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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杀一人(下)
霍英华端坐于前敌指挥哨所内,烛火摇曳,映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庞。斥候与传令兵往来不绝,战报如流水般涌入他的耳中。
“报!将军!吐蕃左翼企图从浅滩迂回,已被我弩阵击退!”
“报!右翼敌军楯车推进三十步,遭钩镰枪队阻截,暂缓!”
“禀将军,第三波渡河敌军已被射杀大半!”
霍英华根据战报不断发出指令,调整部署,指挥若定。唐军在他的调度下从容应战,将吐蕃人一波波的攻势稳稳挡在洮河对岸。
不过,霍英华的目光透过沙盘,似乎看到了一张红润而阴鸷的脸——朗·多杰。
他已经记不得和这个老冤家打过多少年交道了。此人用兵彪悍却从不乏智谋,过去一年,双方都陈兵洮河,但一直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最紧张时也不过隔河对峙,双方均箭在弦上,却又引而不发。
今夜这般不计代价的猛攻,绝非朗·多杰一贯的风格。
“内乱夺位日甚,亟需军功巩固地位么?”霍英华暗自思忖,随即冷笑,“想拿我的洮州做你晋升的踏脚石,为你那主子荣登大宝铺路?休想!”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上蜿蜒的洮河,这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阵地,也是洮州,乃至整个大唐的西大门。
“传令下去,洮河北岸防线,一寸不退!洮河西岸,加倍警惕,绝不能让一个吐蕃人踏过洮河!”
“得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防线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韧性十足。
霍英华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一年了,终于又能和这老对手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
这一战,对朗·多杰是晋升之阶,对他霍英华,对大唐洮州防务,又何尝不是一次大考。
他又想起了那个刚直勇猛的校尉董彪,胸中抽痛了一下。
他并非铁石心肠,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同身受。
他自己何尝不也因为战事吃紧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古来忠孝难两全,河西太过重要,他将此地委托与董彪,一如当年王忠嗣将军要他守第一道烽燧。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河对岸那些妄图渡河的狼崽子们,一齐到阎罗殿前,和苏十四一起,向董彪赔罪。
同一时间,哨所外瞭望台。
崔清的身影出现在哨所外,被亲兵拦住。
“霍将军有令,战时指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崔清亮出腰间追镝使的腰牌,因为奔跑而急促地呼吸着,却极力把声音往下压:“我乃洮州沽文馆追镝使崔清!朝廷律令,追镝使持此牌可入军营重地,记录战况,据实上奏!”
亲兵验过腰牌,不敢再阻,侧身放行。
崔清并未直奔霍英华所在的核心区域,而是转身登上了附近一座视野最佳的瞭望台。
还没等登上高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洮河水的腥气钻进鼻孔,让他差点晕倒在木梯上。他咬着牙往上爬,终于在高台上凭栏站定。
居高临下,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洮河水面被无数火把、火箭映得通红,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落水声、垂死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惨烈的地狱图景。
吐蕃人如扑火的飞蛾,一波波试图强渡,又被唐军密集的箭雨和长矛一次次击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越来越多。
崔清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诗牌——他虽然已经做了多年追镝使,但这样的阵仗还是第一次见。
他强迫自己镇定,右手努力握紧拳头,不轻不重地锤了锤左胸。父亲说,这是军中的捶胸礼,是最体现男儿气概的。
一股莫名的力量稳住了他颤抖的手。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端起诗牌,调整角度,开始急速拓影,同时脑中飞速组织文字,描述这洮河夜战的惨烈与唐军的英勇坚韧。
完成初步记录后,一股虚脱感袭来。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震撼,也有一丝难以言状的羡慕。
若自己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是否也能像父亲当年那样,持戈跃马,以最直接的方式报效国家?可他这自幼病弱的身子……
他想起自己当年为了通过追镝使严苛的“野地驰驿科”考核所付出的远超常人的努力,最终也只是勉强得了个“乙等”。
能得这追镝使身份,算作半个军人,记录这金戈铁马,或许……也算未曾辜负父亲的期望吧?
正当他心神恍惚之际,手中诗牌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他惊讶地拿起,竟是沽文馆飞檄道传来的讯息!
此道能绕开一切戒严令,专为传递最紧急的前线军情,但代价高昂,以字计费,非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是谁?何事竟需动用此道寻他?
他急忙查看,发信人竟是今日在沽文馆当值的坊市笔赵九。消息极其简短,只有四个字:
【内,猛火油】
崔清瞳孔骤缩,诗牌差点摔到地上。
猛火油!
在洮州,这是天字第一号的违禁品!一旦在城中燃起,后果不堪设想!赵九绝不敢开这种玩笑!
他瞬间汗毛倒竖,再也顾不得记录战况,连滚爬爬地冲下瞭望台,发疯般朝着霍英华所在的指挥哨所狂奔而去。
亥初,洮州城西市,万来客栈。
此刻,这座洮州最繁华的客栈已不是灯火通明,而是火光冲天。
噶尔·琼波将大半个身子浸在客栈旁水渠的冰冷河水里,这才避免了被那可怕的热浪灼伤。
他望着冲天的烈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城外的主帅应该能看到这冲天的火光了吧?没有唐人那劳什子诗牌,这般景象,一样能传递讯息!
此地距城西军营最近,唐人救火,必然要从最近的西营抽调兵力,河西防线瞬间空虚……这洮州的西大门,今夜算是为他们敞开了。
从清晨潜入至今,他只胡乱塞了些腥膻难咽的羊肉。哼,唐人哪里懂得他们烹制的技巧,简直平白糟蹋了那样好的羊!
但这一切都值得。
想起白日里混入城中的“吐谷浑商队”,那几十个被唐人守军草草查验甚至未查验的木桶,他就不禁想笑。苏十四那条地头蛇,确实有点本事。
桶里装的,自然是论送给老对手霍英华的“厚礼”——纯度极高的猛火油,烧起来,可不会拖泥带水。
他阴恻恻地一笑,悄无声息地潜入渠水深处,离开了这片即将彻底毁灭的街区。
手下人应该已经将其他猛火油安置在城中各处要害了,用不了多久,这洮州城处处都将如同这万来客栈一般,化作一片火海!
只是……想起好兄弟支·赛玛落入唐军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他心中一阵刺痛。
那个白衣唐人……根据“夜枭”传来的诗牌拓影,戌时初在西市交手的那人,定是目标无疑。
本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顺手解决还能突围,没想到他剑术如此了得,自己竟近不得身,反被挑断了女儿亲手编织的牛角项链,兄弟从后偷袭竟也失手被擒……若当时自己再快些,再狠些……
噶尔·琼波甩甩头,压下杂念。唐人讲究一诺千金,他们收了礼,答应了“夜枭”要办事,除掉目标,自然要履行。
不过在履行诺言的同时,也不妨给自己铺条更好的路。朗·多杰想凭破城之功上位,他噶尔·琼波又何尝不想?
亥正,归云客栈,天字乙号房。
《戌时金声》早已结束,屋内却陷入比之前更沉重的寂静。
李白和王昌龄相对无言,心情皆沉重如铁。不仅因为那枚揭示后患无穷的明月佩,更因外界这令人窒息的局势。
“早些歇息吧,明日还需全力应对。”王昌龄最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疲惫。
李白点头,两人吹熄了灯,和衣而卧,却都难以真正入眠。
二更天,梆子声刚落不久。
突然,远处传来凄厉的呼喊:“走水啦!走水啦!”
随即,马蹄声、嘈杂的人声、惊呼声、哭喊声由远及近,纷乱地涌入客栈。有的能听清是唐语,有的则夹杂着听不懂的异族腔调。
王昌龄率先惊起,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只见临近街道上空已被映成骇人的橘红色,一股混合着木材燃烧和油腥的焦糊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太白!醒醒!”他急忙摇醒一旁的李白。
李白猛地翻身坐起,循声来到窗边。
“不是寻常失火。”李白沉声道,他的鼻子微微抽动,“这气味……有猛火油!”
王昌龄闻言脸色骤变。猛火油!这东西一旦燃起,寻常之法难以扑灭。且入秋后风力渐劲,风助火势,整座城池顷刻就会被大火吞噬。
这绝非意外,而是有预谋的纵火。
“是吐蕃人!”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王昌龄下意识要推门出去,却被李白拉住:“少伯兄,危险!眼下冲出去就是活靶子!这种边城客栈,必有守备,固守待援方为上策!”
“我何尝不知!”王昌龄甩开李白的手,火光映照着他惊惧交加的面庞,“你我尚可自保,可裴五、二十六他们呢?万一被这阵势吓到,慌乱之下跑散了怎么办?”
李白按住他的肩膀,尽力安抚:“少伯兄,你的学生你最清楚。他们虽年少,却非怯懦无知之辈。平日你教导有方,当此危局,定知冷静为先。我们需相信他们!”
王昌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是我……关心则乱……”
然而,继续待在房间也不可行。火势迅猛,吐蕃人意在毁城,小小的归云客栈自然也不能幸免。
房门已然发烫,缕缕黑烟从门缝涌入,热浪阵阵袭来。
退路已断,唯有跳窗。
可当二人扑到窗边向下望去,楼下是坚硬的石板地面,数丈之高,直接跳下去非死即残。
“床单!被褥!快!”王昌龄急声道。
生死关头,两人默契十足,迅速扯下床单被套,奋力撕扯成条,结成一股坚韧的长绳。李白将一端牢牢系在窗棂根部,用力拽了拽。
“少伯兄快走,我断后!”李白语气决然。
王昌龄知道此刻并非推让之时,只得重重一点头:“小心!”说罢,抓住布绳,敏捷地向楼下滑去。
李白深吸一口气,抓住布绳,身影利落地翻出窗外。
双脚触碰到结实的地面,带来的却并不是心安,而是更大的恐慌。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而明日,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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