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录

作者:挽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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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系


      将近巳时,日头渐高,夏日的风带上了切实的热度,吹进偏殿里,与清苦的药香交织,渐渐沁了凉。

      殿侧,支窗敞开大半,日光斜斜淌进来,恰好笼出一角荫凉的阴影地。

      慕笙清一身素衣,墨发未束,似质地上好的绸布倾泻肩头,衬得面容仍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触目惊心的透明。

      外罩了一件过分宽大的槿紫云锦外袍,松松垮垮地拢在他清瘦的肩上,袖口长得完全盖过了手指。

      他盘腿坐在矮榻上,面前摆着一副木质棋盘,一截皓腕自堆叠的紫袖中探出,指尖拈着枚白子,正注视着棋盘,久久未落。

      棋盘上,黑白子缠斗胶着,而执黑与执白者,皆是慕笙清一人。

      长睫垂落,在他眼下覆出一小片浅淡的阴翳,四周静得能听到轻缓的呼吸声,伴着窗外掠过的风吟。

      “吱呀——”

      忽然,殿门被推开,外间干燥鲜活的热风率先涌入,拂动竹帘簌簌作响。

      随之而来的,是清晰的脚步声,隔着影影绰绰幕帘走动的高大红影,以及那人身上被阳光晒暖的气息。

      楼远抱着那只硕大的食盒,蹑手蹑脚地探进半个身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副美人独弈图,静谧得似一幅跃然纸上的古画。

      他倏然愣在门边,瞳孔里映着慕笙清披他衣裳的画面,那袍子太大,几乎将人整个笼在其中。

      他放轻了呼吸,心头像被羽毛尖搔了一下,又痒又软。

      连日来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都在这一刻被洗涤殆尽,满心满眼只剩令人舒心的安宁。

      凝视片刻,他桃花眼一弯,吊儿郎当地凑上去,“哟,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呢?瞧你这眉头皱的,都快赶上那棋盘格了。”

      食盒往案几上一搁,楼远大咧咧地坐于慕笙清对面,压根不看那棋局,其实看了也看不太懂。楼远身体前倾,越过棋盘伸手为他拢了拢衣襟,“你身子尚未痊愈,怎么不多睡会儿?”

      慕笙清放下棋子,抬眼凝望他,神色柔和,嗓音清浅:“睡不着了。”

      楼远被他看得心尖一软,手掌转而拢住慕笙清泛凉的手指,蹙眉道:“手这样凉,还在这里下棋。”

      慕笙清任由他握着,意有所指道:“有件衣裳暖和,倒也不冷。”

      如今已值仲夏,天热得厉害,慕笙清醒来后,气血未复,体温一直偏低,殿外灼灼暑气,唯他身上总清清凉凉的。

      楼远问过慕呈肆此等症状的缘由,对方言明,“枯骨”性喜阴寒,唯一的弱点就是惧热。

      慕笙清毒发时状若极寒,正是蛊虫最为活跃之时,而赤火雪莲性热,其药力并非进行驱寒,乃是在中蛊者体内营造了一层温暖的假象,骗过蛊虫,使其误以为环境适宜,从而休眠,慕笙清表现出的体凉,便是蛊虫被药性镇压后形成的虚冷状态。

      楼远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面上却从不显露,只变着法子寻来各种温补的汤水,恨不得一日之内就把人养得康健。

      “别琢磨这劳什子了,费神。”楼远笑吟吟地盯着他瞧,揭开食盒,道:“容姨刚给的燕窝,还热乎着。”

      他舀起一勺,吹凉递到慕笙清唇边:“尝尝?”

      慕笙清似是无奈,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轻声问:“伯父……如何了?”

      他养病期间,时常听见慕守岐和慕呈肆商议萧憬的病情,可他刚醒不久,身子脆的很,根本不能出去见风,始终未能亲自去探望。

      闻言,楼远的嘴角立马向下一撇,怨气十足地絮叨,“好啊,一睁眼就惦记着旁人,为夫站了一早晨,腿都酸了,还被那些讨人厌的糟老头子们围攻,你也不先问问我的死活?”

      他委委屈屈,好似受了天大的冷落,“明明我出门前,某人还睡得迷迷糊糊任我亲……怎的下了榻,就翻脸不认人了?”

      慕笙清:“……”

      他就说晨起时为何唇角麻麻的。

      他只当没听见楼远的控诉,端过楼远手上的碗,慢条斯理地啜饮,过了会,实在捱不住对方愈发哀怨的眼神,淡声道:“嗯,辛苦你了。”

      楼大人明显被这直截了当的敷衍惊得心凉了半截,一口气堵在胸口,嘴唇开开合合,不知先声讨哪桩。

      这才几天工夫?热乎气儿还没散呢,且不说新人,无缘无故的,老子就要成了扔出墙的旧人了?

      慕笙清搁下汤勺,好整以暇地欣赏男人难以置信的神情,慢悠悠补道:“伯父若无事,阿远便也无事。”

      言下之意:问伯父即是问你了,休要再闹。

      楼远眼中闪过了然,但他装作听不懂,故意眉梢一垮,摆出更幽怨的表情。

      “他是他,我是我,他安好就行了?那我这儿疼——”楼远执起慕笙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阿清管是不管?”

      不待慕笙清回应,他已然起身,长腿一跨绕过棋盘,不由分说将人从榻上捞起。

      慕笙清被他拦腰揽坐于膝头,牢牢圈进怀里,拇指轻轻揩过怀中人唇角一点残汁,随即低头,顺势将指腹含入唇间,舔舐干净。

      这个动作太过狎昵放肆,那双桃花眼侵略意味暴露无遗,慕笙清的耳根瞬间染上薄红,刚想斥责,楼远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掌紧扣慕笙清的后颈,不容退却,亲吻不同于往日温存厮磨,尽是含有惩罚的侵占,楼远撬开他的齿关,舌尖蛮横地探入,贪婪地夺取着他口中的气息与那抹未散的药香,吻得又深又重,几欲将他胸腔里的空气全部榨干。

      直到慕笙清受不住剧烈喘息,眼尾泛红,又推不开人,在对方再度啃噬时,咬了他一口,力道不重,足以让人察觉。楼远才略略松开,鼻尖仍亲昵地蹭着他发烫的脸颊,吐息灼热,拂过耳廓痒痒的。

      扫视怀中人水光潋滟的唇,和殷红的眼眶,楼远舔了下方才慕笙清留下的齿印,勾唇一笑,沙哑地调侃,“阿清……学坏了?嫌我伺候得不好?”

      他意犹未尽地又轻啄了一下那红肿的唇瓣,方如餍足的兽,暂时放过了爪下的猎物,眸光依然锁着慕笙清不放,倒打一耙道:“阿清如此热情,为夫今日便带着你的印子出去招摇过市,可好?”

      恐真惹得人动气,他轻揉着慕笙清通红的耳廓,微微垂首,讨好般蹭了蹭对方修长的脖颈。

      慕笙清喘匀了气,眼角潮红还没褪去,扬手扒下身上的紫衣,迅速蒙住楼远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揍脸,并以他认为恶狠狠的力气,重重推开男人的胸膛,哑着嗓子道:“离我远点,再胡闹,今夜就抱着你的枕头去外间睡。”

      “那不成。”

      楼远被推得后仰,答得却很快,他扯下蒙眼的衣裳,就见对方偏过脸,重新看回了棋局,再没施舍他半个眼神。

      见人手还搭在自己的骨节上,就知道他没真的生气,正要嬉皮笑脸再凑近讨价还价,不经意扫过了棋盘,神色一凝。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那黑白棋子纠缠的诡异态势,猛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虽生了副世家公子的矜贵皮囊,于琴棋书画却样样不精通,唯有一手字尚能入眼。这些年装纨绔,倒是把风流痞气的臭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尽管不善此道,甚至常嗤之为文人闲出屁的消遣,萧憬和萧沚偶尔会拉着他手谈一局,看他是个胡搅蛮缠的臭棋篓子,只好作罢。而兵书阵法、阴谋机变才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门道。

      棋局将至终局,黑白二字如两条游龙,杀得你死我活,呈玉石俱焚、不死不休之相。

      然而,看似无解的绝境,双方都刁钻地为彼此留下了一线转瞬即逝的生机。

      那是个微不足道的破绽。

      胜负已不在剿杀,而在谁先踏入那道预留的生门,谁便能率先解脱。可生路就在眼前,慕笙清却没有要落子的意思。

      楼远敛去玩世不恭的笑意,下颌轻抵在慕笙清的肩头,他不认为自己能看透的局势,慕笙清会看不出来。

      “阿清在犹豫什么?”他低声问。

      慕笙清知他瞧出了生门所在,却说:“此地,是死路。”

      楼远不解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唯一的生路。为何是死路?”

      慕笙清没应声,他眼神放空,似乎在看棋路,又似乎不是,更像落在了某个空濛的地方。

      楼远等了许久,不见他落子,也不见他解释,对方怔怔地望着棋盘,疑似真在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心头升起一丝异样,但没追问,换了个话头道:“这棋局异常精妙,可有名字?”

      “有。”这回,慕笙清答得干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说:“叫'柳暗花明'。”

      顿了顿,他补充道:“少时跟六哥手谈,曾下出这般局面。六哥素来让着我,见我被难住,安慰我说,此等残局,不必非要分出胜负,留存其意便好,这局棋,就留了下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透出的怀念与怅然,似雨滴坠进楼远的肺腑,轻微的痛,但绵长丝连。

      楼远见慕笙清眉宇间罕见地生出落寞,当即蹭了下怀中人的鬓发,插科打诨道:“阿清是不是想哥哥姐姐了?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就去跟陛下告假,咱们回西离看看,到时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陪着你,好不好?”

      慕笙清正欲点头,就见楼远手臂一伸,大手在棋盘上胡乱一拂,接着“哗啦啦”一阵乱响,精心布下的棋局顷刻间七零八落,棋子乱糟糟撒了一地。

      下一刻,楼远板起脸,斥道:“是哪个没眼力见儿送来的破玩意儿?净惹我们阿清不高兴!该打!”

      腔调那叫一个义愤填膺,跟哄小孩似的,一股子无理取闹的强势。

      慕笙清看着地上的狼藉,再看楼远真要寻人算账的架势,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笑起来的人,凤眸弯似月牙,如同九夏时节里初绽的玉簪,明净、清润,有一种雨霁云开的松弛,教人瞧着,心情也好了。

      他眯眼笑了会,缓下来说:“是舅舅前日送来,给我解闷的。”

      楼远:“……”

      他脸上佯装的怒气立即僵住,摸了摸鼻尖,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转移话题:“呃……那个,今日怎没瞧见师父?往日这时辰,他早该来念叨你了。”

      自慕家默认了两人的关系,楼远某日心直口快喊了慕呈肆一声“师父”,慕呈肆当时抓心挠肝,浑身刺挠,独自生了半晌闷气,又骂了楼远好几句,才勉强认下楼远这个徒弟儿婿。

      提及慕呈肆,慕笙清想到什么,说:“师父昨日带着辛夷逃学,去大街上喝酒斗蛐蛐,回府时被舅舅逮个正着,两人跪了一夜祠堂,此刻怕是还未起身。”

      慕呈肆第一眼见到活蹦乱跳的慕辛夷,便觉得这小子无法无天的劲儿颇对胃口,活脱脱是年少时的自己。

      一老一少可谓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近日来没少在府中惹是生非。

      今晨来递话的慕家小厮,说慕呈修昨夜发了好大一通火,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大半宿,把慕呈肆年轻时作天作地的荒唐事一桩桩翻出来细数,痛心疾首之余,哀叹养大一个混世魔王已是劫数,谁知如今竟成了双,府里终是再难清净。

      慕老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慕呈修说一句他附和一句,硬生生把逃学的罪名拔高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于是两人水灵灵地去跪祠堂了。

      小厮还交代,本来只用跪半夜即可,但慕辛夷偷藏了软垫,不忘仗义地塞给叔叔一个,又被慕呈修撞破,才改成了跪整夜。

      慕笙清听罢,顿觉好笑,这世上,能治住这叔侄俩的,恐怕也只有舅舅了。

      他唇畔笑意未散,拥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却收紧了些。

      楼远静了少焉,再开口时,郑重道:“阿清,有件事,需得让你知晓。”

      “顺王,不日即将抵京。”

      闻此,慕笙清怕了拍他的手,说:“料到了。”

      “何时察觉的?”

      “初到渝州那日。”慕笙清说:“安济寺老主持说西苑住了位贵人,那时我便有了猜测。皇家无非那些事,争权逐利,我见得还少么?况且,渝州瘟疫,细究起来与西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到底是我失察,没能早些瞧出端倪。”

      “与你何干?”楼远道:“那会你早不在西离朝堂,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西离有人与顺王暗通款曲,泄露虞城旧案,你身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慕笙清道:“我离了西离是真,但我查了虞城瘟疫多年,仅仅查到与羯人有关,背后之人无半分线索。而今顺王身边出现过羯人,他重现瘟疫,手法与虞城旧案如出一辙……或许,他有当年虞城的线索?”

      楼远领会其意,说:“正好借此机会,顺藤摸瓜,找到当年给虞城百姓下毒的幕后黑手,此事我会吩咐下去,让锦衣卫注意顺王的动向。”

      “但阿清,他此番入京,宫里接下来不会太平,你身子还未大好,最忌劳神,我想着,不如先送你出宫暂避?”

      顺王来者不善,鄢都难免要有场腥风血雨,他想让慕笙清远离是非之地,可这商量,显然是明知故问。

      慕笙清听出他话中深意,侧身抬首凝睇,反问:“阿远想让我离开?”

      楼远被一语道破心思,使劲蹭他,故作恶狠狠道:“想,想你离我远远的。”

      旋即又冒出句:“最好一刻也别离开老子。”

      前后矛盾的话,不过是拐着弯想讨一句“我想留在你身边”,偏生眼前人清冷得像块玉,看破却不接招,讨厌极了。

      因在乎他,怕他涉险,故言远离。奈何念他入骨,情难自禁,又道不离。

      慕笙清静静开口,掷地有声道:“我哪儿也不去。”

      他想听,那便说与他听,又有何妨。

      慕笙清稍稍挣开些许,扬手捧住他的脸,清泠泠的眸子直视着他,“我的安危,与你在何处,休戚相关。”

      这声回应,比预期的还要悦耳,刹那间,让楼远自慕笙清昏厥后,总悬在水火里煎熬的心,安稳地落回了原处。

      他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酣畅与满足。

      “这可是你说的!”他手臂用力,近乎要将人揉进自己骨血里,“盖棺定论,不许再骗老子!”

      慕笙清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间,双手回拥,珍而重之道:“嗯。”

      一声轻应,在楼远心底激荡开无穷无尽的回响,他再也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确认。

      从此以后,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九重宫阙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命途相系,再不分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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