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尹陌从饿鬼岭离开后，便去了连州的西山分阁。

　　这是她过去待得最久的地方，从最开始被梁夏带着进入这里，在百场拼杀中活命，到改名崔十三，接受各种任务，成为银牌杀手崔命，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七岁孩童到闯出名号的杀手崔命，她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而这八年时间里，她都在西山分阁，西山的杏花庵是她平时最爱去的地方。

　　那里是一处早已废弃的庵堂，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不知道，庵堂的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杏花树。每到春天的时候，白色的杏花就会相继开放，微风吹过，花朵落下，有如雪飘，所以尹陌叫它杏花庵，还自己刻了块牌子，写上“杏花庵”三个字，挂在那庵堂的正门上。

　　梁夏每次把她单独叫出来时，就是站在杏花树下，有时教她武功，有时带她喝酒，有时给她带些吃的。她曾经问师父为何要对她这么好，师父说遇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很像自己的小妹。

　　她跟尹陌一样，出生在一户普通的农家，靠着种田过活，家里的人早已离世，不是因为马匪，而是因为赶上旱灾，活活饿死的。

　　父母去世后，她带着小妹四处漂泊，两人快要饿死的时候，小妹把最后一块饼给了她，撒谎骗她自己还有吃的，结果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后来有了钱后，但凡遇到好吃的，都会买至少三份放在小妹的墓前，怕她在那边吃不饱。

　　后来她看见尹陌，也是七岁的小女孩，却敢拿起柴刀，跟高大凶狠的马匪干架，顿时想起了小妹当初也是这般勇敢，小小年纪就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家里的鸡被狼叼走后，就敢拿刀去追山上的野狼。

　　于是那天，梁夏救下了她，也从此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尹陌想到这些，推开了杏花庵的门。

　　自从师父离世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比从前更加荒凉破败，院中四处都长满了杂草，连她从前刻的那块牌匾，也不知被风吹去了何处，唯独那棵杏花树一点都没变。

　　此时是春二月，上面的杏花开得正好，雪白的花朵缀满枝头，落在了树下的石桌上，师父从前就是常常在那里坐着喝酒的。

　　而现在那里又多了一样东西，是座新修的坟墓，墓碑上没有写名字，也没有任何标记，一片空白。

　　墓碑前有一枝枯萎的桃花，还有一坛桃花酒，应该是周厌送的。

　　尹陌走了过去，看着那块墓碑，极少落泪的她终是在此时流了泪。是她没用，还是没有亲自将师父的尸骨收敛好，连这墓也是别人修的，但至少，她现在终于知道，师父在哪里了。

　　“师父，对不起，我来晚了。”尹陌将怀中的杏花酒放在了墓前，一阵风吹来，杏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如当年她得知梁夏去世的消息时，下的那一场雪。

　　这场雪下了七年，到了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尹陌将墓碑上的杏花拂下，看着上面一片空白，拿起匕首在上面刻了几个字。

　　杨小雨之墓

　　又在左下角画了一朵杏花。

　　师父说过，她在进暗影阁之前，就叫杨小雨，普普通通，不如梁夏好听，却是她真正的名字。

　　若是杨小雨，便不必担心再跟暗影阁扯上任何关系，日后在此地也能安安稳稳的，再也不用受苦了。

　　“师父，我如今已经找到了解除双尸蛊的办法，你可为我高兴吗？当初你一直说，很想离开暗影阁，如今，我终于可以帮你如愿了。只要找到银丝冰蚕，我就不用再受容五的控制。如果实在没找到，我就来这里陪你，下辈子，我还要拜你为师。”

　　尹陌说完，在墓碑前跪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将这庵堂中的杂草除尽，将木门修好，跟师父隔着生死喝完一坛杏花酒后，终是戴上了斗笠，将大门关上，策马离开了这里。

　　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赌博，而她的时间，又只剩下了三个月。

　　离开西山后，尹陌快马加鞭，一路来到昭阳城，红叶堂的总部便在这城中的金莲台内。

　　谢家是昭阳第一世家，也是整个大雍最富有的家族，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白道还是□□，只要有想知道的东西，便免不了要跟红叶堂打交道。

　　打交道的手段也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能出得起多少银子，便可以买多少重要的消息。

　　所以尹陌在来之前，已经将自己这些年做任务所得的积蓄全都带了来，一共十万白银。

　　想见堂主谢秋，得先用一万两银子在堂中买一朵金莲，在金莲的底座中放入纸条，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以及想要知道的消息。谢秋看过金莲后，觉得这笔买卖可接，才会出来相见。

　　江湖上流传的那句“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说的便正是这位名满天下的“金莲红剑”。

　　尹陌从前跟谢秋打过交道，也在她这里买过几次消息，虽然找师父这件事红叶堂并未做成，但至少每次来，都有所收获，而且若不是她，只怕她在书剑山庄的身份早已被识破，她相信谢秋的能力。

　　她买下金莲之后，便被带到了一处雅间等候，谢秋如果要接她的生意，自会出来相见。

　　这次她想找的是银丝冰蚕，出价最高愿达九万两，谢秋没有理由不接这笔买卖，果然，还没坐一会儿，就听见房中的金玲摇动，一个锦衣美人拿着柄玉扇从外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对她媚眼一笑。

　　“好久不见，崔姑娘，最近想必是赚了不少钱，一开口就是九万两，真是大方。”谢秋对有钱的人一向很舍得夸奖。

　　“并不是我大方，这九万两是我全部的积蓄，我只想尽快找到银丝冰蚕的消息，越快越好。”

　　“银丝冰蚕，这东西好久没听说过了，找起来可有些费劲。当然，只要有钱，红叶堂没有办不成的事。如果你出价五万两，一个月内，必有消息；若是七万两，十天；若是九万两，三日之后，我就会给你一个答复。至于怎么选，就看崔姑娘自己啰。”

　　“九万两，三天之后，我会再来找你，谢堂主，别让我失望。”尹陌拿出身上的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自然，红叶堂是讲信用的地方，我谢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一清二楚，我自然不会傻到得罪江湖第一杀手。”谢秋收下那叠银票，眼中笑意更浓。

　　“很好，后会有期。”尹陌说完，便离开了金莲台，走向了外面的蒙蒙雨雾中。

　　“堂主，如今暗影阁正在追杀崔命，您为何还要接下这笔买卖？”尹陌走后，一个金衣女子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正是谢秋的副使，宋莲。

　　“她能给我银子，暗影阁能给我什么，我红叶堂在江湖上盘桓这么久，难道还会怕一个成立不过二十年的杀手组织不成。小莲，有钱能使鬼推磨，容五现在，只怕正被另一个人折磨得发疯，顾不得我们的，你等着看就是了。”谢秋放下手中的玉扇，轻抿了一口茶道。

　　三天后，尹陌来到金莲台，去的时候，谢秋已经在那里等她。

　　“崔姑娘，银丝冰蚕的消息我已经找到。这冰蚕原本出自天山寒潭，后来被天山剑圣李负雪带下了山，本想去救她的徒弟施凌华，但到了神机山庄后，她发现施凌华已经去世，于是将其留给了施家人。

　　这东西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上，跟五十年前的病菩萨施无咎有关。施无咎虽然出生在神机山庄，却并不喜欢机关术，反而对医术极感兴趣，因她自幼体弱多病，但又医术高明，多次进行义诊，所以在江湖上有了“病菩萨”之称，这银丝冰蚕就是她时常带在身边的行医之物。

　　据说银丝冰蚕至纯至净，有净血化毒之效，是世间少有的灵物，但是后来随着施无咎的去世，它也不知所踪。你如果想查它的下落，只怕要去神机山庄的藏书阁走一趟，找到施无咎在世时写下的《无咎事记》，或许就能找到此物。”

　　尹陌听完谢秋这番话，脑中的一团乱麻总算有了头绪，红叶堂的办事效率果然高，三天之内就能查到这种地步，于是道：“多谢谢堂主告知。”

　　“不必谢我，买卖而已，你出钱，我办事，崔姑娘满意就行。”谢秋对她微微笑道。

　　“我如今已经离开暗影阁，再也不是什么崔命了，谢堂主，告辞。”尹陌说完，便离开了金莲台，往东方的归藏山而去，那里正是神机山庄的位置所在。

　　在江湖四大名庄中，神机山庄是唯一以机关术立足其中的大庄，上到皇家勘造，下到百姓宅院，凡是跟机关营造相关的，在大雍几乎都离不开神机山庄。

　　施家是传承百年的大家族，百晓堂的江湖兵器榜上，七成的兵器都是施家人造的，两成来自最近几十年来声名鹊起的不可思议堂，还有一成则出自民家高手。施家因为专注机关，所以对武功一道较为薄弱，虽不像书剑山庄那般守卫森严，但是机关重重，想要闯进去，也绝非易事。

　　尹陌来到归藏山后，在山脚下待了几天，暗中观察神机山庄最近的动态。眼见这天刚好有个管家要招几个择菜的丫鬟进庄，她便趁机混了进去，跟着众人择完菜后，又悄悄从厨房溜了出去，暗中探查藏书阁的所在。

　　只是这庄子实在太大，直到傍晚，她才终于找到了藏书阁，将门口的守卫打晕之后，门上的锁却让她犯了难。那锁看上去像个小金盒，坚固异常，门又都是精铁所铸，她只好再往前走，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可以突破之处。

　　然而，正当她走到拐弯处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马想飞身而下，离开这里，谁知周围竟然出现了无数的铁链，如大网一般朝她袭来。

　　尹陌本想施展游魂步，但因之前容五在她的饭菜里下了软筋散，使得她内力有损，无法快速游走，一时不慎，竟然被那铁网束缚住手脚，难以动弹。

　　“我就说感觉这藏书阁今晚不太一样，果然是有小贼闯入，来神机山庄不偷宝物反而来这儿，你是不可思议堂的吗？”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一个清脆的女音在后面道。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她感到那人离她越来越近，可这铁链又锁得她死死的，心中顿时一紧，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靠双尸蛊再博一次命了。

　　那人来到了她身前，打着火折子，抬起尹陌的下巴，而看到双方的脸时，两人都是一怔。

　　这人原来是施弦，李逢月及笄礼那天尹陌见过她，知道她跟李逢月关系极好，二人以姐妹相称。

　　尹陌见她神情，以为她认出了自己，心中又是一紧，莫非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跟李逢月的事，要杀了自己泄恨吗？

　　谁知施弦却道：“没想到，你居然长得这么好看，我最近找了很多人都不满意，你这模样倒是不错。你是不可思议堂的吧，叫什么名字？”

　　尹陌见她没认出自己，顿时松了口气，顺水推舟道：“在下……李十三，见过小姐。”

　　“李十三？倒是没听说过，你来这里无非就是想偷学我家的机关术，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送你这阁中的一本书，只要不是“神机五经”中的，随便哪本都行。”

　　尹陌听到她居然这么说，便问道：“什么条件？”

　　施弦看着她，微微一笑：“跟我扮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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