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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表面平滑地向前滚动。沈千恒的名字从校园公告栏、从学生会名单、从各种竞赛小组的成员表上悄然消失,如同被橡皮擦用力抹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供人私下咀嚼的痕迹。起初几天的喧嚣议论渐渐平息,被新的八卦、即将到来的月考、班级篮球赛的筹备所取代。校园这台庞大的机器,并不会因为某个零件的突然脱落而停止运转,哪怕这个零件曾经看起来多么光鲜重要。
何闻野和宋予执的生活,也似乎被强行拽回了某种“日常”的轨道。
清晨,依旧是一起沉默地吃早餐,一前一后出门,在公交车上隔着半步的距离,偶尔因为车厢摇晃肩膀相撞,又迅速分开。宋予执的脸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一点点,至少那层死寂的苍白褪去少许,眼底的青影依旧,但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他依旧话少,胃药按时吃,魔方不离手,错位的色块被反复还原又故意打乱。
何闻野也努力扮演着“如常”的角色。上课,记笔记,和同桌吴浩讨论题目,放学后偶尔被顾闻衍拉去打会儿篮球(顾闻衍的脚伤好得挺快,又生龙活虎起来)。顾闻衍没再追问“宋闻野”的事,对待何闻野的态度,除了原本的热络仗义,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类似“战友”的默契。他偶尔会压低声音,分享些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沈家近况的只言片语——“焦头烂额”、“好几个项目黄了”、“上面好像盯上了”,语气带着大仇得报的痛快,但也提醒何闻野别放松警惕。
何闻野一一记下,回去后挑拣着能说的,告诉宋予执。两人通常在放学后的图书馆角落,或者晚上何闻野以“问物理题”为借口去宋予执房间时,交换这些零碎的信息。对话简短,点到即止,但一种无需多言的、共同面对某种潜在压力的同盟感,在沉默的共享中悄然滋长。
平安扣被何闻野用一根更结实的黑色细绳穿好,贴身戴着,藏在衣服最里层。他甚至习惯性地在体育课更衣、晚上洗澡时,都会下意识地先确认它的存在,并快速完成动作,避免暴露。这成了他新的、隐秘的仪式。
宋予执似乎也在调整。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偶尔流露出近乎崩溃的尖锐痛苦或深入骨髓的疲惫。大多数时候,他是一种接近麻木的平静,一种将所有情绪深深压入冰层之下的沉寂。只有偶尔,当何闻野不经意提到“以前”、“小时候”之类的字眼时,或者看到宋予执对着窗外某处长时间出神时,才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有痛楚,有怀念,或许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封存的、极其微弱的暖意。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天色很好,秋日高远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温暖的光块。何闻野做完一套英语卷子,抬头活动脖颈,目光习惯性地飘向窗外。高二教学楼在对面,他看不到宋予执,但知道他在那里。这种“知道”本身,就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放学铃响,何闻野收拾书包。顾闻衍勾着他肩膀:“走,打球去?八班那帮人约了场,报仇雪恨!”
何闻野笑了笑,刚要答应,目光瞥见教室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学生会的另一个干部,平时和沈千恒走得不算近,但也没什么交集。他看到何闻野,径直走了过来。
“何闻野同学,”那干部表情有点公事公办的尴尬,“学生会整理沈千恒学长以前负责的一些资料,发现有一部分……嗯,可能涉及一些私人信息,或者交接不清。王老师让我问问你,方不方便……过去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处理或者拿回去的?”
何闻野的心微微一沉。沈千恒的“遗物”?还涉及“私人信息”?这听起来就像个蹩脚的陷阱。但他看着对方不像作伪的表情,又想到是老王让来的,犹豫了一下。
顾闻衍皱了皱眉,低声道:“小心点,我陪你去?”
“不用,顾哥,你先去球场,我很快。”何闻野不想再把顾闻衍扯进可能的是非里。他对那干部点点头:“好,我去看看。”
跟着干部来到学生会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储物间。里面堆着一些旧文件箱和杂物。干部指了指靠墙的一个纸箱:“就这些,是沈千恒学长之前放在学生会柜子里的个人物品,还有一些他经手未归档的文件。王老师说让你看看,有没有……嗯,你的东西,或者需要特别处理的。”他说完,似乎也觉得这差事有点奇怪,摸了摸鼻子,“你看完把门带上就行,我还有事。”说完便离开了。
小房间里只剩下何闻野一人。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他走到那个纸箱前,蹲下身。纸箱没有封口,里面杂乱地放着几本笔记本,一些竞赛资料,几支笔,还有一个看起来挺精致的金属名片盒。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去翻。沈千恒的东西……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一丝寒意。但想到可能真的有涉及自己或宋予执的“私人信息”流落在外,又不得不查看。
他先小心地拿起那个名片盒,打开。里面是空的。又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翻开。是沈千恒的字迹,工整漂亮,记录着一些学生会工作安排和会议纪要,没什么特别。他快速翻了几本,都是类似内容。
就在他打算放弃,认为这只是个无聊的交接程序时,手指触到了箱子底部一个硬硬的、用牛皮纸信封包着的东西。信封没有封口,边缘有些磨损。
何闻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他拿起信封,打开。
里面是几张照片。不是复印件,是原版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发黄。
第一张,是小时候的宋予执。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背带短裤,站在开满紫藤花的庭院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微微低着头,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安静又好看。何闻野呼吸一滞,这张照片他没有任何记忆,但画面里的场景和那个小小的宋予执,却莫名牵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第二张,是苏薄阿姨。她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一个更小、更模糊些的孩子(是他吗?),笑容温柔得仿佛能融化时光,眼睛弯弯的,盛满了全世界的善意。何闻野的鼻子猛地一酸,指尖微微颤抖。
第三张……何闻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是那场火灾后的现场照片,焦黑扭曲的废墟,比之前复印件清晰得多,也更触目惊心。而在照片的边缘,那个曾被红笔标注过的、穿着私立小学校服的栗发少年身影,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些,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站在阴影里、静静观望的姿态,透着一股令人极其不适的冷漠。照片背面,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稚嫩,与沈千恒现在的字迹不同,但何闻野莫名觉得,这就是沈千恒小时候写的。写的是:“他们活该。”
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何闻野的眼球,刺得他眼前发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怒意和恶心。活该?谁活该?苏薄阿姨活该?宋予执活该?那些被大火吞噬的安宁和生命活该?!
他的手紧紧攥着照片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照片捏碎。沈千恒保留着这些照片,尤其是这一张,背面还写着这样的话……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旁观或冷漠,这几乎是一种……近乎享受的、扭曲的恶意见证!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看下去。信封最底下,还有一张更小的、裁剪过的合影。是年幼的沈千恒和一个面容严肃、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的合照,背景像是一个高级酒店或会所。照片背面没有任何字迹。
何闻野盯着这些照片,胸口剧烈起伏。沈千恒把这些照片留在学生会,是什么意思?是无意遗忘,还是……故意的?留给可能来查看的人的?特别是留给……他和宋予执?
他迅速将照片按原样塞回信封,又将信封放回纸箱底部,用其他笔记本盖好。他不能拿走这些照片,那会留下痕迹。但他必须告诉宋予执。
他站起身,深吸几口气,平复下翻腾的情绪,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立刻回教室或去球场,而是走向高二教学楼。脚步有些快,心绪难平。那些照片,尤其是背面那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在宋予执班级门口,他等了一会儿,放学的人流渐渐散去。宋予执最后一个走出来,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魔方,看到他,脚步顿了一下。
“哥,”何闻野迎上去,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有事。”
宋予执看了他一眼,没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跟着。两人走到教学楼后面一处僻静的小花园,秋日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铺满落叶的地上。
何闻野言简意赅,将学生会干部找他、看到纸箱和照片的事情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看到苏薄阿姨和自己(可能)照片时的心绪波动,重点描述了那张火灾现场照片背面的字迹。
“活该?”宋予执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他握着魔方的手指骤然收紧,塑料棱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的脸色在夕阳余晖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苍白,眼底那层冰封的平静被骤然凿开,露出底下汹涌的、黑暗的恨意和痛苦。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失控或颤抖,只是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穿透时光,看到当年那个写下这两个字的、年幼而恶毒的沈千恒。
过了许久,久到何闻野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时,宋予执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冷静:“他留着……当做战利品。”
何闻野心脏一抽。战利品?见证一场悲剧,甚至可能参与促成一场悲剧,然后将相关物品收藏起来,在背面写下充满恶意的批注……这已经不是普通人的心理。
“照片还在那里,”何闻野低声道,“我没动。但……”
“不能留。”宋予执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尤其是那张带字的。”
“可是,怎么拿?学生会那边……”
宋予执沉默了。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擦过他的侧脸,将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剪影。他似乎在急速思考。
“火灾。”他忽然低声说,目光重新投向何闻野,里面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微光,“那张火灾照片,如果‘意外’丢失或损毁,在清理沈千恒物品的背景下,说得过去。其他的……暂时不能动。”
何闻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制造一个“意外”,只处理掉最具刺激性和潜在证据意义的那一张。其他的,比如苏薄阿姨和童年宋予执的照片,虽然同样让人心痛,但暂时没有直接威胁,强行拿走反而引人疑心。
“怎么做?”何闻野问。
宋予执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教学楼方向。“明天早上,晨读前。我会去学生会那边,说王老师让我帮忙再核对一下沈千恒交接的竞赛资料。”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斟酌,“你……找个借口,跟我一起。制造点混乱,或者……引开可能注意的人。”
这是要联手行动了。何闻野心头一紧,但更多的是一种并肩作战的、混杂着紧张和坚定的情绪。他重重点头:“好。”
计划粗糙,充满变数,但这是他们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不能任由那张带着恶毒批注的照片留在可能被他人看到的地方,更不能让它成为沈千恒某种扭曲心理的见证和潜在的工具。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小花园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
“回去吧。”宋予执说,转身走向来路。他的背影在暮色中依旧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比之前更加沉重的东西——不仅是过往的伤痛,还有即将主动踏出一步、去触碰和清理那些血腥痕迹的决心。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公交站。晚风带着凉意,吹起何闻野额前的碎发。他摸了摸胸口藏着的平安扣,又想起照片上苏薄阿姨温柔的笑容和宋予执小时候安静看书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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