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在长安安邑坊中有一条清水河，清水河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为安邑坊中的居民提供日常的生活用水。清水河的东北岸有一条小巷名为槐花巷，从槐花巷一直往北走，就能抵达整个长安最为繁华的街市之一，东市。

　　东西市一直都是长安城一年四季中最为热闹喧嚣的所在，然而这喧嚣却到不了槐花巷，虽然槐花巷毗邻东市，但却出人意料的安静清幽。这条巷子的两旁延伸出数条小路，小路两旁又坐落着许许多多的小院，这些小院乍一看外观相似，但内中却一户一景，各有不同。

　　莳萝今日穿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棉布素色斗篷，她从宫门步行到这里，花费了大约一个时辰，她从未走过如此长的路途，身上早已沁出汗不说，双腿也由于长时间的跋涉而酸痛不堪，可是她仍旧不敢有片刻的耽搁，照着手中梁毓昭留给她的在仓促之间几笔勾勒出的简陋地形图，一家一户地比照着。

　　终于，在槐花巷的第一百七十三户院落门口，她看到了梁毓昭所说的两尊半人高的饕餮。饕餮是个吞金神兽，只进不出，然而这座院落前的饕餮却不同，一尊只进不出，一尊只出不进。

　　莳萝仔细回忆了一番梁毓昭的交待，生怕记错了，又俯下身往两只饕餮的口中观察了一番，而后才掏出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玄色木牌，塞入了左手侧的饕餮口中。做完了梁毓昭交代的事情后，她站在原处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饕餮口中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再次俯身查看了一番，发现左侧的饕餮口中已经没了东西，她才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来时花费一个时辰，回去时也需花费一个时辰，莳萝又不敢雇车，只好仍用双腿行走，许是完成了梁毓昭交给的任务，莳萝心情大好，回去时也没有那么的提心吊胆了，于是她没按照原路返回，而是从槐花巷一路向北，穿过了东市，从崇仁坊借道。

　　这是莳萝的私心，她许久没见过豫王了，之前还能借着往皇城太乐署的由头，在鸿胪寺附近偶遇豫王，说上几句话以慰藉相思之苦，可自从上次梁毓昭亲自去太乐署抓她没抓着冲着她一顿大发雷霆后，莳萝短期内都不敢再往太乐署去，所以她想趁着这次出宫的机会，往崇仁坊碰碰运气，若是她运气好能遇上豫王，就远远瞧上一眼便离开，若是运气不好没见到，她也只打算在王府外瞧瞧。

　　莳萝以为，许是上天体谅她今日来回四个时辰的辛苦，所以才让她恰好撞见了送大司马卫扬出府的豫王。她躲在王府前两棵杨树的后头，迫切地，目不转睛地望向豫王。

　　王上瘦了，定是陛下遇刺的事儿让王上寝食难安。莳萝忍不住心疼，她很想走出去告诉王上，陛下已经醒了，且陛下有神药，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可是她不能，陛下说过，药丸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莳萝隐在杨树后头黯然神伤，根本没发觉豫王已经朝她走了过来，等到人已经到了近处，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顿时惊呼，“王上？！”

　　“莳萝？！”豫王目露惊喜之色，“真是你啊，吾方才瞧见树后有个身影瞧上去很像你，还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豫王赧然，“幸好还是忍不住过来瞧了瞧，否则就同你错过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莳萝张了张口，她并不想欺骗豫王，可是君令如山，她不得不从，只好用梁毓昭事先替她编好的说辞来向豫王解释，豫王听完更加惊喜，“陛下醒了？”

　　莳萝点了点头，“王上难道没有接到宫中的消息吗？陛下昨日便醒了。”

　　豫王摇头，“宫中未曾有任何消息传来，不过陛下醒了就好。”

　　“王上安心，”莳萝想了想，委婉地告诉豫王，“陛下的伤势虽然重，但是有尚药局一众圣手在，陛下定然无恙。”

　　“听林大监说，这几日都是你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侧，你都如此说了，那必然是真的，”豫王双手握拳激动不已，“幸而陛下无事，对了，”豫王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陛下为何会令你在身侧陪伴？”

　　莳萝也不大想得通这个问题，只能猜测道，“陛下降下许多赏赐给贱妾，那日陛下回宫时，贱妾恰好去向陛下谢恩，陛下当时晕了过去，林大监要去金吾卫传口谕，蔡司正要去尚药局请医师，贱妾便留下搭了把手，哪知中途陛下醒过来后，随手指了贱妾命贱妾留下，贱妾只得留下。”

　　“随手指了你？”豫王不解，“你手上还有伤，陛下留下你又有何用？”

　　“贱妾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贱妾猜测，陛下本来想指的是贱妾身边的蔡司正，只是陛下当时还不怎么清醒，应当是眼神出了岔子，所以才失了准头。”

　　豫王似乎相信了这个猜测，接下来小心翼翼地拖起莳萝受伤的手，“说到伤势，莳萝，你手上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已经结痂了，只是完全恢复如初的话，还需要一段时日，”莳萝安慰豫王，“王上不必担心，贱妾在宫中会好生照料自己的。”

　　豫王点头，“眼下陛下还伤着，吾不忍在此时烦扰陛下，待陛下好些了，吾再向陛下提请去探望你，莳萝，就算是为了吾，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莳萝郑重地点头，随即看了眼天色，依依不舍地开口，“王上，贱妾该回去了。”

　　豫王闻言往莳萝身后看去，没瞧见马车，疑惑地问，“你如何来的？”

　　“贱妾一人步行来的，”莳萝抽回自己的手，朝豫王福了福，“王上，不能再耽搁了，贱妾这便走了。”

　　说着，莳萝转身而去。豫王盯着莳萝离去的背影暗自思忖着什么。

　　莳萝回宫时，宫门外遇上了一队飞骑，打头的那人手持玄色旗，莳萝认出那是皇旗，立刻俯身跪倒在道旁避让，等到烟尘消失，她才起身往勤政殿走。

　　先去梁毓昭跟前谢恩，而后自行回到漱月阁。阁中，云昙正急得团团转，见莳萝回来，连忙迎上前将莳萝上下左右都仔细检查了一番，而后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云昙？”莳萝问，“是不是我出宫的这几个时辰，宫中出了什么事？”

　　云昙重重点头，“娘子，前头有消息传来，说，武成侯死了。”

　　“什么？”莳萝惊诧不已，“陛下前几日才下诏命武成侯回京，怎么会……”

　　“说是路上遇见了雪崩，武成侯一行滚下了山崖，尸骨无存，”云昙面上满满都是担忧，“先是陛下遇刺，又是武成侯暴毙，娘子，婢子总觉得今岁怕是不能过个太平年。”

　　莳萝心中也被勾起了不安，她想起了陛下交代给她的事，虽然只是去取个药，但是整个过程神神秘秘的，而且陛下只让她一人前往，谁都不信，只信她这个还不算勤政殿宫人的豫王良姬，可以猜测前朝的事态究竟有多么严重。

　　莳萝望向窗外被呼呼刮过的北风卷起的枯叶，心中不禁猜测，难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仍装出一副安然，“云昙，陛下都醒了，你就别多想了。”

　　云昙闻言摇了摇头，将担忧甩出脑外，她换了一副兴奋的神色，问道，“娘子可见到楼主了？她们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还有茶乐阿姊，她说今岁年末就能给自己赎身的，可已经离开烟雨楼了？”

　　回烟雨楼探亲也就是个借口，烟雨楼距离皇城远得很一来一回的若是只用双脚，一来一回要走四个时辰，所以莳萝根本没有去过烟雨楼，面对云昙的疑问，她只能含糊道，“楼主她们都好，茶乐阿姊说，想要在楼中过最后一个正旦再走。”

　　莳萝不会说谎，一说谎眼神就会飘忽不定，云昙看了出来，心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多问，只默默记下了此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行不出错以渡过这个多事之期。

　　云昙给莳萝解开披风，将披风挂到木架上时，忽然闻见了披风上传来的一阵熏香，这熏香闻着就不像是烟雨楼这等烟花柳巷之地用得了的，因为里头似乎掺杂了“千里金”，而千里金极为昂贵，云昙只在莳萝入豫王府那一日闻见过，于是就在此刻，云昙彻底笃定，莳萝没有去烟雨楼，而是去见了豫王。

　　按下心中惊骇，她镇定地挂好披风，又给莳萝斟了一盏温热的木樨汤，心下已打定主意，若是莳萝再出宫，她必定要死缠烂打地跟着，绝不能让无良的豫王再怂恿她们娘子犯下“欺君之罪”。

　　大司马府邸中，仆役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卫扬站在廊下，目光沉沉地望着西面的天空似在思索，又似什么都没有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手下心腹才从外头走来，卫扬眸光一闪，历经世事沉浮的他，竟然在此刻感到紧张起来。

　　“大司马。”心腹双手抱拳，什么都没说，卫扬却什么都明白了。

　　“怜娘喜欢的枣糕，买回来了？”

　　心腹回答，“城中那家已经歇业回去过节，属下寻了好久才在城外寻到那做枣糕的人家，让他们当场做出几笼来，”说着，将手中的枣糕呈上，“请大司马过目。”

　　卫扬接过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枣糕，欣慰道，“怜娘一直嚷着要吃，我担心她吃坏了肚子，就一直不让，而今她快生产了，就想吃这个口糕点，我这个当阿耶的再怎么不近人情，也得满足她啊！”

　　枣糕沉甸甸的，卫扬提进了屋，从最上头一包开始拆，拆的时候双手止不住颤抖，第一包里头除了枣糕什么都没有，等拆到第二包，他才觉出了不对，将枣糕倒在案几上，拿起包裹枣糕的油纸翻来覆去地研究，终究寻到了什么。

　　他用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缓慢地挑开油纸的最上头一层，一张空白的纸张引入眼帘，待油纸全部被挑开后，白纸上落款处的一方端正红印让卫扬瞳孔皱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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