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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西斜
“三十组,十一组。”
今日的第一场比试实在耽搁了太久,清理完场上的血练快马加鞭地安排起后续赛程来,争取赶上原定时间,结束今日所有赛事。
第三十组便是菡萏楼,于是夏浔举起手来,又见斜对角不知名的另三人齐刷刷地抬手示意,血练这才撤步让出擂台,而后免去了分茶计时的环节,催两组快些派人上台。
“到你了,上吧。”夏浔向前走一步,对着花鸿霖脑后道。
而他显然还沉浸在上一场比试的余韵中,双目略显呆滞地圆睁着,以往碧波一般的眸色如今看来却像死水,他的嘴也微张着,死死盯着台与对面人群相合的那一线看着。
夏浔知道他心里又装了事,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又犯了,随后毫不留情地一掌响亮地拍在他的背上,力道并不太大,花鸿霖却被打得踉跄一下,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有些委屈地背过手去摸一摸被打得发热的那一片。
她依旧是好声好气的:“轮到我们组了,该你上了。”
此战,花鸿霖赢得极不稳当,台下的吕肆海将他手上招式与腿脚间动作尽收眼底,能够明显地看出他的状态颇差,就连自己曾细细提点过的,某些他练上过好一阵子的细节都再次忘却了。
师弟的徒弟,说来也算作自己的徒弟,而见到小花这般莫名的颓唐,他倒不认为有多失望,更多的还是关切与忧心。
他将那一把藕漆金绸扇按在手心,半开半合地捻动着,扇尾悬着的那一点珠玉同穗子无声的摇动起来,同他不安定的内心一般。
花鸿霖站在台中央,听着身旁血练清亮的宣布胜者的嗓音,再一次习以为常地神游天外。
清心谷一行只余下五人,楚春笙消失不见,那剩余的同门显然均沉寂了,心不在焉地集结于场外圈,盼望今日赛程可早些结束,而后得以让他们享受整整两日的空闲。
很快地,余光又见血练摆弄她那只灰麻布袋时,花鸿霖便识相地将手中折扇往腰间一别,快步翻出擂台,下了场去。夏浔仍旧未喊他留下,正如她今早所言——随他去吧,于是同董云天一起,预备将今日所有比试看完后再离开。
花鸿霖离了演武场,重新顺着入城的人流而过了顺天门,片刻后便又来到了那喧闹的梁门大街上。他想起正午董云天手上的那一串泛着光的糖葫芦,上头还撒了白白的胡麻装点,又忆起前些日子在杭州河坊街摊上买的雪球山楂……
如今的他心情沉郁,也变得想要弄些甜滋滋、凉飕飕的东西来抚慰下寂寞的唇舌了。于是他走向一家人并不多的小茶馆,要了一份冰糖糕。
小花吃得并不急,却是咬了顶大的一口下去,糖糕内里的豆沙馅儿被挤到一边,蹭在他嘴角,甜而粘的这样一块小东西似乎将他的思绪也填满了,短暂地不再去想这一天里所见得的离奇事儿。
一块吃下了肚,他又垂着眼去夹余下的另一块,面上似乎挂了笑,而此时却有一人,扯开他对面的那条板凳,招呼也不打便坐下了。
小花沁着荤油香的那块糖糕方才送到大张的嘴边,于是他只好诧异地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来人正是他的好大哥吕肆海。
吕肆海放下手上托住的两碗显出些棕褐色的甜饮子,小花见他追出来寻自己,实际上是很欣喜的,可惜眼下他却是抛下了董夏二人,独自溜出来享福,却又有一些不好开口,因而一双眼斜斜地望向吕肆海,盯着他斗笠下漏出的那一截线条硬朗的下颌,随后将夹着糖糕的筷子搁下了,好似认错一般,喊上一声:“李四哥……”
“诶。”吕肆海应上一句,声音一如既往地沉。
他接着将其中一碗饮子慢慢推到他面前,“别急着吃,喝些这个吧,是凉的,味道不错。”
花鸿霖轻轻舔了舔唇,却没能将嘴角一小抹豆沙舔去,有些恍惚地道了声谢,他双手去接过那碗的确冰凉的饮子,仰头咕咚咕咚一口闷掉了半碗,看得吕肆海忍俊不禁,笑他:“你慢些喝呀!”
于是吕肆海将他的斗笠摘下置于一旁,演武场间仍在打,因而暂且无人认得出他。花鸿霖放下了仅余下浅浅一碗底的凉饮子,长舒一口气,笑说好喝。
吕肆海也平放着眉,望向他一张脸蛋,指一指自己上扬的嘴角,花鸿霖这才有些发窘地“哎呀”一声,掏出干净帕子来,细细将嘴边擦了个干净。
“今天是怎的了?”吕肆海的脑袋微微向他靠近了些,他并未提及花鸿霖在台上的种种不足,只想着先将少年一颗小小的心敲开来。
花鸿霖将那帕子攥住了,本就白皙的指节更加惨白,他偏一偏头,不敢看吕肆海一双眼,愣是做了半晌的准备,才弱弱地同眼前人开口道:
“……大哥,你信妖怪么?”
他似乎是有些神神叨叨地,极小声地问上了这么一句,而不曾想吕肆海的神色变得这样快,浓眉拧紧了,低声问:“你是说今天冒出来的那小姑娘?”
花鸿霖闻言有些诧异,点了点头,而后悻悻然追问吕肆海为何知晓其间奥秘。
“先前未同你提过,夺魄宫的那血练便是一极为狠辣的蛇妖。”吕肆海嗤笑一声,面色有些发青,“她原是红发金瞳的一人,从前对我使出杀招时,眼中的那抹妖光藏不住的,而今日台上楚玉娘挥刀时也一样。”
他又继而问起:“你,同楚玉娘先前应当是相识的?”
“是……她不姓楚,而是姓独孤。她本性并不坏的……”花鸿霖生怕吕肆海叫他远离玉娘,有些焦急地解释道。
吕肆海不置可否。
他的确见到独孤玉娘因楚春笙受伤而满溢的愠怒与怨恨,可也见她万般理智地手下留了情,她并非嗜血成性,却又微妙地带有一些未开化的真切空白,能为另一人做到这个份上,多么奇异的妖怪……
同时他亦认为眼前的黄毛小子天真无邪,竟能与一妖物交友。最终吕肆海还是笑了的,伸出只手覆在花鸿霖金黄的发顶,掩人耳目地低低道:“比起独孤,还是要多提防血练墨练二人些。”
他一双底色发棕的眼望着小花,于是花鸿霖顺着吕肆海按揉的手劲一缩脖子,听见他喊了玉娘的姓氏,也是含笑“嗯”地应上一声,待他移开了大掌,便又捧起那碗凉饮子,将碗沿凑到吕肆海的那一碗边,清脆地碰上一记。
眼看小花喜笑颜开,不再烦恼的模样,吕肆海更是爽朗一笑,端起碗同他再碰了一次,随后将碗中物一饮而尽,爽快地叹出口气来。
“这几日里,掌柜的在哪儿呢?”花鸿霖放下同样饮尽的那碗,口中嚼着余下的那块他心心念念的糖糕,嗫嚅着问。
吕肆海不是爱故弄玄虚的人,一并很实在地同他讲:
“我与雷吟曾经都是在吕擒龙手下死过一回的,凡是出面,必定要为血练墨练发觉,坏了计划。”
“他同我仍然在等,等你们的第三十组最终得胜,这才好一举将他们灭了。”
花鸿霖听后点了点头,见到他眼中那一份踌躇的神情后便很自然地不再过问。
然而吕肆海的心中并没有个十足的底——这并非因为他担心第三十组无法打到吕擒龙面前,而是因为他对于华雷吟不愿同他们结队一事深感疑惑。
幼时,他何尝未翻过那些志怪奇说,又何尝未曾怀疑过,这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漂亮小孩不是妖怪化为的呢?而累月经年,乃至于同生共死的相知相伴后,他定然是可以真正认下华雷吟这个机敏而不失分寸的师弟的。
可近日里的华雷吟实在称得上是东躲西藏,吕肆海不明白,师弟曾经读过乔装化形之书,完全可以将他同自己一并化作毫不相干的人,从而混入试剑大会中的……即便他本人亦并不相信所谓非黑即白,然而如今华雷吟这欲盖弥彰的把戏还是令他起了疑心,吕肆海没有精力去深究,便只得放任其自流了。
最终,他还是将所有猜疑都咽回了肚中,换上那副亲和的神态道:
“好在你们首日便打完了,余下两日,可以同董公子与夏浔好生歇息了。”
血练紧赶慢赶,终于在戌时八刻结束了初一的全部赛程。她抹一把汗,目送演武场间人群趁着最后的时机,涌进了汴京外城门,董云天与夏浔也不例外。
从进顺天门至走入梁门大街,在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当中,二人只讲上了一句话,是董云天问她:“还是放小花一人在外,不管了么?”而后夏浔只瓮声瓮气答道:“吕肆海同他一道。”
她行在董云天身前,同往常一样地为董云天在人挤人的大街上开着路,并不将自己的正脸转向他,因此董云天看不见她此刻的神色,却仍是有些傻气地断定:眼下她应当是正在暗自下着某种决心的……
实际上董云天却爱惨了她这副冷且硬的气质,竟是让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遇当晚,夏浔受了他叨扰后,面上偶然显露出的略带不耐烦的神色——自那一日以后,此般可爱的面貌便再也没能见到过了
董云天一面悄悄望着她后脑回想,一面感到心中有些微小的酸痒。
晚间餐食,依旧在悦来楼底解决,董云天吃下一碗不加葱花的山菌汤馄饨,总共是四两,夏浔要了五两鲜肉的来,还用尚未入口的勺儿分给他两颗。
董云天明白夏浔这是在督促自己听一听她先前那“多吃一些”的号令,于是便也不推拒,乖顺地将她送来的两颗吃了去,而后喝掉一口汤,抹抹嘴便结束了。
夏浔又是先董云天一步,踏上了进房的木楼梯上。或许是走过的人太多而导致的,悦来客店的楼梯比起菡萏楼侧楼要更为松散,董云天第一脚便踩上了半塌陷的一级,于是他下意识地轻轻扯了一扯夏浔衣角,叫她慢下来等等自己。
而她却是将半边脸偏了过来,入夜后店中光线并不好,好在今白日天晴,夜空中亦无云,那自房顶流泻而下的月光反倒是将她鬓边发丝照得亮了,又为她硬的眉骨与直挺的鼻梁滚上一圈细细的银边。
夏浔翻掌去扶住他手腕,开了口:
“走吧。你不是还有想要知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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