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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洛
丞相府书房内,沉香袅袅。
熏炉中飘出缕缕青烟,熏香的气息与陈年书卷的墨香交织,在偌大的室内缓缓流动。
温洛跪在地上,他一身白衣,温雅矜贵,上等的云锦料子沿着他挺直的脊背垂下,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丞相坐在案前,他将批阅到一半的文书轻轻搁下,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看向自己跪着的儿子。
“你要去青州?”
“是。请父亲成全。”温洛开口。
他声音平静却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
青州富庶,如今已是太子与四皇子明争暗斗的要地。姚方作为太子的人,暗中与四皇子交锋,太子和四皇子的纷争无解。
他想了许久,那日温寂说没有姚方也会有别人,但如果这个人变成了自己,那她就可以免于那样的命运。
丞相眼神注视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掠过他双膝跪地却完美端正的仪态。
不久前,他的女儿也跪在这同一个地方。
他这个儿子,持重守礼,品性端方,是京中人人称赞的温润公子。
他足够优秀但却太过重情,保护家人被他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责任。
而他的女儿却足够冷静,再苦再痛都能转成对自己有利的筹码。
如果他们的身份交换,足以保存相府百年基业。
然而世事却是无常。
丞相缓缓开口,“那日二娘从千秋宴归来,和你起了争执,她说了什么?”
温洛垂眸不语。
就听见丞相古井无波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可知,那日我便告知二娘,不会将她嫁给姚方。”
他向温洛抛下事实,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她并未告知你实情,仍然选择了激怒你。”
温洛一怔,他抬起头看向丞相,父亲眼中眸色深沉。
一瞬间,心中被温寂欺骗的失落占据,随即又化作闷痛,在胸腔间弥漫开来。
最后反而又变成空落落的怅然。
他眼底暗潮翻涌,终是归于平静,“阿寂如此,是儿子这个兄长的失职。”
他微微收紧跪地的指尖,“儿子已经进入朝堂,去青州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丞相沉默不语。
良久,他终于开口,“若你能做到三件事,为父便准你去青州。”
温洛伏身,“请父亲明示。”
“其一,你虽初入朝堂,但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相府的立场,记住你的身份,时时谨言慎行。”
“其二,岑先生对青州十分了解,我会让他随你同去,遇事多与他商议,不可独断专行。”
“其三,”
温相眼中带上了难以分辨的情绪,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你的本事,为父不会干涉。”
他声音缓缓,“但是不要与四皇子有正面冲突。”
温洛抬起眸,面上没有一丝犹豫,对着上首的父亲行了大礼,
“儿子谨记。”
……
温寂径直往屋内走去,裙摆扫过青石台阶,守在廊下的小厮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惶恐,
“二、二小姐,大少爷正在更衣,您稍等片刻……”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脚步未停,也不顾小厮阻拦就径直进了屋中。
小厮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拦,大少爷对二小姐一向关心,如果磕着碰着了自己担待不起。
内室里,温洛刚换好衣服转过身来。他头发半批在肩头,俊美清隽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倦意,见温寂闯进来,他先是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温润的笑意。
温寂在屏风边站定,冷冷地望着他。身后跟来的小厮僵在门槛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退下吧。”温洛吩咐道。
小厮应声称是,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见温寂仍立在原处,温洛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引她走到窗边的矮榻前。他先行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却被她甩开了手。
二人一站一坐,空气有些凝滞。
“兄长,”
温寂突然开口,语气好像覆着寒霜,
“姚方的事,是我骗你的。”
温洛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却很快又被笑意掩盖。望着妹妹早已褪去软肉的脸颊,他温声道,“我知道。父亲都和我说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总是争吵。每一次她都能精准地激起他的怒气,他对她失望,又忍不住关心,接着又会是新一轮的争吵。
他厌恶易许,甚至偶尔也会厌恶郗绍,是他们这些人影响了自己的妹妹。
可他也知道,他最厌恶的,其实是他们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杳杳骗了他,她激怒他然后骗了他,她利用自己的心思想让他与父亲离心。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生气,她怎么会做这种让人伤心的事情。
可是她那日手臂上的伤疤是真的,她的手臂很好看的,那样狰狞的伤痕附在上面,她都没有哭。
他不知道她和父亲说了什么。她像只竖满尖刺的刺猬,可这何尝不是他这个兄长的失职?
他本该保护她的,他们血脉相连,他能感觉她很难过,他又怎么能让她那么难过。
温洛伸手环住温寂的腰,他仰头看她,这个角度很奇妙,他们的位置好像变换了,她变成了被依赖的姐姐,而他在向她寻求慰藉。
他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你是担心我对不对?可我也长大了,我是丞相府的嫡长子,该担起家族的责任了。”
温寂看着他,那种酸苦的恨意又翻涌了上来。
他懂什么呢,明明早已有了隔阂,他凭什么还要做出一副他很爱她的样子,难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他喜欢的那个温寂就会回到他身边。
她伸手,指尖轻轻梳理他乌黑的长发。
丞相的嫡子,多么好的身份,多少少女的梦中人,如今也要去吃苦了。
窗扇大开着,外面是空无一人的庭院,一株梧桐孤零零的栽在院中,树叶也开始泛黄。
有风吹过,卷了边的干叶便会脱离它生长的枝干,无依的被卷入天空。
再过几个月,冬天就要来了。
温洛的声音在身前轻轻的响起,“我知道你近日与棋语生了龃龉。”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纵容,像是在哄她,少有的站在了她这一边,
“你没有错。”
“那个贺彦修,我也不喜欢他,你是相府千金,对这些人有没有好脸色也改变不了你的身份。”
温寂沉默着,双手搭在他肩上,目光仍望着窗外的梧桐。
“只是你与棋语终究是血亲,为那样的人争执并不值得。”
又有一片叶子掉了下来。
温洛隐隐约约感觉到妹妹不爱听这些,只是他就要远行,而他终究还是想多为温寂考虑一点的。
虽然他心中一直觉得两人一样好,但父亲是更重视棋语的,棋语也更得人心,温寂和棋语有了矛盾,她得不了什么好处。
见温寂不答,他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后颈却被一双手臂轻轻环住。
温寂俯身拥住他,止住了他继续的话。
“好。”
她轻声应道。
……
天高气爽,几只大雁飞过天空。
裴文初望着远处飞檐,不由得突然感慨,“没想到温大公子突然就要外任了,而我们这些朋友还在这里风花雪月,实在是惭愧啊。”
贺彦修跟在裴文初与陆谦修身侧,正走到国子监旁边的书社前。
他想到温洛,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内里高高在上的相府公子。
他承认他作为世家子的才学,只是他和郗绍一样,生来便拥有旁人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一切,连入仕都轻而易举,本身的存在就是不公平,他感觉不到有什么让人惭愧的。
“可知阿洛什么时候启程?”陆谦修问道。
裴文初摇头,“不是说好五日后在醉仙楼为他设宴饯行,想必是在那之后。”
陆谦修点点头,手指忽然指向街角,“那不是温大小姐的马车?我们可以去问问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就见一辆雅致的马车停在一个笔墨铺子的门口,想来主人也刚好在这里买东西。
三人于是走上了前,温棋语正在店里拿着一支紫毫毛笔端详,转身看到几人,含笑打了招呼。
彼此见礼后,陆谦修礼貌的问道,“大小姐可知阿洛具体行期?”
温棋语将笔递给掌柜包好,柔声回道,“七日后启程。只是兄长不欲叨扰诸位,还望大家当作不知。”
裴文初笑道,“那他这些时日该是在收拾行装了?”
“正是。”
温棋语浅笑着颔首,“我正好也在为他添置些笔墨。”
贺彦修独自倚在门边,他与温洛不熟,这些话题与他无关,便也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店内陈设,这店铺做的是贵胄人家的生意,柜上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精品,一只笔不知要花多少银钱。
他暗自哂笑,视线又无意义的向外扫去。
下一刻,他眼神一缩,就看到了那个让他这几日恨意难消,却又夜夜入梦的熟悉身影。
温寂带着甘棠出现在街上,侍女手中捧着两块上好的灰鼠皮料,她显然认出了长姐的马车,径直朝着笔墨铺走来。
里面的人还在讨论,贺彦修站在门口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外面是柔和的暖阳,二人目光在空气的浮尘中就猝然撞到了一起。
贺彦修心中嘲讽,他想,她这一次又该如何对自己视而不见,只可惜他站在了她必经的路上,他倒要看看她是宁可绕道,还是硬着头皮从他面前经过。
不料温寂却直直的向他走来。
“贺公子。”
清泠的声音响起,里面的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
就见温寂微微欠身,道,“那日是我考虑不周。贺公子傲骨,我却以银钱相酬,还望公子海涵。”
贺彦修眯起眼。
傲骨?
他想,温寂在干什么,傲骨这种词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众人视线一时都落在了两人身上。
贺彦修微笑得体,“二小姐言重了。那日,我事后想来才发觉是在下过于执拗,二小姐本是好意,贺某早就已经释怀了。”
温寂便点点头,“多谢公子宽宏。”
说完,她便从他身侧走过,走到了温棋语面前,“阿姐,我今日出门未乘马车,可以与阿姐一同回去吗?”
温棋语看向温寂,见她眉眼间满是诚恳。
终究是姐妹,她心下叹了一声,浅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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