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缘之亡羊补狼

　　宴席刚散，喧嚣未退，青绵已提起裙摆，朝苍夜离开的回廊追去。

　　心口仍在擂鼓。宴上他不容置喙的宣告、满座敬畏的目光、红法最后不甘而屈辱的眼神，还在她脑中翻腾。

　　她在露台上找到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他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夜风拂动未束的黑发，周身透着与宴席截然不同的孤寂。

　　青绵停住脚步，指尖攥紧袖口，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尊上。”

　　苍夜没有回头，仿佛早知她会来。“不回去休息，”他声音平淡，“跟来做什么？”

　　“我……”青绵手指收紧，宴上无法问出口的困惑全涌了上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娶我？您明明……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得到’我。”

　　苍夜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一步，抬手间，掌心浮现一盏极小却流光溢彩的虚幻花灯——正是那夜河中的模样。灯里透出几行清秀字迹，是青绵当时写下、却被他截留的心愿。

　　其中一盏写着：愿此生能穿一次嫁衣，不为他人，只为自己，做一回新娘子。

　　青绵呼吸一滞，怔怔望着那盏光晕。她从没想过，当时卑微的心愿，会被他这样珍重地捧在掌心。

　　“所以……”她声音发颤，“尊上娶我，只是为了成全这个心愿？”

　　“不止。”他嗓音低沉，似笑非笑间掠过一丝桀骜，又悄然转沉，“本尊在这世间恣意千年，做过恶狼、坏狼、色狼……却唯独，没做过新郎。”

　　“可……可你一直期待的新娘，不该是林姐姐吗？”青绵声音迟疑。

　　苍夜沉默片刻，眼中掠过复杂。“不久之前，我也以为我的新娘非迷兰不可。”他声音低了下去，“但——”

　　他忽然逼近，衣袂在风中扬起，目光将她牢牢锁住：“我发现，无论睁眼闭眼，眼前浮动的都是你惊慌躲闪的样子，耳边回响的都是你顶撞我的话，就连宴上看舞时，水袖翻飞间映出的还是你含怒带嗔的眉眼。”

　　他拇指轻抚过她的下颌，声音低沉而危险：“这世间万物，忽然都染上了你的痕迹。你说，我该怎么继续原来的计划？”

　　这些话来得突然，近乎剖白，让青绵心乱如麻。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情绪汹涌复杂，她辨不出真假。半晌，她才找回声音，带着颤抖：“你……确定这些感觉，不是猎人对猎物的一种……戏弄吗？”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更现实的问题：“就算……成了亲。如果有了孩子呢？三年后，你将我……吃下去镇压你身体里的戾气。等孩子长大了，你要怎么告诉他？难道说……‘你娘亲，被我吃了’？”

　　这话问得残酷直接，把最血淋淋的可能摊在了苍夜面前。

　　苍夜凝视着她因激动恐惧而泛红的脸，眼中情绪翻涌。良久，他脸上浮现一种近乎苦涩、却又明显带着戏弄的神情，矛盾得让人心颤。

　　“你果然……想得周全。”他慢慢说着，指尖从她下颌滑开，语气忽然一转，带上熟悉的玩味，“不过……”

　　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就不知你这么瘦，能不能生下狼崽？”他故意停顿，看着她瞬间瞪大的眼睛和褪去血色的脸，才悠悠补上后半句：“明晚……我们先试试。”

　　“你——！”青绵脑中“轰”的一声，羞愤、恐惧、难以置信炸开，把方才那点纷乱心绪烧得干净。她脸上红白交加，再也说不出话，猛地推开他虚拦的手臂，转身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翠竹苑逃去……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将苍夜的身影拉得越发孤长。

　　云法的身形在月下显现。他单膝跪地垂首：“尊上！”

　　苍夜没有看他，只负手向前走，云法紧随其后。“两日后，你做回柳青岩。回到柳一山身边，侍奉他终老。”

　　云法猛地抬头：“尊上何出此令？眼下府中正值用人之际，东海之辈还在暗中窥伺，属下理应留下——”他话音骤停，似突然明白，屈膝急道，“尊上！您答应过绵儿……离她二十岁生辰还有三年多啊！”

　　苍夜袍袖一拂，止住他的话。

　　“你随我数千年，当知我言出必践。”他语气沉冷，却似有千钧重，“这次失信于青绵，是不得已而为之。让她提前入轮回转世，已是如今形式下最好的办法。”

　　“那……属下若去柳家，转世的绵儿又由谁来守护？”云法声音担忧。

　　苍夜沉默片刻，目光似穿透层云，望向远处。

　　“若论守护她，最让我放心的，自然只有你一人。”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但我既然答应了她，就该还柳一山一个儿子。她此生所愿，莫过于父亲平安喜乐、余生顺遂——这个心愿，我必须为她做到。”

　　“那……重生的绵儿，要托付给谁？”云法追问。

　　“我。”

　　云法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应。他跟随尊上数千年，从未听过尊上愿以真身亲自守护一人。

　　“这事……需要告诉绵儿吗？”云法低声问。

　　“不必。”他望向庭院深处，声线低沉，“她胆子小……何必让她最后这两天，也过得惶惶不安。”他知道，这真相太刺骨，他宁愿她揣着一份虚妄的安稳，走完最后的路。

　　青绵几乎是踉跄着逃回房里，反手关上门，背脊紧贴冰凉的门板，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刚才的一幕幕在脑中翻涌——苍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带着温度的指尖，还有那既似倾诉又像威胁的低语：

　　“睁眼闭眼都是你……”

　　“世间万物，忽然都染上了你的痕迹……”

　　“你说，我该怎么继续原来的计划？”

　　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心湖。他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强势中暗藏难测的眼神，让她心乱如麻。

　　难道……真要嫁给苍夜？嫁给这个日后会取我性命的苍狼？

　　可是想来想去，若此生还想穿上嫁衣，了却执念，除了他，似乎别无他选。总不能连累无辜旁人，因我这短命之人，平白担上鳏夫之名……

　　况且青绵能清晰感觉到，不知何时，她对这匹狼有了说不出的情感，也许是心动。

　　“咚咚咚——”

　　一阵叩门声突然响起，将她从纷乱思绪中拽回。

　　门外传来一道还算恭敬、却带着复杂情绪的女声：“尊后，我是红法。奉尊上之命，来送明日大婚的喜服。”

　　青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才打开门。

　　红法站在门外，手中捧着沉香木托盘，上面叠放着一套华美嫁衣。正红锦缎为底，金线绣出鸾凤和鸣，镶嵌珍珠宝石，光彩夺目。

　　红法的目光掠过青绵微显苍白的脸，语气平淡：“尊上特意嘱咐，请尊后试穿妥当。”她将托盘递出几分，“这套嫁衣是尊上命三十六名绣娘连夜赶制的，尊后好福气。”

　　青绵看着嫁衣，这比她曾幻想的要华丽许多。她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沉甸甸的托盘。

　　“有劳红护法。”她声音有些紧。

　　“尊后客气了。”红法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青绵脸上停了一瞬，似有话要说，最终只道，“明日典礼繁琐，尊后需养足精神。卯时三刻，会有侍女来为您梳妆。”

　　说完，她转身离去。

　　青绵彻夜未眠。

　　窗外月色如水，她怔怔望着床顶，思绪飘荡，不知该落向何处。就那样静静躺着，听滴漏声声催晓，直到东方发白，第一缕天光照亮她空洞的眼睛，她才恍然惊觉——

　　卯时三刻快到了。那场曾在心底期盼、又让她惶恐不安的婚典，终究披着晨光，如期而至。

　　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她略显苍白却不失清丽的容颜。侍女用温热的棉巾轻敷她的脸，暖意驱散了夜寒。檀木梳细细梳理青丝，发丝被绾成流云髻，赤金点翠凤冠缓缓戴上，垂落的珠珞在额前轻摇。

　　胭脂在指尖化开，轻点双颊。那抹绯红渐渐晕染，为她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娇艳。朱唇抿上口脂，宛若熟透的樱桃。

　　当那身绣着百子千孙、鸾凤和鸣的华美嫁衣披上肩时，青绵的心跳漏了一拍。大红云锦上金线纹样熠熠生辉，宽大的袖摆与拖地裙裾，衬得她身姿越发纤细。

　　她微微垂首，沉甸甸的嫁衣带来一种庄重。想起即将见到的他，想起昨日那些强势中藏着暧昧的话语，一抹混杂着羞怯与不安的红云，悄悄漫上耳尖。

　　镜中的青绵，凤冠霞帔，明艳动人。那双眸子里，除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迷惘，也悄然漾开了一缕属于新嫁娘的、含羞带怯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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