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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程发轫
成为修行者,首先要丢的就是七情六欲,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但大妖们并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只是相较于常人十分浅淡。
她们仍然会惊讶,会困惑,会不知所措。
因此在面对这样的场景时,她们整整齐齐定住了。
大妖求得道飞升,就要舍了人间情。可她们还没飞升,还站在西大陆的土地上,这就证明了她们心境尚未完满,人世还有执念未完。对于亲朋好友、国仇家恨这些事物,她们依旧有着放不下的牵念。
于是大妖们往往会在修得威能后再归俗世,辅佐王者一统天下,对抗魔物,以庇佑族群活过终末战,而后全心全意修行飞升。
这场惊变来得毫无预兆。魔尊安安分分的,灾厄的影响也逐渐消弭,各地的魔气都在稳定回缩,结果中部突然爆发了一场没头没尾的……乌龙?
惊觉堕魔时刻即将到来,大妖就四面八方地赶来。结果等她们赶到,魔气已经被消弭干净,堕魔者也从大母魔物变回原样。
低头面对两个满脸茫然的小妖崽子,连最急脾气的凌灿都一时哽住。金菁率先开口,先免去了质问,只是关心了她的状况:“你还好吗?”
蝶妖努力回想着,忽然捂住头,表情痛苦。金菁温声安抚:“别急,慢慢来。这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想不起来也不强求。”
她似乎在竭力回忆,忍不住发出了痛呼。
一旁的小妖崽子急得不行,甚至对她怒目而视,金菁这么多年来难得升起一次“委屈”的感觉。
……又不是她导致的!
忽然,蝶妖浑身一僵,表情惊恐,肉眼可见不受控制地开口宣读:“杀了她!杀死妖族的王!她在这!”那是明显不属于她的,阴冷粗粝的声音。
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它借由传音术法飞快传播开。
大妖脸色骤变,施法阻拦却无法匹敌那股力量。
她们眼睁睁看着那句话在西大陆炸开了!
蝶妖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惶恐而茫然地望着她们,嘴唇翕动,欲说还休。她像溺水的人刚获救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一见众人都盯着她,便低垂着头,抬手捂着脸,低低啜泣。
君华离开上前揽着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刚刚醒来的祁访枫完整地目睹了这一幕,吓得倒退一步,跌坐在地。
【“……我这是在做梦吗?”】她恍惚地想。
圣通王更是说不出话来,诡异地沉默了。
大妖沉默一会,金菁又担起了沟通的重任:“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
她的话语中有令人心酸的停顿。女妖忍住叹气的冲动,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安,温柔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若木有些踟蹰,看向君华:“我晕了太久,这期间的事情都不清楚。你有想法吗?”
君华茫然道:“我,我要去西北来着……”
于是蝶妖鼓足勇气说:“我们去西北。”
大妖:“……”
她真要克制不住叹气的冲动了。
魔族与妖族的战争世代不息,双方都以最终战的结束作为新一历的开始,并在战后就厉兵秣马准备下一次最终战。
备战期,魔物需要魔尊整顿内部,压服所有魔族。妖族则以王国为单位相互攻伐,直到有摄政王奉迎天君,一统大陆,再召集大妖,联合崇凌城结成战线。
而这一变数多到让人麻木。先是避世的海族全面上岸,又是魔尊又掀起浮羽之战,导致崇凌城遭受重创。
时至今日,崇凌城仍未收复。十二城的连阵尚未修复完成,严重影响了风暴群的稳定,反而可能将尚未集结的陆地援军挡在城外。只靠残存的羽族抵抗魔物,完全是独木难支。
魔物虎视眈眈,而妖族连统一都没完成。内忧外患之下,势必会有越来越多大妖坐不住,纷纷一脚淌进这锅浑水,以期达成统一。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敌人,即使不愿意承认,大妖们也不自觉观察起了在场的人。
魔尊不至于无的放矢,祂既然已经发出了绝杀令,就说明有资质的摄政王极有可能就在这。
可当大妖把审视的目光放在在场三人身上时,她们又不约而同地失望了。
她们不是原教旨主义者,没有那种天命之主必须是血统纯正的陆地妖族的想法。海族可以,南海蝴蝶勉强可以,甚至实在不行让这人类顶上也不失为一条路。反正都是奉天君令天下,谁当摄政王都没差。
但她们打算去西北,那是经过世外妖认可的荒芜之地,除了避世者谁都不会去,别说一个积极进取野心勃勃的摄政王了。
几个大妖轮着劝了几回,君华都不松口,她们也就放弃了。别的事情可以强扭个瓜解渴,这事真不行。
难道说范围要更大一点?扩散到整个中部?那可真是要命了,中部大大小小的摄政王能凑出一支蹴鞠队。
说不定那句指令只是魔尊为了让她们接下来寝食难安不断内耗的误导呢?有大妖苦中作乐地想着。
大妖们最后清理一番残存的魔气后三三两两地离开,金菁还留着,她犹豫道:“从这去西北,路途未免太过险远。”
若木一笑,坦然道:“确实远。若是不够远离纷争,我们还怕呢。路途艰难,再难能难过战中求活吗?我们还有不少同伴,结伴前行,相互扶持着,总能走到的。”
金菁面露动容。
祁访枫就嘴角一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心里吐槽:【“她不把人骨髓吸出来就是好样的,还装起菩萨了。”】
圣通王平淡道:【“我很高兴你终于有了这样的认知。”】
最后两个大妖也离开,若木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站起来伸伸懒腰,招呼她们快走,君华一言不发地跟上了。
祁访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扯住蝶妖的袖子:“你干了什么?”
她一直昏着,可她不瞎。一觉睡醒,院中满是诡异的尸骨,还有一片化作废墟宅邸,怎么看都是出事了。
联系她昏迷前的情况,这极有可能是董家本宅……
若木就揉揉她的脑袋,温声细语地:“你觉得我过分了吗?”
祁访枫皱着眉:“是太出格了,下回别这么高调。”
若木脸上笑意更深,她说:“好孩子,回去给你补个赔礼。让你一个人带着队伍走,抱歉啦。”
祁访枫看了眼两个并排站的监护人,转头跑远了。
君华终于开口,她质问:“那是怎么了?”
若木苦恼地皱起眉头,掰着手指:“嗯……我的身体和你们不一样,兼容性很好,可塑性很强。”
她比画着:“哪种力量占多数,我就是什么样。”
君华又问:“对你有害吗?”
若木说:“没有嗫。”
君华慢吞吞道:“那你下次躲着点再变。”
“好哦。”
……
远山后的夕阳绽放了一丝余晖。
橘红色的光芒在她脸上明灭着滑动。
空气中只有火焰噼啪燃烧着树枝的动静,烧红的木材发出爆裂声,她瞬间站起横过长剑,紧张地观察四周。夜风吹凉了她躁动的血,心跳才渐渐平缓。
余光瞥见腰间第二把剑,她缓缓放下了手。
她握住那把剑的剑柄,轻轻地摩挲上面的纹路。黑剑是专为海族打造的武器,剑柄处的花纹比陆地佩剑更繁复,重量也远超同体积的兵器。
这把剑还是太轻了,君华想。否则她天天握着,如今怎么反而拿不起另一把更轻的佩剑呢?她试图看看恩师的剑,可它沉得不得了了,举都举不起来。
“怎么了?”若木走过来,轻声问。
君华一顿,低垂着头:“我吵到你了吗?”
若木打了个哈欠,梳了把凌乱的长发,火光刺激得她眯起眼:“怎么了?”
君华欲言又止,别开眼:“……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若木柔和一笑:“你想要我问什么?”
君华不说话了。若木叹气,轻声道:“许将军呢?她没有跟上我们吗?”
“如你所愿,我问了。”若木看向燃烧的篝火,她笑着,“给我她的回答吧。”
君华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答应过齐桧璃,要带她走。你骗她你有办法让她活下来!”
她不傻——偶尔听见的师长的过去,许巢蓝临终前没头没尾的嘱托,还有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君华甚至不能说若木骗她,她只是没有主动提起。
“……你对她选择殉主并不奇怪,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可能跟我们走,她一定会死。对吗?”君华看着她,最后的疑问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
若木说:“是。”
“那你——”
“那我怎么能骗她?”若木怜悯地望着那双蓝眼睛,“你怎么就知道,齐桧璃不知道我在骗她?”
君华一愣,泪水挂在眼眶,茫然地滴落。
“齐桧璃比我,比你,都更早认识许巢蓝。许巢蓝是什么性子,会做出什么选择,她真的不知道吗?”若木揩去她通红眼眶上的泪,扶着她的脸,手掌贴住冰冷的面具。
“那……为什么?”君华哑着嗓子。
她像被人一节节抽去了骨骼般脱力,若木跪坐下来,抱着她。
指尖穿过沁凉的鳞发,若木轻柔地梳理着她凌乱的发丝。蝶妖温热的怀抱鼓动着鲜活的心脏,火光在黑夜中映亮了她的眼瞳,仿佛满是悲悯与唏嘘。
那双眼睛宛如盛着银河的夜空,蛛网般的纹路细碎地闪光。
“因为她确实没死。”若木笑着说。
许巢蓝尴尬地站在角落,脚下已经扣出一座樗尤王城了。
她之前答应小枫去汤锡国“求援”其实地带兵远远埋伏着,配合小枫以身为饵诱敌深入。以及,君华醒来后,她就去收拢残兵了——因着这些原因,她才错过了和好徒儿会面的机会。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样,她没死啊。
许巢蓝感觉自己很虚弱,但就是晕不过去。
现在怎么办,要过去打招呼吗?可是学生已经看见她了……
“啊——!!”海族优异的嗓音条件爆发出凄厉的高音。
被气急的君华打了一顿,蝶妖若无其事地整顿队伍,重新建立管理制度,帮着收拢军心。
连泽做了她的副手,本来她还不够格,可司月年纪大了,想退休。
至于童雅,她老老实实滚去君华手下,一声不敢吭。
蝶妖摊开地图,在上面涂涂改改,去掉部分刚灭亡的王国,大致规划出西行路线。
“……你族人真在西北?”祁访枫瞧着她的行动,问道。
“不然呢?”若木继续涂涂画画。
祁访枫看了看地图,心不在焉地起身去君华。
君华:“……找我有什么事吗?”蛇妖看起来很憔悴。
祁访枫侧过脸看着眼前尚未熄灭的篝火,火焰最后摇曳一次,同她打了个招呼就熄灭了。
君华注意到她情绪不对,揉揉她的头,放低了声音:“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锦林,她喜欢什么?不是代号,是本名。”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就是你营里的那个士兵。”
君华愣住:“锦林?那是谁?”
祁访枫眨眨眼,说:“这样啊。”
“算了,问了你又不高兴。”她嘟囔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又跑开了。
……
秋风吹拂,祁访枫渐渐感到凉意,樗尤的夏天终于结束了。
不过祁访枫被剥夺了操劳的权力,安心养伤,不许再碰半点事务。她索性让圣通王拉高了疼痛的程度,彻彻底底瘫了好几天,结果那副命不久矣的病容把所有人吓得不轻。
若木再三保证祁访枫绝对死不了,才把忧心忡忡的一堆人劝走。
祁访枫悠哉地伸着懒腰晒太阳,她惬意地眯眼。伸手摸摸斑斓猛虎的皮毛,整个人陷进蓬松发暖的毛毛里,祁访枫发出舒适的喟叹。
老虎用硕大而毛茸茸的头拱了拱她,发出低沉的吼声。
紧接着,一只大狐狸叼着小狐狸走来。红色大狐狸把奶声奶气叫唤的小狐狸塞给祁访枫,自己在老虎边上蹲好,优雅地舔着自己的皮毛。
祁访枫:“……!”
一只白眉鸫降落,叼着一颗红浆果,把它放在她手心。紧接着,一只松鼠带着三只小花枝鼠悉悉索索地来了。两只老鼠是普通的棕色,一只意外的洁白。暖乎乎的小东西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地叫嚷。
最后,一只年迈的梅花鹿踱步到她身边,慢悠悠坐下了。
梅花鹿口吐人言:“观棋在学步,你要来带她吗?”
祁访枫估摸着自己的伤势,就点点头。梅花鹿呦呦呼唤两声,小松鼠就跳过来,在祁访枫面前变成一个小娃娃。
人类盯着她左瞧右瞧,心说:【“我当年是不是也就这么大点,老师才那么疼我?”】
圣通王没说话,祁访枫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年幼的女娃。
发白的草叶抚过那双新生的稚嫩双腿,小姑娘沉默了几秒,她僵硬地发力起身,踩住晃动的枯草。
那枯草似乎还充盈着力量,无形无影地伸展弹开,让柳观棋刚刚站稳又跌下去。
人类紧张地护住她,让直直摔下的她倒在自己臂弯。小姑娘挂在她小臂上,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祁访枫一时搞不清楚她的目的,只能小心地将她扶好,引导着她再迈步一次。
柳观棋低头看着地面,在支撑下再度迈步。她慢慢操控起自己的身体,与兽身截然不同的腿脚落在地面上。平稳,宽阔,地面似乎涌上一片细微的酸麻,缓慢地刺激着她的躯壳。
又有风吹过来,她嗅到了许多味道。
她踩在大地上。
第一步,枯草窸窸窣窣地弯了腰,坚韧而柔软地倒下,铺在那片她踩着的土地上。
阳光晒透了枯叶,那似乎是焦香的。
第二步,还未干涸的水洼没过脚背,脚底的触感冰凉而滑腻,土地似乎成了幽深而不可揣测的沉眠之物。
她引着她踏上草率铺好的石板路,天空下过雨,因此石板的缝隙里还有苔藓呼吸的气息。
第三步,飘落的金黄扇叶打在她腿上,叶缘略尖,叶片微硬。她听见一颗银杏果跌落,嗅到腐白的浆液溅起。
所有微弱的动静伴着那阵风,勾兑过土壤的腥气后翩翩而来。
……
两只树枝般柔韧结实的手都松开了,她的身体歪了歪,身后卷曲蓬松的尾巴左摇右晃,似乎在帮着保持平衡。
她澄澈的眼眸盯着道路前方,独立地迈出第一步。
祁访枫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兴许是女孩的眼神太纯粹空无,祁访枫无端升起一阵期待,一个瞬间也不肯错过。
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少年的脸上不自觉带着笑,激动得不能自已。似乎感应到什么,小姑娘回过头,望着她。
祁访枫下意识道:“观棋!”
她站定了,双腿如同生涩的人偶般一点点调整角度,直到整个人面向呼唤者。小姑娘坚定用力地迈出一步,她依旧不习惯发力,却也渐渐找到了节奏。
她朝着她行走,越走越快,越来越轻盈,仿佛要飞跃而起。
她对世界感到困惑,万物空空如也,她一无所知,万事不经心。
大风吹过,更多更复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那已经不是她能理解的事物了。
它们太多了,而她的生命还太短。
她也对世界感到恐惧。
——脚步踏错,她正在跌倒。
一个怀抱再次接住了她,手臂相接,气息交融。
黑发黑眸的人类望着她,眼神柔软,她以熟悉的音节呼唤她。那是她的名字,它奇迹般地隔离了世界广阔的未知。
她的名字……
“观棋?”
“嗯。”
祁访枫愣了愣,突然看向司月:“她是不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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