她的恐惧啃噬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带江总出去。”为首的保镖当机立断,对同伴使了个不容置疑的眼色。
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动作专业地扶住江怀寂的胳膊,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至于伤到他,又能有效控制住他可能出现的激烈反抗。
“江总,得罪了,您需要休息。”
江怀寂还在挣扎,身体抗拒地向后倾,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离开……放开……”,
但之前情绪的剧烈爆发耗尽了他本就严重透支的体力,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眼神也渐渐失了焦距,变得涣散而迷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抽离。
保镖们的动作很轻,却带着经过专业训练的、不容抗拒的坚定,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向门口。
经过病床时,江怀寂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清醒,突然挣扎着转过头,目光穿透模糊的视线,
艰难地聚焦在池念脸上,声音低哑微弱得像破碎的玻璃,带着最后一丝执念:
“别……走……等我……”
池念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连脸颊的伤口都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用力地、近乎发誓般地点头,泪水终于冲破堤防,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洁白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我不走,”她哽咽着,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我保证,我等你回来。”
病房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低吼和逐渐远去的、凌乱的脚步声。
空旷的病房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回响。
池念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离去前那绝望而滚烫的视线。
她缓缓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抚上自己贴着纱布的脸颊,那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持续的跳痛。
然而,这皮肉的痛楚,却远不及此刻她心底那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酸涩与尖锐的疼痛。
那疼痛,是为他而痛,为那个因为她而变得破碎、失控、沉浸在巨大恐惧里的江怀寂而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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