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两座城

作者:爱丽丝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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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定


      挂断电话的瞬间,林生几乎是用鹰的速度在家里飞旋了一圈。

      他把烘在白色暖气片上的两条灰色内裤嗖得一下扔进衣橱里,把洗脸台上的牙膏白渍用毛巾架子上挂着的未洗长袖一抹,顺手把这件衣服投篮似地扔进直筒洗衣机里,转身又用刷子快速刷了下马桶,按下冲洗键。马桶把厕水咕噜咽下的瞬间,门外传来了细细的一声喷嚏声——

      他不能再做别的了,赶紧打开防盗门。走廊上的寒风趁机灌入室内,盛安站在门口,黑色羽绒服的帽子挡住了她的额头,捂在鼻子上的双手遮住了下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夜与光的交界处坦荡荡地直视着自己,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这双眼睛在看见林生的一刹那,眼尾上翘,泪意弥漫。

      “你再不开门我就要冻成冰棍了……”她放下手抱住自己,略偏着头,牙齿和声音一起打颤,“还不快请我进去?”

      林生低头看她,半秒后头偏到一边,侧身让盛安进屋。寒风在走廊里呼啸着转了一圈,被门砰地一声拒绝在外。

      盛安单手拿伞,手臂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扎着口的黑色大布袋。她浑身僵硬地走进屋里,像是一个独自在风雪中徒步的旅人终于抵达了一间温暖的小屋,眼睛和帽檐上的飞雪一起融化成水。盛安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会被严酷的寒冷冻出眼泪,也会被瞬间的暖意融出泪水。

      林生看着她的表情和她帽檐上的融雪,就知道她大概敲门没人开,又回到楼下张望窗户去了。

      也不知她这一等是等了多久。

      多傻。大雁都知道南飞过冬,可她偏偏选择逆行。

      他站在她的身边,一时无言。

      盛安把伞和布袋放在地上,被暖气消融的雪在瓷砖上摊了薄薄的一小层水痕。她下意识在所谓玄关的进门处张望了下。林生看出她的意图,从鞋柜里拿出林淑曾穿过的一双室内拖鞋。粉色的,柔软的,头上有个蝴蝶结,后跟则是包裹式的,穿在脚上团团围住很暖和。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拖鞋我以前洗过晒过,很干净。”

      屋里没有换鞋凳。盛安正准备蹲地上换鞋,林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木椅子,放到了她的身后。

      盛安看了林生一眼,他又若无其事转过了头。

      她真是冷到不行,即便屋里暖气弥漫,肌肉里习惯性的僵硬使她像个机器人一样一节节弯下腰,又一点点拉下马丁靴。其实盛安站在楼下张望窗内灯光只是看了几分钟而已,但是对于她而言,北方大雪里的静止一分钟简直就是一整个漫长冬季的高度浓缩。她今晚出门,几乎把能穿的衣服都堆积到了身上,自觉走路和呼吸都像只笨熊。可即便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暴露在风雪中的皮肤还是被冻得苍白,鼻尖又是通红。进屋的一瞬间,她的眼泪都情不自禁飙出来。换鞋的十几秒里,她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她脱完了鞋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脱羽绒服,林生双手捂住眼睛揉了揉,穿过亮着灯的卧室,走到阳台去了。

      盛安靠着客厅沙发旁的暖气片站着,在林生转身的时候,一边脱掉羽绒服,一边缓缓环视着屋子。

      原来这就是铁广路十一号的内部,她曾多次寄出水彩素描的地址。从空气到格局都是似曾相识的味道,很像她在孔安爸妈尚未离异前的一楼老房,又像是初中时她跟盛佑租过的乌鸟巷十八号。总之是旧的、简单的、朴素的,记忆里的小时候。

      大概五六十个平方,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餐桌靠着墙边放着。朝南两间卧室,朝北一个有着大窗户的卫生间,乍眼一看没见着厨房。她望向林生所在的阳台,视线穿过了敞开的卧室门。她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床。

      那是张大大的双人实木床,柚木的颜色,铺着深褐色的纯棉床单,墨绿色老粗布被子掀开了一半,靠墙处还放着一个扁扁的单人枕。书桌侧面挨床正面靠墙,上面堆着各科教课书和练习册,其中一本敞开几页用铅笔盒压着。卧室里亮着一盏学习台灯,白光像舞台灯光一样聚拢在书页上。

      她的目光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床头的白墙上。

      那里挂着四幅木框水彩素描——大雨彩虹、湖泊日出、窗景白鸽和沙漠繁星。

      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它们,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四个好久未见的旧朋友。

      它们比她更先抵达桦城,在几年的时光里,血肉生长,成为这间屋子的一部分。

      林生从阳台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汤,面汤正汩汩冒着白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无措,微微低下了头收拾了下表情,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脸上又恢复了镇定。他把面汤放在茶几上。

      盛安默默坐到茶几后的沙发上,坐下的瞬间发现沙发正中内部凹下去一块,她的屁股刚刚好卡在这里面,仿佛一粒土豆嵌在泥坑里。她看了看电视柜上的电视机,想起沙发土豆这个形容,又想到墙上的画,不自觉笑了一下。

      他的余光看见了她的笑容。盛安的眼睛漾漾的,脸上的笑那么纯粹。跟昨夜化妆后的成熟冷艳不同,此刻的她素面朝天,眼神干净温暖,就像这个房子里的一部分。

      林生递给她一个勺子,说:“你怎么没跟你朋友们去哈尔滨?”

      盛安接过勺子,小口喝了口汤,白雾般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暖流顺着食管滑到胃里,全身上下又活过来了,仿佛回到了洗浴中心的汤泉里。

      她盯着面汤说:“我跟你说过的,我要在这里陪你半年。”

      虽然林生已经听过一次答案,但是再听到一遍,还是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那你朋友就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么。”他想起昨夜他们还在烧烤店风风火火吵架的样子,又想起那个文质彬彬的男生看向盛安的样子,“你朋友们不愧是高材生,都很厉害,懂得很多。”

      盛安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觉得他们只会纸上谈兵。”

      林生淡淡地说:“我跟他们没怎么接触。不过我觉得说读书好的人只会纸上谈兵,就跟说纹身的人一定就是流氓一样,都是刻板印象。”

      盛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说:“谁教你这么说的?”

      林生:“暑假里为了赚钱打过几份工,见的人多了就自己琢磨出来了。”

      盛安不响,又喝过几口,抬起头问:“你打过几份工?”

      林生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屋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风声敲打门窗的声音,这让自己内心莫名的紧张和躁动。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么强烈的这种感觉了。他插上电视插头,拿起遥控器。由于没有支付有线电视费,屏幕里只有个位数的电视台。打开的瞬间,刚好在播放桦城本地热门节目——老年人相亲。

      他也懒得调,就这么放着。电视屏幕的光照着一高一低两个人的脸,他们的眼睛同时浮现出霓虹灯般的流光溢彩。

      盛安注视着电视屏幕,安静地等他回复。林生漫不经心地说:“周周烧烤店算一个,武馆打杂算一个,你现在住的洗浴中心我都去干过,年纪轻轻打工经验不错吧?

      说完,自嘲般笑了一下,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痞气的笑容。

      盛安侧仰着头盯着这丝痞气,半天没吭声。

      林生低头看她:“我说了,我现在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

      顿了一顿,少年老成地说:“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去不熟的人家里,这个世界没你以为的那么安全。我可是开过不少眼的。”

      话讲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盛佑见过的人估计比他吃过的盐都多,怎么会不教自己女儿呢?她一个人来自己家,只是因为绝对的信任。

      就像十岁的他跟着盛安回她家,像十四岁的他一个人坐着火车和飞机来明城找盛安一样,就是因为这股莫名的、绝对的信任啊。

      盛安继续回到冒着白气的面碗里,咕噜噜喝了几口,又把脸抬起来,说:“受过伤么?”

      林生思绪还未收回,人一愣:“什么?”

      盛安直直地看着他:“我说,你打这些工的时候会受伤么?”

      林生不响了。

      电视里正在放一位六十二岁的大爷向年轻的红娘主持人陈述他的要求:“人要本分一点,年纪比我小几岁,最好能有共同话题。我嘛,老伴去世的早,就生了一个闺女,嫁到省城去了。这么大个房子住自己一人太孤单,就想找个老伴说说话,屋子里有点人气,晚年也不那么孤独嘛。”

      镜头随着主持人的手指一转,彰显出大爷的雄厚实力。他在村里有一栋像厂房一样的大棚房子,水塘边还有几百只鹅正在嘎嘎叫。

      鹅挤着闹着,在田地里拼命扑扇翅膀显示它们的活力。白色的羽绒羽毛哗啦啦的,像窗外漫天的大雪。

      盛安突然又说:“你怎么不坐?”

      林生视线从电视上移到盛安身下的条形沙发上,想象了下他跟她挨着坐的样子,说:“我还是站着吧。”

      盛安低头看面汤:“你太高了,我每次抬头看你,都觉得自己跟只呆头鹅一样。”

      林生眼前刚飘过那几百只鹅,听了她比喻,觉得很是恰当,没忍住笑了。他说:“你是不是这些年都没长高?”

      盛安点点头:“我跟你小时候第一次见我时差不多高,时间和牛奶把我遗忘了。”

      林生说:“你喝牛奶补脑,我喝牛奶光补身高了。”

      心里又想,长不高也许是因为睡得太少了。

      盛安低着头说:“你坐到我旁边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站着,感觉跟罚站一样,我都不好意思坐了。”

      林生没忍住,又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他把书桌上快坨了的面端过来,隔了点距离坐到她身边。盛安瞅了一眼碗里的面,清汤寡水加纯机器细面,撒了几粒翠绿的大葱花,完全是阳春白雪那味了。

      电视镜头已经转到老大娘身上,那个有些腼腆的朴素大娘正把年轻的主持人拉到大棚角落里窃窃私语:“你帮我问问他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

      林生双腿分开,埋着头,呼哧呼哧吃着快发凉的面。

      盛安静静地说:“你什么时候放寒假?”

      林生还是想让盛安回去,所以他有那么几秒都想绕开这个话题。但转念一想,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学校保卫室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心里叹了口气,嘴巴从面里找出几秒空隙:“下周三。”

      盛安放下勺子,说:“下周三开始我到你家来给你补课,你不要再打工了。缺钱的话,我给你。”

      林生刚起的面挂在筷子上,他嘴巴一停,面条顺着筷子又滑到了碗里。

      他半晌没讲话,盛安也不催他,就静静地坐着。

      林生放下筷子,揉了揉脸,一冲动说:“干啥,你这是准备资助我这个贫困高中生?”

      盛安侧过头看他。她跟他离得这么近,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她看着看着,目光就收不回了,视线不自觉汇聚成了一支素描笔,沿着他额头上的碎发,顺着他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最后勾勒出他抿着的嘴唇和清晰的下颌线。

      林生没有看盛安,故意坏坏一笑又说:“还是说我太帅了,你想包养我?”

      盛安回过神,转头盯着只剩薄薄一层底的面汤,发觉自己的脸竟然烫了。她偏过头,干巴巴地说:“随你怎么想。”

      林生双手抱住后脑勺,人往后仰,大大咧咧道:“想包养我的人可太多了。”

      “哦,轮不到我?”见他说这种话,盛安也来了胡扯的兴致,“那也好,我其实不喜欢男人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林生好笑又吃惊地看向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了。

      “那个,戴眼镜的,不是你男朋友?”

      “谁?” 盛安反应了一下,猜测他可能说的是薛嘉铭,笑了,“当然不是,我没男朋友。”

      盛安又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年喜欢我的男人从长城排到天安门,但是我一个都没心动,因为我对男人没有兴趣,学习才是我的真爱。”

      看见林生的表情逐渐变成目瞪口呆,盛安觉得心里暗爽。她认真地扭回话题:“也请你考上大学之前,不要耽误时间谈恋爱。如果有人想包养你,请你拒绝。”

      说完这话,盛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了身,说:“就这么决定了,我回去了。”

      林生:“??”

      电视里的老大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说:“我觉得光谈钱很没意思,照顾是相互的吧。上来就问我给她多少钱,我是结婚,又不是包养,这种女同志我看不上!”

      镜头又一转,那个老年女同志听到红娘主持人转述后,皱着眉头抱怨:“想让我当免费保姆哪,这种铁公鸡我才不要!”

      林生啪地一下把电视关了。

      屋子瞬间又变得异常安静,白炽灯在冷空中闪烁跳动,寒风沿着窗户缝隙吱呀呀地钻,把墙角贴的奖状拂出一丝丝的卷浪。屋子很小,盛安几步路就快走到门口。她停了脚步,低头看向地上她拿来的那个黑色大布袋。布袋里装着一些东西,勾勒出长方形的形状。

      两个人一深一浅地呼吸着。交叉的呼吸声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下显得异常清晰。

      他们都在沉默。沉默地不安,沉默地纠结,又沉默地等待。

      等待什么呢。
      等待一个跟理智对抗的决定的冲动。

      林生坐在沙发上,面糊成了一团。过往无数回忆突然像潮水冲刷电影胶卷,一切都在快速倒带。

      天上的姥姥曾坐在这张沙发上笑盈盈地跟他说:“小林生啊,这人生呐长的很,甭管遇到什么,迎头面对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嘛。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回头一看,都是老年给儿孙们的谈资呀。”

      又说:“小林生最棒了,以后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放心,姥姥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身体,以后长生不老,天上童姥。我还要等着看你上大学,看你娶妻生子,帮你带孩子呐。”

      墙上的奖状则是林淑一张一张贴上去的。那时她好年轻,皮肤白里透着红,眼角没有一根皱纹,头上也没有一根白发。她每贴一张都咧着嘴肆无忌惮地笑:“林生怎么这么厉害啊,我读书的时候一张奖状都没有诶。看来我也要更努力点,才能做未来大学生的老妈呀。”

      他胸口酸痛,眼睛湿润。

      盛安背对着他站着,也不动,也不语。她的手指隐在拳头里,一下两下抠着自己的掌心。她心里知道她该走了,再晚,恐怕就打不到车了。

      “夜里风雪太大,司机一般不出来,很难打到车,以后你晚上别出来了。”林生看着盛安的背影,“未来几天雪会更大,夜里会更冷。”

      盛安的指甲快嵌进肉里。

      林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你先睡这里,明个白天可以叫车,也可以走一段路坐公交,今晚……”

      盛安回过头看他。她发现林生的神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今晚就开始指导我学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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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小时前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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