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

　　我在一家新开的咖啡厅坐着，头顶慢悠悠旋转着吊扇，彩色马赛克地砖倒映着人影。

　　有个倾斜的淡灰倒影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然后停在我对面。

　　椅子拉动的声响。

　　我停下手上填写的英文资料，蓦然抬头。四面亮锃锃的镜子让我恍了下神，多年前的梦就这么豁然被推到眼前，让我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一身黑裙。

　　而支维安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我对面。

　　“我要结婚了。”

　　这与我做过的梦毫无出入的说法，让我哑然失笑，觉得命运这种东西确有玄机。让人正做反做，都能毫无出入地来到这个节点。

　　我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他，很平静。

　　“我知道，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新闻。”

　　我们陷入沉默。

　　是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早就做过这样的梦。”
　　“梦？”

　　我把我关于预兆梦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他，包括这一个。从我被他父亲请去那一次开始，我们就再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讲过一次话。

　　“你说是注定好的吗？”

　　“所以你是因为相信命运才坐在这？”支维安抬起头，望着我。

　　我大学时代打工的那家咖啡馆旧址拆迁后，建了一大片新兴产业园，这家咖啡馆就建在这片产业园中。窗外藤蔓迤逦的凌霄花正在落幕，艳艳地落了一地，让人经过时瞟上一眼，忍不住就想进来坐坐。

　　你又为什么坐在这呢。按照我们对话惯例，我可以这样反问他。可这次我没有。

　　我只是摇摇头，摊开我的手掌。

　　我不是疤痕体质，伤口总是愈合良好，我打过的架，受过的伤，都没有在我身上留下过多的伤痕。包括那一次掌心的皮开肉绽，到现在在我手掌上已经完全愈合，不留痕迹。

　　“你外公怎么样？”

　　“前段时间生了场病。我帮他请了个护工，他一好就把人赶走了。我小姑婆一家把他接走了，说乡下空气好，适合养病。”

　　“你去乡下看过他吗？”

　　“看过，不过和以前一样，把我拒之门外。”

　　“给他点时间。”

　　没想到我们竟然像一对久别的老友似的平淡地在聊天。

　　“没关系。”他说，“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一些事，或者说是想穿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人只能做他自己，变成不了其他的人。我很后悔以前做了些多余的事，我不该在咖啡馆递你那份合同，我也不该跟我外公和好。人一旦偏离轨道，对人对己徒增烦恼。你一开始就是对的。”

　　“所以现在你回到了正轨上了？”

　　“对。这才是真正的我。既龌龊又自私，为达目的不罢休，一方面任人摆布，一方面又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你说得对，我没办法，我当时只不过想稳住你。恭喜你没有上套。”

　　他把自己说得无比的坏。用我骂过他的那些话，用一种自我沉沦的口吻。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我想摸摸他的脑袋，可我没有这种立场，以后都不会再有。

　　所以我只能尽力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可我没有后悔过。”我双手撑住下巴，使劲对他微笑。“我没有后悔过我们相遇，直到今天我也没后悔过。”

　　“你知道吗？”我噙着笑对他说，“前段时间，我表妹给我打电话。我小时候跟我爸住过的那个房子在低价出卖，那个价格很低很低。甚至远低于当年我小婶卖出去的价格。我表妹说，我小叔怕我出去后不回去，想给我留个根，想自己掏钱买下这个屋子。我小婶竟然也同意了，但说他们出一半，让我也出一半。就从她给我的那份嫁妆里出。”

　　他的手停在他的咖啡杯沿上，杯中的苦药似深黑色的咖啡色液体一口都没动过。

　　“其实我不打算买这个房子。人不在了，房子还在没意义。可我还是回去了一趟看了看那房子。你说有趣不有趣，那房子换过好几个主人，被转卖过好几次，被装了拆，拆了装。可我一进去，那屋子里跟我记忆中的简直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知道，有人是真心想过给我一个童话。”

　　他始终没有说话。

　　白色敞口咖啡杯就放在我手边。杯中的咖啡已经被我喝过一口，暗棕色液体上的白色拉花已经被破坏，但隐约还看得出原来的轮廓，像一颗恋恋不舍拖长了尾巴的心形。

　　我端起喝了一口，很大的一口，温热的液体咕咚经过我喉咙口，结实地滚落进我的胃里。

　　我从座位上翻出我的背包，背包里翻出一本很厚的深红色本子。我放在桌子上，连着我正在填写的英文表格压在最底下推给他。

　　“你从来没翻过我的计划本吧。这是我去年写到今年的计划本，你要不要看看。”

　　支维安这个人有个优点，和我很不一样，他从来不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即使我们住在一起那么久，也许他很多次从书桌上看见过我的计划本，但我相信他从来没有翻开过。

　　今天第一次，他那么深地看了我一眼，久久不动。

　　而我低下头，笑着催促他，“不会吓到你的。”

　　我知道他会看见什么。一览无余地看见我每一日的计划。

　　看见我曾经为婚礼做的准备，各家摄影馆的比较，酒店地址，联系方式，婚礼策划师给的婚礼主题。

　　有各种方案。
　　星光，时光，自然，温馨，宁静，隽永。

　　还有我自己写的婚礼宣誓辞，用了我最喜欢的关于婚姻的美好诗句，与子携手，执子偕老。

　　还能看见他自动请缨写给我的那两个名字。

　　维安和远优。整整齐齐，像再合适不过呆在一起一起的两个名字。被我摹写着他的字迹，写在预定婚礼日期的下面。

　　还有我给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整整二十七页，然后我用黑色的水笔一个一个划掉了它们。

　　还有……

　　那家妇科医院的地址，挂号医生和预约时间。
　　以及计划完成时，力道划破纸张的对勾。

　　但我知道他看见的还不光是这些。

　　他看见的，可能还有我在随后的每一页计划的缝隙都心乱如麻地写着他的名字。维安这两个字充斥了我每一天的日程，但又被重重划掉。

　　虽然觉得可耻，但我仍然都每天想起他，然后再勒令自己忘记他。

　　包括今天的计划里，我写着，1、完成申请表，2、复习单词100个，3、听力1.5个小时……最下面仍然有简短的两个字，很潦草。

　　然后我写最多想十分钟，不，五分钟，然后又被我划掉。

　　可我知道他能看得清。

　　我手中的咖啡随着空调的冷风慢慢变凉，直到完全冷却。

　　我一口一口喝着凉掉的咖啡。看着对面人一页又翻过一页，直到出现大片空白。

　　他捏着空白的纸张，不再追问我坐在这里的理由。

　　只是对着里面夹着的那份英文报名表，久久沉默。

　　最后他说：“很不错的学校。”

　　“是的。”

　　“有把握吗？”

　　“有。”

　　“都填完了吗？”

　　“只剩下日期。”

　　他摸过桌上的笔，握在掌心中慢慢拔开，一笔一划用他漂亮的字体有力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我喝光最后一滴咖啡。

　　他把报名表夹在笔记本中，递给我。

　　我看见在今天的计划，最后面那个潦草的名字已经被郑重划去，只写着 “赵远优”三个漂亮的大字，留在那一片空白之上。

　　他懂我的意思，他知道我想坦荡地走，他把我的未来还给我。

　　我收拾书包起身。

　　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从咖啡馆的窗口望去，能看见支维安深灰的背影，等过了宽阔的马路，雾霾似的影子淡了。

　　在一片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中，在拉长的虚晃线条中，他的背景，最终变成一个石头一样坚硬的小灰点。

　　路上有热恋的情侣在接吻，旁若无人。所有人都微笑着，宽容地、忍让地避着他们走。

　　我沿着一大片缠绕着凌霄花的墙壁一个人独自走回家去。初秋的蝉鸣一路都在叫。手指摸着墙，红砖的粉末卡进我指甲里，又掉下来。

　　地上一队蚂蚁正托着一小块面包屑低低爬过。头顶一朵凌霄正在晴空下灼灼绽放，更高处，有一朵洁白的云静止不动，又远又小。

　　我抬头望见刺目的秋日阳光，像在玻璃瓶边那么闪耀。

　　我知道玻璃瓶打开过，那个恶魔的漆黑衣袍甚至拂过我肩膀，我曾以为它是权势、金钱那些令人目晕神迷的东西，可我现在清楚地知道它是另一种。好在我艰难逃脱，余生再也不会被它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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