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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契(一)
胥都统麾下的魔骑如同燃烧的薪柴,不断消耗着自身,化作一波又一波活干尸。可任凭这些怪物潮水一般涌来,也填不饱姚安如内里的空虚饥饿。
看着这个形容憔悴的仙姬,胥都统心头涌上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她分明站在那里,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所有靠近她的活干尸都在瞬息间化为乌有。到底谁才是怪物?
眼见麾下魔骑已所剩无几,再耗下去,恐怕连他自己都要彻底留在这片诡异的城池。权衡利弊,恐惧终究压过了愤怒。
“撤!”
他当机立断,带着仅存的三两名魔骑,化作几道狼狈的流光,仓皇逃离了这片邪门的地方。
晨曦的微光落在城中,淡淡铺陈开来。所有的残败都镀上了颜色,灰灰红红,模糊不清,像一巨滩呕吐物。
姚安如不忍直视,她跪坐在地上,脸别向渠逸,却也不看他,只是深深低着头。她脸色苍白,眼眸半垂着,额角因极力压抑体内翻涌的饥饿感,而渗出厚厚的冷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渠逸半跪在她身侧,双手拄着她的双臂,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关切与探究:“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好饿……”姚安如的声音沙哑又微弱。
“我带你回塔林,那里有吃食。”渠逸语气急迫,说话间,便拉起姚安如的手腕,要将她背起来。
可姚安如却将手抽了回来。
“不能回塔林。”她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神中显出一丝祈求,“送我出城,立刻离开这里。”
“为何?”
“我会……我会吃光整座城的。”她的话语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送我走,求你了。”
渠逸闻言,心头猛地一沉,思绪急转。
仙姬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月,一直相安无事,今日如此反常,想必是青蘅已经按计划,给她试用了那离魂露了。按照他原先的推想,几滴离魂露,最多不过让她丢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也便于控制。可胥都统临逃前的怒吼犹在耳畔,此露根本无法剥离仙姬的三魂。
眼下看来,恐怕是真的。而且照此情景,离魂露药性诡异猛烈,剥离不了三魂,却在仙姬身上生出这般效果,当真是可怖。
不过,当初令青蘅给姚安如试用,便是为了防着此般意外。这样一想,也不算失控。
想到这,渠逸心头稍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再看姚安如,早已被折磨得些许憔悴,一双凤眼更是闪着破碎,他呼吸一紧,刚呼出的那口气又倒抽回来,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愧疚。
“无妨,我自有办法。”渠逸说着,脱下残破的外袍,披在姚安如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自有办法。”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明亮,显得格外郑重。
接着,他很快褪去上身衣裳,那莹润白皙、肌理凝实、健而不拙的肩背,尽管有多处伤痕,但迎着晨曦的光,伤痕尽数融于光芒中,只映得通体莹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的璞玉。
不,也不尽然。
璞玉是柔和的,而渠逸的肌肤像是贴了一层冰晶,泛起一层莹光。姚安如望向他时,被那微光刺得眯起眼,直到渠逸撕下后颈下端那片白绢,她才蓦地睁大双眼。
那里赫然嵌着拳头大的伤口,早已凝结成焦黑色的痂,狰狞刺目。
“渠……渠逸君……”姚安如轻唤一声。
渠逸走到她跟前,后背冲着她,盘腿坐下来,微微低头,将那伤口完完全全展露在她面前。
“你,看到那个疤了吧?”他沉声道,“我会划开结痂,你饮下流出的血,便不会再觉得饥饿。”
“要我……饮你的血?”姚安如看着那狰狞的疤,疑惑地问道。
“嗯。”渠逸回道,“我……本是……”
他本是诞于仙都的灵兽,自幼以灵花净草为食,血脉中自有净化之力。玉衡宫中,玄璟神常将灵兽赐予众仙,取其血液助益修行。此血涤净姚安如体内的离魂露,实在容易得很。
可这些,渠逸都不能对姚安如明言。他原本想只含糊自称灵兽,道破自己的血能解其厄便是。然而“灵兽”刚到嘴边,竟激起一阵羞耻感。
“我是……”他终究说不出口。既然仙姬当他是罪仙,那便继续当他是罪仙罢了,总比知晓他是灵兽要好。
于是,渠逸改口道:“我是修炼百年的仙体,治你这点不适,绰绰有余。”
说罢,伸手摸到自己的疤,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鲜血顿时大股大股地涌出。
姚安如看到鲜血顺着渠逸的脊骨,流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心中战栗。毕竟,现在的她,一口下去,万物皆消弭于无形。
若是渠逸消失了,她是否还能记得,这个男人在梦中终结了她的恐惧?是否还能借他的身影,篡改自己不堪的记忆?
渠逸见半天没动静,便用半命令的口吻催促道:“快点!”
姚安如仍僵立不动。“渠逸君。”她轻声问,“你……会消失吗,就像那些……怪物一样?”
渠逸侧首,随口问道:“怎么,怕我消失?”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却令渠逸心口猛地震了一下。
他凝神屏息,压下翻涌的心绪和错乱的呼吸,声线放得极柔:“你不是说过,以我为神祇。既然如此,我若轻易消失,又如何担得起你这般抬举。”
“唔。”
姚安如听到这话,心中宽慰不少。她深吸一口气,挪了挪身子,凑近渠逸的后背,双手搭上他裸露的肩头,脸颊也贴上他后颈的肌肤。那莹润洁白的肌肤下,血脉在跳动。她闭目垂睫,唇瓣微微张开,覆在那块伤疤上,轻轻吮吸。
渠逸的血,带着一丝腥甜,缓缓流入她的口中。那感觉像是烈酒,初时只觉得一股暖流滑入,待流过喉咙,潜入肺腑,才猛地燃起一阵隐秘的灼烧感。这灼痛奇异地压制了那磨人的饥饿。片刻后,灼热感渐渐消退,竟从泛起一阵甘甜。
一天一夜了,姚安如终于在这奇异的滋味中得到了救赎,从无尽的空虚煎熬里暂时挣脱出来。她忍不住多贪几口,脸颊在他后颈无意识地蹭了蹭,贴得更紧。原本搭在肩头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缓缓下滑,游移到他结实的胸膛前,将他整个人更紧地环抱住。
渠逸默然静坐,他能感觉到仙姬唇瓣的每一次吮吸,能感觉到湿滑的舌尖在伤处辗转。又麻又痒的触感,从后颈猛地窜开,贯穿全身,引得他不自觉地轻颤。
恰在此时,晨风拂过,吹动了仙姬的头发,丝丝缕缕,扫过渠逸脖颈、肩头和后背。他微微侧首,又是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痒。
渠逸不由自主地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他看不到姚安如的表情,因为她的脸几乎嵌入自己的后背。霎时,他心头漾起一种奇特的感受。背上那温暖的重量,颈间轻柔的呼吸,以及血液交融带来的奇异亲昵,令他几度屏息。心中时而宁静,时而躁动,循环往复。
他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天际。朝阳初升,虽然还是照不透苍宁城灰蒙蒙的天穹,却固执地晕染出绯红霞光。
“真好。”
渠逸在心底无声喟叹。
落脚苍宁城三十余载,他竟从未像此刻这般,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地看过日出。原来晨晖如此瑰丽,在无垠灰寂的映衬下,宛若半掩在沙土中的宝石。
“此刻,真好。”
……
正当他沉醉在这奇妙的安宁中,姚安如猛地将他推开,转身伏地剧烈咳嗽起来,随即“哇哇”呕吐不止。
渠逸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立刻上前搀扶,手掌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温柔:“无妨,吐出来便好了。”
果然,一番翻江倒海后,姚安如只觉浑身一轻,那蚀骨的空虚与饥饿感竟真的消失无踪,只剩下些许疲惫。
见姚安如面色渐缓,渠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他从地上捡起方才脱掉的衣物内衬,为她擦拭唇边与衣襟的污渍,动作很快,也很轻柔。姚安如则像猫儿一般,异常温顺,任由他打理一切。
她的注意力全在渠逸后颈的伤口上。那里血流不止,顺着他莹白的皮肤蜿蜒而下,,染红了脊背和腰胯,并依着他的脚步,淌得满地都是。而渠逸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流这么多血,没事吧?”姚安如问道,“要不,你先止止血?”
“不必管我。”渠逸的目光仍专注在她袖口的污迹上,手下擦拭未停,“早说过,我是罪仙。这伤……早年受了刑罚,被红花斧所伤。这伤,只能想办法令它结痂,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姚安如闻言,眸色微动。她心中明镜,仙都从未针对仙家设过任何刑罚,渠逸此言,漏洞百出。不过,既然他不愿言明,她也无意多问。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了解那么多,没什么用。他只要扮演好梦中神祇的角色便好。
渠逸已将她周身打理妥当。他仔细端详片刻,见她确已恢复如常,心弦终于彻底放松了。
“先这样吧。”他温声嘱咐,“如今城中妖力衰微,那几个得力的妖侍野不知何在,无人侍候,少不得要委屈你了。你先回塔林,到我房中歇息。屋内有上好的香料,可沐香汤净身,再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一觉。”
“你呢?”姚安如抬眸望他。
“我还要去寻青蘅。”渠逸略作停顿,语气转而格外郑重,“这几日,我不在,你也不必寻我,务必照顾好自己。还有……”他凝视着姚安如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一丝期待,“我不在时,不要离开,可好?”
“嗯。”
直到姚安如轻轻颔首,他苍白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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