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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蕙芳(修文)
前几日,朱煦有事要去县城。
她端坐在妆镜前,煞有介事,将四曲花瓣银盒中的粉取出,鬓边画上月牙形状的斜红,眉心点黄色浅靥,光洁的额头也仔细贴了梅花钿,完妆后,她就着妆镜揽照,显然很喜欢镜中的自己。
殷榯那会就站在不远处,将她的娇俏,紧张,期盼都看在心里。
小娘子长大了,懂得用外貌收服人心。懂得何时该微笑摄人心魄,何时该蹙眉让人警惕,懂得何时该藏起心思叫人妄猜,不轻易给人拿捏。
她逐渐收起从前无拘无束的性子,行举端庄,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每每去县城前必要上妆。
她已经快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东家,以后要打交道的人,对她的质疑与要求会更苛刻,上妆与打扮是在告诉他们,她是认真看待生意,而非来玩的。
于是殷榯想亲手做一件女孩子家的饰品送朱煦,大方的,沉稳的,不失温柔,又不流于俗气。
从前殷执礼闲暇在家时,总会带着殷榯雕刻点什么,木头,石子,果核,软玉,殷榯珍藏的小铁凿就是父亲生平送给他唯一一件礼物。
捡了几颗橄榄,他用小铁凿在皱褶圆滚的橄榄籽上动手。
大爷留给他仅剩的那一点薄产,如今已全部被老太太没收。
幸好还有一支小铁凿。
朱煦盯着小巧可爱的橄榄籽灯球,脸上写着不可思议。
这一两年她已不必靠字雕认字了,可她仍然记得从前雕字时下的苦功,每雕几个字就要休息,有时她努力过头,落得手指酸疼,骨头僵硬的地步。
哥哥用了心,雕了这么精致的小东西,他的手指头一定很痛。
朱煦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
殷榯面色平静,问:"喜欢吗?"
朱煦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殷榯垂下视线。
橄榄籽一点都不值钱,四处可见,跟其他小娘子头上戴的鎏金灯球比,简直粗陋到极点。
煦煦妹妹并不喜欢……没有摘下来仅仅因为这是他送的,她不好意思拒绝。
朱煦突然道:"哥哥,你蹲下来一点。"
殷榯怔了一怔。
朱煦笑意盈盈。
殷榯微微半蹲着,虽然身高降低了,可他身材过于高大,朱煦还是得垫起脚尖,她攀着他的手臂,逐渐靠近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小娘子笑靥如芙蓉,脸颊越来越近,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触。
殷榯全身都动弹不得,彷佛被千军万马架住,身体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朱红色的唇瓣贴上他冰冷的额头。
煦煦亲了他。
轰的一下,殷榯耳里嗡嗡大响。
他的呼吸停滞,周遭凝结。
整个世界都模糊,只剩下眼前这一张皓月般净嫩的小脸。
天上人间,花灿月圆。
什么都听不见。他脑中都是方才那一刹那皮肤相触时,电流窜过的酥麻。
煦煦高兴的时候,也会将草萤抓过来亲一口,她将他看做哥哥,亲他是因为她喜欢他的礼物。
这不过是亲人间漫不经心的举动,可他内心拂过阵阵燥热。
她信他,依赖他,可他这个做哥哥的,近来想的都是都是难以向外人启齿的……男女依恋之事。
朱煦亲完后,顺手用衣袖将殷榯额头上的汗水抹干。只要不是生了病,殷榯在府里时一定要练剑,打拳,风雪无阻,就算是在灯会前也不例外。
"哥哥,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灯球,以后每年灯会我都要戴着它游街。"
万灯明亮。
金吾不禁夜,六街一一点起了灯火,阑珊烛火下的小女孩眼神真挚,杏眸泛着温柔的水光。
殷榯嗓音哑了几分。
"走吧,去晚了就看不到烟火。"
-
龙衔火树千灯艳,天花无数月中开。上元县城里烟火最精彩之处,就在采欢楼。
采欢楼有三层楼高,高度仅次于城楼,是不少自命风流的士子与放荡不羁的男人,寻欢问柳之处。也有些长辈会将家里年轻少男送来采欢楼,让姑娘们教他们敦伦之道。
灯笼摇曳,烛火荧煌,熙熙攘攘。
楼里上百名姑娘浓妆艳抹,立于廊道,等待酒客呼唤她们过去服侍。
朱煦与殷榯一行人逛着逛着,不知不觉顺着人流走到采欢楼。
当殷榯瞧见穿着清透纱衣的歌舞伎,与醉醺醺的酒客们拉拉扯扯时,他眸底凝重。
"来,让我亲一下。"
"郎君别这样,外人都看着呢。"
"怕什么,上元节就是要喝酒尽兴,老子想干嘛就干嘛!"
殷榯动也不动,朱煦以为他也被香艳婀娜的姑娘们给吸引住目光,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哥哥,看那里,有烟火戏。"她故意比了比另一头,想转移殷榯挂在姑娘们的目光。
殷榯挪移开视线,认真地问:"烟火戏在哪?"
朱煦傻呵呵地笑:"是我看花眼了。"被殷榯天生泛冷的双目看一眼,她心虚,紧张。
幸好哥哥没有察觉她的小把戏。
殷榯拉起她的手,"烟火戏在那!"
朱煦惊讶转头。
轰声隆隆,采欢楼的对面烟花乍起。
千树万树,一丛丛烟花升空绽放。
朱煦简直要跳起来了,小脸洋溢雀跃,方才的心虚一散而空。
所谓照浪鱼龙骇,飘烟燕雀翔,烟火幻化成鱼龙,鸟兽的形状,炽焰,飞烟,惊炮,大珠小珠似地飞溅四射。
对朱煦而言,剧烈与精采程度与那一年的中秋灯会,不相上下。
只不过那年出了意外,不够尽兴。
今年六哥哥陪着他,她终于可以放心观赏烟火了。
殷榯侧过身去凝望朱煦。
"还怕吗?"
"不怕!"朱煦拍手,睁大的双眼里都是绚烂的火花,兴奋地道。"
殷榯唇角抿出淡淡的笑意。
片刻后,烟火消停,黑夜褪去光彩,一切归于平静。
"哥哥,我心满意足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
"好。"
正要抬步离开,后头忽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唤住殷榯,恭敬行礼。
"司尉大人也来逛灯会。"
打招呼的人是殷榯的手下,名叫成风,殷榯朝他颔首,淡漠的视线扫过旁边几名熟面孔。
他们是其他营的士兵,不归殷榯管,是从燕浑来的鲜卑人,体格粗勇,虎背熊腰,态度没有成风对殷榯来的敬畏。
士兵们显然注意到容貌姣好的朱煦,眼睛都亮了起来,好奇问道。
"殷司尉身边这位小娘子,甚是眼生,可否引荐给我们几个认识认识?"
朱煦正要掰一块乳糖狮子给殷榯,察觉眼前几个大男人打量的眼神都在她身上打转,她不安地抬起头,求助殷榯,扯了下他墨色袍子。
殷榯握住她的手,冷冷地道:"这是我妹妹。"
听见妹妹二字,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笑道,
"真没想到殷司尉竟有个如此貌美的妹妹,敢问令妹可否已许配给人家?"
霎时间,殷榯眸中的光芒被一点点的抽尽,取而代之是凌厉冷肃的神色。
那人寒毛直立。
朱煦侧过脸去仰望殷榯,从这个角度看来,他神情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可下颔线很紧绷。
每当殷榯有令他不快的心事时,他便会如此,不发一语,气势凝于一身,像鹰隼一样蓄势而发。
她想起殷榯说过,殷东山已经向谢家提出退亲的请求,但还不能声张,殷榯应当是不想说谎,但又不能说实话,所以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朱煦要说几句不相干的话,将这个话题扯了过去时,身边的高大青年开口了,嗓音又冷又硬。
"她已许配给人了,即日完婚。"
朱煦听了这回答,很诧异。哥哥性子刚正不阿,是非分明,竟为了她撒谎?
踢了个大铁板,那人讪讪干笑几声,几个燕浑士兵笑闹:"听见没,她要成亲了,你要寻快活还是上采欢楼去吧!"
"走走走,我们去采欢楼,采欢阿采欢,今夜要尽兴!"
"殷司尉,要不要也同我们一起去采欢楼?"
有个兵卒自以为好意,问殷榯。
无难营军纪甚严,在赵辉的统领之下,士兵们很难对流离失散的女子下手,偶尔他们会来采欢楼玩一玩,解个闷。
都是年轻力壮的小夥子,谁不曾孤枕难眠过?可每次他们吆喝着来采欢楼时,殷榯总是冷着脸拒绝。
朱煦杏眸瞪了那人一眼,目光凶狠,"我哥哥才不会找姑娘呢!"
小兵卒被小娘子的凶恶眼神给吓到,方才闭月羞花的小女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女夜叉?他闭上嘴不敢再邀请殷榯。
士兵们一面走向采欢楼,一面窃窃私语。
"你们说,咱们殷司尉该不会是断袖?"
"谁知道!"
"一定是,不然怎么都不近女色?"
成风听他们越讲越不像话,赶紧将他们赶去采欢楼。
士兵们一个一个滚了。
然而问朱煦是否婚配的那名燕浑士兵,猥琐的目光却仍在朱煦脸上逡巡,从眉眼扫到微微敞开的领口,腰身,彷佛用目光将女孩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
朱煦腹中翻滚,想吐,将头埋在殷榯的衣袖里,闷声道:"哥哥,我讨厌那人看我的眼神。"
殷榯听此,神色益发森冷,手掌已经抚上腰际剑柄。
身为殷榯的下属,成风比谁都清楚,这是要动手的预告。
成风朝那人狠狠踹上一脚,喝斥:"你这头臭驴子,快滚去采欢楼吧你!"
那人浓着鼻腔哼一声,混浊的气息从鼻孔喷了出来,很是粗俗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成风朝殷榯致歉:"司尉大人,我将他赶走了,您与令妹继续赏灯,千万不要被他影响。"
殷榯大手仍握住剑柄,掌上青筋毕现。
成风看着脸色不大好看的小娘子,心想她难得出来逛灯会却被粗俗的士兵调戏,心情一定不好,便走去一旁的小贩买了两份樱桃煎,再走回来,将散发果香的甜食,递给朱煦身边的草萤。
草萤呆呆地问:"我也有?"
成风点头。
草萤与朱煦对看一眼,两人都对有礼周到的成风印象极好。
草萤咬了一口樱桃煎,甜甜酸酸的滋味在舌尖流窜,心赞,果然是六公子手把手带出来的下属,品行与出身下流的其他士兵就是不一样。
殷榯神色略松,道:"无难营军饷甚少,让你破费了。"
成风拱手:"小的平日与司尉大人出生入死,多次蒙大人相救,这点钱不足挂齿。"
殷榯看了一眼采欢楼,严肃道:"成风,方才那个人,你记下名字,回头我禀报赵将军以军法处置。"
成风接下命令。
之后,成风不打扰殷榯与朱煦,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街巷里。
成风走后,朱煦很安静。
殷榯估计她小脑袋应当在想事情。
她平常往来之人除了殷家人,便是身家干净的铺子管事,如燕浑士兵这般的粗人,她从未有机会碰过。
现在她知道了,他一年到头为伍的同夥,大都是寻常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燕浑或是杂胡士兵,他们离乡背井,无路可去,没读过书,也不吃大魏儒家礼义那一套,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
燕浑流民恶名昭彰,走到哪,奸淫掳掠到哪。
可他们偏偏擅长弓马,很会打仗,军营很欢迎他们,年复一年,越来越多从北方草原流浪到江东的流民做了士兵。
殷榯带领的便是这么一群人。
小娘子始终没出声,殷榯担心地问:"煦煦,你在想什么?"
朱煦歪着头,瞟了殷榯的衣袖一眼,问:"哥哥,什么是断袖。"
殷榯:"……"
朱煦东张西望,自言自语:"哥哥的袖子没断呀……"
一旁的初平忍不住笑出声,插嘴:"小娘子,断袖的意思不是衣袖断了,是形容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
朱煦有些震惊的样子,呆呆地重复:"男人喜欢男人?"
她看向殷榯,小声地问他:"那哥哥你是……断袖吗?"
初平捧腹大笑,笑到一半笑声被殷榯一记眼箭给逼回肚子里去。
草萤狠狠瞪了初平一眼。
朱煦想起那些妖娆的姑娘,殷榯方才看了她们多久?她们打扮成男人喜欢的模样,该挺出来的挺出来,扭腰摆胸,很勾人,很诱惑,很有……女人味。
再看看自己,穿着打扮端庄无趣……
朱煦默默叹气。
殷榯看着她蔫唧唧的样子,也没有说话,心里倒是盘算着要赶紧教她防身之术
她当上东家后,势必要经常在外走动,今夜的突发状况,将来一定会层出不穷。
他不喜那人看朱煦的猥琐眼神。
身为男子的他犹如此,更何况是被盯着瞧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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