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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兰
“如果您发现孩子或朋友在自残——
保持冷静,不要恐慌或指责。你的过度反应可能会让她们关闭心门。说‘你怎么这么傻’或‘别再这样了’是无效的。”
“青少年时期是情绪动荡、压力巨大的阶段。自残行为背后通常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一种扭曲的应对机制,目的是——”
2014年,家里换了电子门锁,齿芯转动的声音响起,顾知微连忙调换电视频道,藏起正在逐字纪录的笔记。
“康.熙来了——
不知道正在看康.熙的你呢,今年芳龄几岁。社会礼仪常常规训我们把漂亮的女孩叫做‘正妹’,那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呢,是想和大家好好聊一聊,真正的妹永远不会囿于年龄的限制。不给女生贴标签的同时,我们要好好捍卫一个‘妹’的年龄也可以从六十岁开始这件事……”
蔡康永台腔台调的声音响起,顾知微如坐针毡。
真是忙中出错。
随便换台也能调到收费频道,台媒尺度一向很大,妹来妹去的,这个字正是近期家里绝对不能提起的禁忌话题。
周六,竞赛班放学很早,乔安顺路去菜市场拎回一些春天应季的荷兰豆和芦笋,预备荷兰豆炒腊肠,芦笋绘虾仁,再用冰箱里剩的番茄和海鲜菇吊一味清淡的简汤。
两个人在家里吃饭,就不用那么讲究。
母亲昨天下午刚刚给期待周末回家已久的妹妹打去电话,乔安在卧室里静静地偷听,母亲哄了好半天。
“给姐姐买电脑是竞赛要用呀,她有很多项目需要……”顾知微话锋一转,不想给小的透露太多关于大的信息,于是又不经意压低声音说,“乖啦,这次出差给你带最新款的手机好不好?”
乔安彼时正盯着自己书桌台上一张母亲在她去外省竞赛时寄来的明信片,正面是顾知微去佛罗伦萨出差时在乌菲兹美术馆前拍下的照片,背面是「端正考纪,严肃作风,诚实守信,旗开得胜」几个娟秀的手写字。
多美好的祝福,多亲切的规训。
诚实守信吗?
母亲对妹妹撒谎了。
顾知微并没有出差,似乎是推掉了一切工作,想要用长时间的陪伴来尽力弥补又或者治疗些什么。
乔安径直换好拖鞋,刻意路过客厅。
春季的南风荡漾在柳梢枝头,小区绿化园林里种植的杏树星点地抽芽。
停雨的季节,大的穿得保暖而轻盈,似乎是回家时的快走激起了薄汗,手腕上的校服卷起一节,顾知微能看见她盈润而修长的手臂。
……露出了刺眼的、血红的伤痕,以及自己亲手小心翼翼包扎好的白色绷带。
那纱布间隐约渗出了新鲜的颜色。
顾知微很难不去想象,大的是不是又在学校发病,拿刻刀反反复复在那样本该漂亮而完整的手腕上留下斑驳的瘢痕。
会疼吗?
如果大的没有这样病态而晦涩的行径,那纱布怎么会从紧扎的状态变得松松垮垮?
顾知微感觉自己心脏不受控地停跳了两下,心惊胆颤地想要发作,又克制地捏紧手指,想到了病急乱投医看的那些教育专家强调的“千万不要过度干预”。
“妹妹呢?这个礼拜不回家吗?”乔安熟稔洗过手,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摘菜,摘荷兰豆老涩的硬角和芦笋根部略微泛黄的软皮,可那些菜分明就新鲜极了。
它们在大的手指间疏疏落落,那血迹似乎又渗出了些,顾知微盯着那截手腕一直看,胸口剧烈地起伏。
“乔念这周要去外地打比赛呢,回不来。”顾知微去握大的手指,靠近的时候隐约发现贯连小臂,向上延展的一小节白嫩的肌肤上,也星星浅浅留下了零散细小的划口。
乔安垂着眼睛心想:两边隐瞒,好辛苦的母亲。
原来这就是爱。
虚伪,却标榜着诚恳。
“我来吧。”顾知微呼吸有些重。
“不看电视了吗,妈妈?”
顾知微只好又把电视打开,这档节目每期会请八位素人或明星对主题进行深度访谈,主持人幽默怪趣,收视率一直居高不下。
这期主题就是“六十岁的超龄正妹”。
湾腔习惯于把四声念为一声,妹这个字眼听起来也就过分亲近粘稠。
“今天收到了一封情书。”乔安声音轻轻的,眼里却没几分神采。
顾知微手指一顿:“挺好的,念书的时候还是要谈一次健康的恋爱。”
“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是青春。”
“我不主张恋爱禁止,咱们这个教育氛围就很奇怪——”
电视里已经开始聊起超龄正妹的感情秘辛,六十岁老房子着火。
“初中高中谈个朋友叫早恋,大学呢压力上来了,就业啊考研啊,都忙着奔前程过生活,也没工夫从零开始认识一个纯粹的人。结果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还没长大呢,都还在扮家家酒的年纪呢,就被要求结婚当家长了。”
“喜欢吗?喜欢的话可以试试。”
乔安的手指被荷兰豆表皮上非常细小的涩绒扎的过敏,泛起点阵状的红。
母亲以往从不和她谈论这些实质性的话题,她们的成长教育模式是定班定点的,生理期、性.教育,这些早教在乔安真正成熟前已然熟稔地听母亲唠叨过很多遍,它们是存在于生理课本上的一幅幅枯燥的结构画面。
不是如今生动的,从母亲柔软的嘴唇中吐露出的鼓励和放纵。
她们平时聊的最多的除了学习就是吃饭,母亲几乎为她包办了所有,搭配的衣服,成套的学具,大到新的电脑,小到贴身的内衣袜子。
自己的尺寸,成熟的过程,这些生长的痕迹因母亲的束缚而自由。
可是这些妹妹也有。
刀尖刻下的时候先是密密麻麻的痒,让人想到母亲讨厌的,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被含口允住时果冻一般甜软的味觉。
继而是酥酥绵绵的痛。
“我会努力去喜欢的。”乔安挺直了腰,坐起身时比母亲高上不少。
顾知微在灯下的阴影里看大的露出的一小截腰线。
她清楚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的。
大的长开了,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冷情又寂寥,这样的孩子招人,也实属平常。
——只要不招惹自己的妹妹。
可是真听到那句想要的“努力”,咀嚼到语言背后蠢蠢欲动的尝试,顾知微就觉得春天真是很讨厌啊,杏花凭什么那么香?
养的白菜会被猪拱了,这怎么能行。
她觉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妈,家里没酱酒了。我下去买。”
“买减盐的那款,现金在门口的皮夹里。”
“我知道。”
“不用了。”乔安换好鞋,在关门之前轻声说,“我有钱。”
客厅一下子静下来。
顾知微关掉电视,去阳台上散风。
和大的待久了,那些沉闷腐烂的情绪,就像一场场纠葛的夜梦。
打不能,恨不得,离不开,斩不断。
“妈,你别打了!我不过是喜欢一个自己想喜欢的人,我有什么错!”
“我都多少岁了,和谁结婚,和谁上床,这是我的自由!”
“你小点声,难道这样光彩吗?她比你大那么多!”
“不过十岁而已,你再这样拦我,我明天就去给老太太当小三!”
“我今天打不死你我就跟你姓!”
“跟我姓还不是姓张!”
……
隔壁阳台上又准时传来了八点档的家庭闹剧。
隔壁家的孩子也到了该叛逆的年纪。
不服管,管不住。
每个个体都是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顾知微想起乔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不让乔安做饭,她也是这样一做就好几年,厨艺进步得和顾知微常吃的那些一线老牌餐厅也没什么区别,唯一有一点,就是更加剧了她对家的味觉依恋。
不让乔安熬鹰学习,她也是倔强地选择跳级,在妹妹还喜欢吃橘子硬糖的时候,就在墙头贴满了各种竞赛的第一。
现在如果不让她爱妹妹呢?
前段时间发现伤痕的那个早上。
她把大的紧紧搂在怀里。
心跳贴得如此紧密。
大的脊骨瘦削,那些嶙峋的蝴蝶骨,在呼吸间静默地颤动。
如果是我养的蝴蝶,怎么能不听话地,飞向未知的山谷?
现在连钱也不拿了,买什么酱油也懂得了。
孩子通晓的越多,离自由越近,好像就离自己越远。
“妈……我回来了。”
乔安左手拎着塑料袋,里边是酱油,还买了顾知微喜欢吃的五香牛肉干,右手是一株新鲜采摘的白玉兰。
“早来的花期,这花开的好香,送你。”乔安走到阳台上,带着早春露水的野花,插.进母亲粉色的耳畔。
母亲回头望她。
撞进大的稳而湿润的眼神。
“吃完饭,教你学自行车好不好?”顾知微鼻尖满是花的香气,明明早春,这株花的春意却已深,“念念……”
她想到乔念小时候,在车架上晃晃悠悠,那样回头渴望她拥抱的样子。
扶正龙头,把持车架,控制方向。
她还是有机会的吧?
不对,不能提妹妹的名字。
“……你小时候想学,当时还没时间教你呢,最近我比较闲,这周末我们去黄潭湖公园?”
“不用了,妈妈。”
乔安瞬也不瞬地凝视进母亲眼底。
阳台上是潮湿的晚风。
大的轻轻笑了笑:“明天把妹妹接回来吧,妈。”
“周日,我不在家,我要去约会呢。”
顾知微心口豁然滚落一粒细小的石子。
“你去,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隔壁传来的声音就停止在这里,隐约的争吵消失了。
邻居的孩子离开家,去寻获渴望的爱情。
蝴蝶飞出山谷,自由而烂漫。
在迟来的晚春,迎接早开的花期。
顾知微只能闷闷说:“……好。”
“注意安全。”又禁不住咬牙切齿地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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