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

作者:凭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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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时雨(1)


      苏府,春迟院。
      夜色渐浓,苏语卿早已沐浴更衣,披散着半干的青丝,一袭宽松家常襦裙斜倚案前。门扉半掩,夏风裹挟着庭院草木的湿润悄然而入,灯影在墙面轻轻摇曳,映亮她半边笼着轻愁的容颜。
      书卷在案头摊开多时,她却只勉强读过数页。白日里腕间那阵灼烫仿佛仍未散去,此刻想起韩论非那番言行,心头犹自愠恼——这韩九郎莫非是疯狗托生?自己受了委屈,便不论是非对错,见人便要撕咬一番?
      苏语卿执起笔,腕底微转,不知不觉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小人轮廓。她贝齿轻咬,似是深恼那韩九郎,竟将这小人当作是他,挥笔打了个浓墨淋漓的叉。
      知春静坐于她身侧,左手执扇,右手捧着书卷,已翻阅小半。此刻正读到入神处,连手中团扇将倾未倾,也浑然未觉。
      苏语卿忽地将笔往案上重重一搁,惊得知春顿时直起身子,茫然望向她。却见自家女郎犹自蹙眉恼着,眼圈微微泛红,泪盈于睫,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今日三娘从书院归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知春早看在眼里,几番欲问又恐她将委屈憋在心里。此刻见这般情状,知春轻拢她鬓边碎发,将苏语卿轻轻揽入怀中:“三娘可是在书院受了委屈?如今是在自己家中,何必再端着那持重模样?纵情哭一场才好,心里才痛快。”
      “有什么好哭的……我恨不得给他来上两刀,心里才能痛快。”她嗓音里带着未散的哽咽,却倔强地抿着唇,“虞公戒尺落得那样重,满斋谁人听不见?我又不是聋的。他既把一身傲骨看得比天还重,我若当时抬头笑他,与旁人有什么分别?可他却从不想想——这世上,难道只他韩九郎一人要脸面不成?”
      “原是为着九殿下。”知春含笑轻抚苏语卿的乌发,“既然这般不快,往后便离他远些,半句都不必同他讲。”
      苏语卿闻言一怔,轻轻从知春怀中直起身来。她眸光微凝,似在思忖——若真如此,往后在书院相见,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恰在此时,门扇发出细微的“吱呀”轻响。苏语卿循声望去,烛光摇曳间,先映出一片皱巴巴的褚红衣角。她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失了血色的薄唇,经过高挺的鼻梁,最终跌进那双盛满万般可怜的桃花眼里。
      “苏……苏语卿。”西京城中早已宵禁,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竟立在门前,声若游丝。
      苏语卿先是一惊,继而心头火起——他当这还是洛阳城韩祁的府邸不成?竟敢这般不知轻重,深夜擅闯她的院落!所幸她不喜人多,夜间只留知春知冬在院中伺候。若是被旁人瞧见这番景象,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
      知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门前那抹狼狈的身影:“九殿下?殿下这是……落水了?”
      苏语卿快步走到门前,许是她眼底凛冽太盛,逐客之意过于分明。方抬起手,却被对面那人轻轻握住腕间。一股刺骨寒意顺着相触的肌肤蔓延,顷刻夺走了她周身暖意。
      韩论非长睫低垂,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脚边洇开深色水痕。他喉间逸出一声带着委屈的轻颤,声音愈发低微:“别赶我走……”
      话音未落,在苏语卿惊愕的注视中,他身形一晃,如倾玉山般颓然倒地。
      知春吓得急忙探向韩论非的鼻息,“还……还有气儿!”
      她轻拍心口强自定神,又试着将他扶进屋内。也不知是自己力气不济,还是韩论非实在沉得厉害,竟未能挪动分毫。
      “我、我去喊知冬起来。”她朝侧屋指了指,话音未落便急匆匆转身去了。
      苏语卿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触他额间。初时只觉一片冰凉,可那层寒意之下,竟藏着灼人的滚烫,惊得她险些缩回手。
      他在发热。
      这认知让她心头一紧,困惑却更深——他分明通晓道法,修为不凡。当初桃村身负那般重伤,又遭烈火焚身,再见时却已行动如常、神采奕奕。如今……怎会如此?
      知冬本就眠浅,听见院中动静便醒了过来。她披衣而出,借着摇曳的烛光略一端详韩论非的情状,转身向苏语卿道:“三娘,殿下这是外邪侵体所致高热,来势颇凶。依婢子之见,不若先禀明卢娘子,延医诊治为上。”
      “不可。”苏语卿当即否决,“绝不能教外人知晓他深夜踏入春迟院。莫说东照院那头,便是春迟院内其余仆婢,你们也须守口如瓶。”
      “难道三娘要眼睁睁看着殿下在此病重?”知冬语气渐急,“这病症来得险急,倘有半分差池,三娘日后如何向晋王、柔妃乃至圣人交代?”
      “不必拿晋王来压我。”苏语卿心知她始终系念旧主,却寸步不让,“眼下坊门未开,何处去寻良医?更何况,我该如何向卢娘子解释,本该身在晋王府的九殿下,为何会深夜现身于此?待他病愈,自可拂衣而去,可府中上下耳目众多,流言如矢,我这苏氏女的清誉又当如何保全?”
      话音虽冷,然当她垂眸望浑身湿透、气息滚烫的韩论非时,眼底仍难以自抑地掠过一丝焦灼。
      韩九郎这病来得蹊跷,明明白日还好端端的,怎会转眼至此?
      知冬默然半晌,终是寻不出话来辩驳,只得低声道:“三娘且先搭把手,将殿下移入室内再说。”
      “为何偏要进我屋子?侧厢不是还有空房?”
      “三娘内室最为稳妥。”知冬抬眼望她,声音轻而清晰,“殿下这般夤夜入府,若安置别处,难保不引人察觉。唯有三娘的居处,旁人不敢擅入,也最能避人耳目。”
      苏语卿一时语塞。二人只得各执韩论非一臂,半拖半扶地将人往屋内挪去。苏语卿头一回知晓他竟这般沉重,咬紧牙关使尽力气,步履维艰,终是将人安顿在了自己榻上。
      知冬随即俯身为韩论非解去腰带。苏语卿却凝眸望着垂落其下的囊袋。这囊袋她在书院便留意过,时而轻瘪,时而又似有活物在内不安攒动。
      虽从未开口问过韩论非,她心下也隐约能猜出其中所藏何物。
      眼见腰带被取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腰带,小心翼翼将上边的囊袋解下,拢入自己掌心。
      知冬愕然回眸,目光落在苏语卿手中腰带上:“此事不必劳烦三娘,婢子需为殿下更衣,还请暂避屏风之外。”
      苏语卿尚未辨明这话中深意,知春已抿唇轻笑,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出内室,随即又折返柔声道:“三娘在此稍候。借用内室已属权宜,殿下毕竟是外男,三娘实在不宜留在近前。”
      苏语卿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领会二人言下之意,心知她们是误会了。她并非要留下,只是想替韩论非护好这囊袋罢了。
      可解释的时机已过,她耳尖倏地烧了起来,羞恼交加间纤指不自觉地收拢。掌中那微微耸动的囊袋顿时不安分地扭了一下。
      苏语卿坐回案前,轻摸囊袋表面,似在安抚里边不安的小家伙,知春抱着铜盆出屋打水,回来时忍不住低喃,“外头怎地突然这般冷了?”
      透着半开的门缝,冷风阵阵涌入室内,苏语卿也不禁环抱双臂,轻轻打了个寒颤。
      半晌,知冬已收拾停当,苏语卿暗自偷瞄了一眼,只见韩论非躺在榻上,昏沉中似因不适而微微挣动,身上盖着从箱底翻出的厚实裘被。
      “裹得这般厚重,他不会闷热么?”苏语卿轻声问道。
      “依婢子浅见,殿下乃是寒邪深侵,需得发汗透表,热势方能消退。”知冬低声解释。
      此时知春已将苏语卿的枕衾抱至窗边小榻:“眼下殿下占了三娘的床榻,只好委屈三娘在此将就一宿。虽已入夏,今夜却寒意料峭,三娘切莫贪凉,务必盖好衾被。”
      知冬瞥了一眼絮絮叮嘱的知春,开口道:“知春,高热易伤津气。你去厨下熬些浓米汤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三娘夜里想用。”
      知冬目送知春应声提灯离去,这才转向苏语卿,神色郑重地低声禀道:“三娘恕罪,婢子仍有一念。坊门虽闭,但婢子尚知有相熟的暗卫驻于坊内。若能暗中联络,或可趁夜将殿下稳妥移出,方能真正为三娘解此困局,以绝后顾之忧。”
      苏语卿细忖片刻,如此动静,势必惊动卫侍官,终将传入晋王耳中。
      她微蹙眉心,“他已暂且安顿,何不待坊门开启后,以我的名义延医入府,岂不更为稳妥?”
      “婢子不敢从命。”知冬垂首,声虽轻而意决,“殿下若有闪失,婢子万死难抵。”
      见知冬态度依然坚定,苏语卿知再争无益,只说:“罢了,你去吧。”
      知冬低声道:“只是眼下知春已去厨下,还需烦劳三娘暂看顾殿下片刻。”言罢,引苏语卿至内室,自榻边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此中乃是紫雪丹,若殿下气息骤急或面转青紫,便化一粒与他服下,可暂护心脉,抵住危急。此法婢子已交代知春,三娘只需守候稍时,待知春回来,便可安心歇息。”
      苏语卿自是应下。她送知冬出了房门,独自立在原地半晌,目光终究转向内室那道朦胧的身影。
      恰在此时,一股寒气自屋外猛然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苏语卿急忙掩紧门扉,将那呼啸的冷风隔绝在外。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会骤然冷得这般厉害?她心下生起疑窦,终是举步转向内室,在韩论非榻边悄然坐下。
      韩论非昏睡正沉,额际颈间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几缕湿发黏在侧颊,气息绵长而沉重。苏语卿取过干帕,替他细细拭去汗渍,目光不觉落在他脸上。褪去了平日的桀骜与疏懒,此刻昏睡中的他眉目舒展,竟透出几分毫无防备的稚气,眉眼舒展,瞧着有种意外的稚拙无害。
      如此看来,只要他不睁眼,不吐出那些气煞人的言语,暂且同处一室,倒也并非难以忍受。
      苏语卿忆起午后那场争执,自然也记起他因受戒尺而红肿的手心。她轻轻挪近,执起他搁在身侧的手,借着微光细看。掌心红肿虽已消退,却化作一片淤血凝滞的青紫。
      她记得柜中备有跌打伤药,便起身取来。倒出些许药油在掌心,借着腕力缓缓揉按,为他化开淤血。
      辛辣药气在微凉室内弥漫开来,苏语卿喉鼻渐觉刺痛,周身寒意愈重,竟连呼出的气息也凝成了白雾。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触碰那缕白雾,屋外骤然响起朔风呼啸,猛烈晃动的门窗让她即刻回神。苏语卿急步奔向门前,双手用力拉开——只见院落早已银装素裹,齐腰深的松软积雪正簌簌向屋内涌来,险些埋没她的双足。
      她连退数步,震惊地瞪大双眼,立即将门扉合拢栓紧,又取来窗板将窗棂封死。随即抱起小榻上的衾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待一切稍定,苏语卿快步走回匮前,抽出一支尖锐的木簪紧握手中,转身坐于韩论非榻前,目光警惕地扫向门窗方向。
      他当初搬离宫城,住进晋王府内,本就是为了便于夜间除妖。半年以来,不知斩杀多少妖怪,其间难保没有一二漏网之妖,暗中窥伺,怀恨在心。如今他骤然病弱于此,莫非……正是有妖物趁此良机,寻踪复仇而来?
      可他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又为何偏在此时来寻她?难不成……是除妖时遭遇不敌,才仓皇逃至此处?
      这念头方一浮现,便被苏语卿自己按了下去。以韩九郎的性子,纵是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也决计不会将妖祸引向旁人。
      屋中寒意愈重。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倏然熄灭。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枯坐良久,也想了很久。
      他到底……为何而来?
      黑暗无声漫上,窗外风雪呼号愈厉,榻边呼吸愈沉。这么久过去,既无妖邪来袭,也无人声接近。莫非又如桃村那时,外人皆被困于风雪之外?
      寒意侵骨,握簪的手早已僵麻,冰冷蚕食着她的意识。眼皮沉沉压下,神思即将涣散之际,榻上之人却于昏沉中溢出一声低呓:“冷……”
      苏语卿骤然惊醒,不及细想便伸手探向他的额间。指尖触及的刹那,那肌肤依旧滚灼,不见半分汗意;倒是她冻得冰凉的指尖,借这触碰渐渐寻回了知觉。
      苏语卿不由松开裹紧自己的衾被,轻轻贴向覆盖着他的厚实裘被。即使隔着织物,那股源源不绝的暖意随着强而有力的心跳,仍清晰地透了过来,悄然驱散着她周身的寒意。
      她几乎是本能地掀开裘被一角,蜷身贴入他身侧,又将原先裹身的那床衾被展开,严严实实覆在二人之上。
      裘被之下,暖意骤然涌向四肢百骸。苏语卿不自禁地逸出一声轻叹,随即耳畔传来他沉重而滚烫的呼吸。迟来的羞赧此刻才如潮水般漫涌而上,而那股暖意已烧得她耳根一片灼热。
      她下意识地往床沿缩了缩,想隔开些许距离。可刚一动,寒意便从缝隙间钻入,激得她轻轻一颤,只得暗自告诉自己此乃权宜之计,僵着身子又慢慢挪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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