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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味觉
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时,林疏棠才发觉自己在地板上坐了一夜。
身体是僵的,脑子也是。
林疏棠像个提线木偶,被某种看不见的习惯牵引着,一步步挪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接水,开火。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林疏棠从冰箱里拿出一小捆挂面,机械地折断,扔进锅里。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逐渐变软,散发出一点点寡淡的麦香。
林疏棠捞出面,沥干水,倒进那只印着猫爪的碗里。
林疏棠盯着碗看了很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林疏棠夹起第三口面送进嘴里,那股纯粹的、没有任何味道的淀粉感在舌尖上化开,她才恍然。
忘了放盐。
林疏棠转身从调料罐里舀了一勺盐,撒进碗里,又滴了几滴酱油和香油,仔仔细细地拌匀。
她再次夹起一筷子,满怀期待地放进嘴里。
还是淡的。
像在嚼一团被水泡软的棉花,没有任何咸味,也没有任何香味。
她不信。
林疏棠走到冰箱前,拿出一颗鸡蛋,打在烧热的油锅里。
滋啦一声,蛋液边缘迅速凝固,变得焦黄酥脆。
这是她最喜欢的火候。
林疏棠用锅铲将煎蛋盛进盘子,撒上一点细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像在嚼一张微温的纸。
那一瞬间,某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
林疏棠扔下筷子,冲回画桌,在那本记录父亲用药的本子里疯狂翻找。
那本子被她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字迹。
终于,林疏棠在扉页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当初抄录下来的几行小字。
“神经性味觉障碍:又称心因性味觉障碍,常由长期精神压抑、巨大情绪冲击或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引发,患者味觉会突然减退或消失……”
林疏棠“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像合上了一口棺材。
林疏棠盯着灶台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和那盘只咬了一口的煎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林疏棠端起碗,一步步走到垃圾桶边,手一斜,把整锅面倒了进去。
面条撞在垃圾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湿漉漉的响。
林疏棠不需要味道了。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咸与淡,本来就没什么分别。
你说要炸甜的,可我如今,连咸的都咽不下了。
德国,慕尼黑。
手术前48小时。
江熠白安静地坐在测试床上,一名德国医生和两名护士正围着他的右手。
冰冷的电极片贴在他的手腕和指尖,微弱的电流一阵阵传来,带着酥麻的刺痛感。
“动了!他的食指动了!”年轻的护士惊喜地叫出声,指着他微微抽搐的指尖。
医生扶了扶眼镜,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表情依然严肃。
江熠白看着自己那根不由自主弹动的食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根手指,曾为他拿下过两次冠军奖杯,曾在深夜为她削过苹果,也曾在她手心画过一个又一个圈。
现在,它只是一块被电流刺激后产生本能反应的肌肉。
测试结束,医生告诉他,神经传导有微弱反应,这是个好兆头,但手术风险依然存在。
江熠白点头,道谢,一个人走到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
医院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墙上的时钟秒针在一下下地跳动,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江熠白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一个国际通讯软件。
江熠白查过,从上海到杭州,直飞只需要一个小时。
江熠白甚至想过,如果她来了,他该说什么。
江熠白在搜索框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林疏棠”。
系统提示:该用户未注册。
他愣住了。
江熠白这才猛然想起,林疏棠几乎不用任何社交软件,连微博都是王主编在代为打理。
林疏棠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个画室,几只猫,和一个摆在楼下的夜宵摊。
江熠白曾经是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外来者。
江熠白默默删掉了搜索记录,抬头看向墙上的钟。秒针又走了一圈。
距离手术,还有37小时12分钟。
江熠白忽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喂”,都好。
林疏棠试图把自己重新塞回创作里。
林疏棠想,只要拿起笔,只要还能画画,一切就还没那么糟。
林疏棠想画一点温暖的东西。
林疏棠打开一张新的画布,起稿,勾线。
画面上,是那个熟悉的深夜厨房,暖黄的灯光下,江熠白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正笨拙地把一根面团丢进油锅,而她自己,就站在旁边,笑得眉眼弯弯。
林疏棠记得那个夜晚,他说要给她炸一根全世界最甜的油条。
画到油锅里的气泡时,林疏棠的笔尖停住了。
油锅里应该是什么味道?
是滚烫的、带着面粉香气的、能瞬间点燃食欲的味道。
可林疏棠想不起来了。
林疏棠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林疏棠闭上眼,努力回想,脑海里却只有一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铁锈味。
那是胃壁被撕裂,血液渗出时独有的味道。
林疏棠扔下数位笔,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蜷缩在沙发上。
林疏棠从画桌上拿起那艘被水浸润过又晾干的纸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我愿意”。
三个字,像最后一点火星,在她冰冷的世界里,提供着微不足道的温度。
深林战队的后勤司机小林,在休息时习惯性地刷着手机。
他关注的插画师不多,林疏棠是唯一一个。
小林点开她的主页,最新的动态是一张黑白速写。
画面上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灶台,一口冰冷的锅,锅沿上搭着一根从中间断开的油条。
配文很短:“他说,火候在心里。可火灭了,心还烧着。”
小林的心猛地一沉。
小林点开评论区,置顶的是平台编辑王主编的留言:“棠棠,最近几期的新稿你一直没交,再这样下去,平台只能暂时下架你的专访栏目了。”
小林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翻出通讯录,拨通了王主编的电话。
“王主编您好,我是深林战队的小林……对,就是总接送江熠白的那个。我想问一下疏棠老师的专栏……能不能,再缓两个星期?她……她最近状态不太好,在等一个人回来。”
电话那头的王主编沉默了片刻。
“行。看在你的面子上,也看在她以前从不拖稿的份上,我再给她两周。但是,必须要有新作品。粉丝们也在等。”
手术前夜。
护士最后一次来查房,叮嘱江熠白:“明早六点开始禁食禁水,八点准时进手术室,别紧张。”
江熠白点头,看着护士离开,病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等走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江熠白却悄悄掀开被子,穿上外套,溜下了楼。
江熠白在医院一楼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一包速溶豆浆粉。
回到花园,江熠白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用医院提供的热水冲开。
一股廉价的香精味弥漫开来,江熠白喝了一口,味道寡淡得像水。
远不如楼下豆浆哥用石磨手工磨出来的醇厚。
江熠白忽然想起林疏棠的话。
“你喝豆浆,好像从来都不加糖。”
江熠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便利店附赠的糖包,撕开,一股脑地全倒了进去,用塑料勺搅了整整十圈。
江熠白端起杯子,喝了第一口。
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然后,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
江熠白面不改色地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喝完。
江熠白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用左手艰难地打下一行字。
“如果我还能用右手,第一件事,就是给你炸一根甜油条。”
他没有发送给任何人,但也没有删掉。
凌晨三点,林疏棠在一阵熟悉的胃部绞痛中惊醒。
林疏棠挣扎着起身去喝水,路过画桌时,脚步顿住了。
那幅未完成的《深夜厨房》,正静静地亮在屏幕上。
林疏棠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突然抓起了旁边的数位笔。
林疏棠没有去修改那口冒着泡的油锅,而是在锅边,添上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江熠白的背影。
穿着深林战队的队服,右手微微蜷着,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
画完最后一笔,林疏棠才猛然意识到,她画的,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训练赛直播里时的站姿。
那个被粉丝们解读为“放松”,却只有林疏棠看出了其中隐藏的痛苦与隐忍的姿势。
林疏棠盯着那幅画,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连做手术都不敢告诉我……可是你看,我还是能画得出你疼的样子。”
林疏棠将画导出,截图,发给了王主编。
“新稿,叫《火候》。”
发完,林疏棠便关掉了手机,像完成了一个耗尽毕生心力的仪式。
林疏棠回到床上,将那艘写着字的纸船从怀里掏出,小心地塞进了枕头下面。
像是藏起一个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的,易碎的梦。
整个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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