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作者:竹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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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2


      昏暗的房间内,冰凉刺骨的铁床。
      紧缚的绑带,令血管里压抑的鼓动格外清晰。这一次,被束缚在床上的人变作了我。
      那一个穿着整肃的制服,仿佛高不可及的女人,只是悠闲地踱步在一旁。反射而上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下颌、鼻尖,和金色的发丝上。
      与我见过的许多军人不同,这个女人似乎总是在从容地笑着,仿佛无论什么,在她的眼中都格外有趣、又无足轻重。
      肩头、胸口,琳琅满目的银徽交相辉映,如同闪烁的星河,即便在这样的室内,也无法掩盖她身上的光亮。
      相比之下,在她身侧,对着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眉头紧皱的金舜熙,就显得黯然失色。
      “这么多?”金扫视着纸上的名字,唇角抽搐了一下,“克劳德女士,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只是一半哦。”
      那个女人只是笑道。
      “反过来,对这些人也要——让他们忘掉希斯因·温特莱德的存在。当然,你和我除外。”
      一阵纸张摩擦的轻响。金脸色阴沉地,将手中的纸攥得凹陷了几分,强压着心头的抗拒、乃至是杀意。
      “你知道我的能力,并非万无一失吧?”
      “当然。不光是你,所有的「异种」——倘若受操控者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劲,都有可能短暂地摆脱控制。”
      “那为何不干脆杀了她?”
      宛如抵在皮肤上的尖刀,令我浑身战栗了一下。
      她们居高临下地讨论着我,犹如讨论着如何处置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这么做,”克劳德似是怜惜地,抚摩了一下金被笼罩在她身体阴影下的、压制着颤抖的脸,“但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么暴殄天物的人。”
      “暴殄天物?”金冷笑道,“别装了,对你而言,人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一片冷暗的光线下,闪动的光点,落在那一双宛若慈悲、却没有波澜的眼湖里。克劳德不屑辩驳地垂下了眼帘。
      “知识、思路、才能……”
      伴随着悠然的踱步声,冰凉的指尖,落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宛若蛇蝎吐信的轻吻。
      那一条穿过嘴角的绑带,将我的脸勒得阵阵刺痛,欲呕不能——或许,是为了防止我自尽吧。
      “这些是多么的珍贵——倘若直接杀掉,就都没有了。还有我部下,那些可爱的姑娘们,是否对她吐露过一些不可能对我吐露的秘密……”
      她的目光兴奋地闪动着,一副纯粹、又好奇的模样。
      “倘若杀掉的话,就都不知道了。”
      然而,金冰冷而淡漠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改变。
      “难道留着她,她就能为你效力了么?”
      “不,当然不能,”克劳德不假思索地笑道,“所以,我希望慢慢地,找一个能够效力的人,吞掉她的才能和记忆。”
      毫无所谓的语气,如一滴悠悠落下的水滴,激起了剧烈加促的呼吸、与心跳声。被绑在台上的我,只能无能为力地听着她们商讨着我的死路……
      “现在的「月食」计划,基本都是那个伽尔诺人操刀。这个异国人,迟早会脱缰……至于米塞尔·兰道夫,虽然也有一些才能,但五年了,还没从基本的操作成长起来,或许是自恃有家族背景,不会专心地搞研究吧。”
      沉重的、似乎已好几夜没有休息过的眼皮。随着那一道轻柔的声音昏昏欲睡。依稀记得,当时,我参与的,是名为「日食」的项目——通过反复的实验、分析,以期研制出能够精准地克制吞噬者的武器。
      至于「月食」……
      “必须要有人,与那个异国人共同话事才行。”
      那个女人游刃有余地微笑着,迎着金的目光,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她手中紧握的白纸。
      “这个任务完成后,你也留意一下,是否有合适的人选——一定要在行动署外面,做得干净些……”
      “这个人选。”
      金的气息忐忑地起伏着,又似乎不抱期望地,挑起了眉毛。
      “就不能是我吗?虽然我也并非西维莱人,但我……”
      是您绝对可以驱使的走狗。
      后来的我,才领会她在那时那刻,未能说出口的深意。
      不出意料地,短暂的沉默后,只有一阵忍俊不禁的轻笑——近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犹如当头浇下的冷水一般。
      那一双被白纸反光得透亮的眼镜,也终于暗了下去。
      莱茵·克劳德从来没考虑过,这枚驱使惯了的棋子,竟想自己坐到牌桌前。
      不过,她很快便收敛好那副笑容,目光真挚地,搂着对方的肩膀,仿佛擦拭着一颗短暂蒙尘的明珠……虽然,那双虚贴在衣服上方的手心,始终隔着一层无法跨过的空气。
      “金——你是我最优秀的部下。也是我最喜欢的……同盟。”
      她的手背,划过金已近冰冷的侧脸。
      “你的能力,是我用过最干净的武器,几度都解困于无形——就像是最粗糙的沙砾,在痛苦中,磨出最璀璨的那一颗明珠。
      “如果将来,有什么人要接替我的位置,那一定是你。难道,我要让你屈居于暗不见光的实验室里吗?”
      这个轻车熟路的女人,专注,而温声细语地,如同注视着自己的情人一般——虽然,金对于这一套,似乎早已经麻木。
      “难道,我现在不在实验室里吗?”
      “不。那不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要比这有意义得多。”
      “你所谓有意义的工作,”金似是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就是在监狱里,捅别人的**吗?”
      克劳德低下头去,极力地消化着唇畔的笑意,犹如恶劣地逗弄着自己的宠物——一个本质危险,却又被扣上嘴笼、无能为力,只能接受驯化的异兽。
      “这是顺带的,而且……”她话语轻轻地,带上了一丝玩味的气息,“我以为你喜欢来着。”
      被那温吞的气息拂过的、如枯井一般的深棕色瞳孔,死死地框住这一张云淡风轻的脸。
      后面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也难怪我不记得,毕竟,不出所料,那个时候的金,也是一如既往地,服从了莱茵·克劳德的命令吧。
      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刺破了回忆里一幕幕画面。疾速流逝的街道里,那一道几乎静止的背影,此刻,却显得如此平静。
      只剩下我,五味杂陈地,听着自己胸膛里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事到如今……因果报应,该有的,也都差不多有了。
      除了那一位隐身幕后、进退自如的操纵者。
      而在我身边的人,我没有立场去同情她……正如她,也从来没有立场共情我一样。这段时间,我就像一只懵然无知地被放入猫笼的老鼠,在那必死无疑的结局面前,被她恶意地逗弄着。
      “这段时间,你有过无数次机会,绕过莱茵·克劳德的指示,把我吞掉吧。”
      隔着那一幕幕回忆的沉重,此时此刻,我望着她的背影,只感到疲惫的无力。
      “为什么没这么做?”
      “吞你有什么用?”她只是淡淡地说道,“除了能看到你和我前任的女儿做*的画面以外……”
      一如既往地轻浮的腔调,在这消逝的冷风中,竟多出了一分荒诞的悲凉。她无比冷静地,陈述着现实、而残忍的利害:
      “别说是你这样的人。就算是你那位空有天赋、没有胆量的朋友……就算是你的大学导师,就算我夺走了他们的全部才能——没有莱茵·克劳德的首肯,我都不可能逃脱现有的桎梏,坐到任何位置上。
      “有些人,注定就只是工具而已——不,应该说,所有人都是工具。只不过,有需要悉心保养的工具,也有能够肆无忌惮地使用的工具……”
      “为什么,你一直受制于这个女人呢?”
      倘若是过去,出于对长官的敬畏,尚且容易理解。可是现在……
      “能有为什么,”她只是嘲弄地笑道,“不过是不听话会变得更惨而已。你以为,吞噬者是不死之身么?又或者,有绝对压制人类的力量?若真如此,刚才,我说她已经被「处决」了,你又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顺带一提,她没死——我收到的命令,与她无关。只不过她和你当时一样,不再认得我是谁,也就不再抵抗了而已。”
      我眉头紧皱地,陷入了如同死路一般的沉默。压抑的胸口,直到现在都感到接近窒息的痛楚。
      那个时候,我的的确确,只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灰白——哪怕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份,我对于生离死别的恐惧也一刻都不曾放下。甚至,相比起之前,还变得愈发地惶恐……唯恐自己在潜移默化间习惯了,期待着她一次次于血泊中苏醒,像往常那样,手心温热地握紧我的手;直到在真正的永别之际,落入万劫不复的、绝望的深渊。
      不过如今,我似乎已经没有惶恐的必要了。
      毕竟,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这位将我拴在腰上的女人——这位从来不曾想过违抗命令、要送我去死的女人。
      不,我在想什么呢……对她而言,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冒险反抗;她收到的命令,恐怕还恰恰阻止了她手刃我的愿望吧。
      “要知道,莱茵·克劳德不是一个人。”
      那一道冰冷的话音,带着极力压制的恨意,在我的耳畔响起。
      “亲信、军队,盘根错节的、掌握着各界权力的关系网……就像布置着机关的陷阱那样。拨倒一个靶子,还会有无数支明枪暗箭向你射来。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
      忽然间,低落下去的声音,像是说给我听,又仿佛是说给这沉默的天地间、早已不存在于世的听众。
      “你也能看得出,我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吧。”
      她消沉地说道。
      “我们原本的国家……因为某些原因,已经不在了。
      “过去,这个世界关于难民和无国籍人的法律,还可以称得上人道。但是,现在都早已没有用了。
      “在法律上,我们甚至不是「人」。杀死我们,就和杀猫、杀狗一样,只有在手段残忍的时候,才充其量属于暴行罪而已。
      “这个信息……在封锁了外界新闻的西维莱,只有高层才知道。或者说,他们也没有必要放出这种消息,让那些原本乖顺的子民变得暴力吧。”
      她目光平静又麻木地,注视着面前,无声地流动、变换着的街景。
      城市的痕迹逐渐褪去,变作了郊外僻静的小路。飞逝的冷风里,渐渐带上了霜露、草木,和……一丝丝血腥的气息。空气也开始变得凝重。
      透过两侧堆积着的石子,和疲惫摇曳的野树,我恍然意识到——这条路,就在上一个夜晚,我才刚刚走过。
      兜兜转转,像命运无法逃脱的巨网一般。而这个身在明处、推动着一切的刽子手,她的身上,也有着千千万万不可挣脱的枷锁。
      “这样的保护,或者说,是施舍,随时都可以收回……或者说,可以作为挟制的筹码。比如我——这个最好用,也是最不该失控的棋子。
      “如他们所愿,我的的确确被挟制住了,”她冷笑着,无力地低下头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凝望着路旁流逝的野木,和此时此地,如同这些野木一样行将枯朽的自己……与它们不同的是,我不会再在来年春日降临之际醒来。
      “你说这些,是想要我理解你吗?”
      鬓边飘散的发丝,蹭过我的耳廓,也掩盖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不见了方才的波澜。
      “谁知道呢,”她还似往常一般地轻笑道,“或许,也是因为死人的嘴比较严吧。”
      “拿整个民族的人命、来挟制你……你真的是亡国公主么?”
      “这些,早就不重要了。”
      她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
      “时至今日,王室,倘若还和平民有一丁点区别的话,也只是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和屈辱而已。
      “总之,你只需要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牵系到无数条人命。包括现在,送你去死这件事。”
      “无数条人命吗?”
      我仰起头来,失神地望向那灰色的天空中、翅膀都仿佛变得迟钝的飞鸟。
      “真是沉重啊。你已经处理掉的人命,有没有这么多呢?”
      她只是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极尽冷寂的空气里,我依稀可以听到,车把手被用力攥紧的颤抖声……
      鼻尖,沾着潮湿气味的凉风静默地流逝着。透过稀稀疏疏闪过的、树木的空隙,对面,那一条灰白色的公路上,忽然闪现了一霎刺目的殷红——犹如被蓦然投下、打破死水的石子。
      下一秒,伴随着金骤然倒吸的冷气,我的视野,也蓦然间亮了起来……
      疾速流动的时间,仿佛都变得无比缓慢。
      在那「车祸」现场的不远处,树丛的密影中,那个不久前与我失散的女人,正屏息凝神地举着手枪,瞄准金的脑袋。
      被风吹起的头发,凌乱地,停在她深蓝色的眼前,如一池暗不见底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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