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醒心 十
十
九月初玉姨娘生了一对龙凤胎,全府上下莫不欢欣喜悦的,林将军为两个雪团般的婴孩取名为林霑和林雨萍,办满月酒时竟也派人给林雲送来了一大食盒的酒菜。
不过当天他又上了山 。天气渐冷,他又得出去砍柴攒冬天的柴火了。
直到傍晚才背了一大捆柴回来,走到院里,把木柴收拾好之后,才在自己屋门口发现了食盒。
他也知道自己的院子平时没有人来,几乎院门屋门从不上锁。他把食盒拿进去之后,饭菜都还有温气,但他却不敢吃。他也怕自己独居在这里,被下了毒也无人知晓,要是这样死掉就更冤枉了,更不如上山去被老虎、野狼吃掉呢。
那些饭菜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也没敢动,后来都倒掉了。只有那壶细瓷颈瓶的酒他留下了,用银针试了试,好像是无毒的,他小心放进了斗柜里,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林将军倒像是记起还有他这么个不肖子的存在了,秋冬里时不时地会派人把他叫去。有时是书房,有时是在静玉堂,甚至有时是在祠堂,每次他心生胆怯而去,林将军也并不与他搭话,甚至面都不露,只是命其罚跪,时间也不限,有时三刻钟,有时一个多时辰,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就又会命他回去。自上次花园里偶遇玉姨娘遭罚后,他再去内院和前院都无比小心,自己未做过错事,所以每次罚跪他去得莫名其妙,却因怕与父亲再起冲突,也不敢问,他父亲叫他跪,他就跪,要他跪多久,他就跪多久。他也学聪明了,知道是去罚跪,每次去之前借着换衣服的档儿,把厚厚的护膝戴上,也倒是不会每次罚跪后膝盖痛楚难忍,再像上次那样狼狈地挪步回来。
且大概林将军有时白天派人来,他会上山去砍柴,并不在家中。到了晚间,林将军会再次派人来叫他,这便会罚跪得久一些。
林将军心里却想,上次林雲既肯为无名小厮求情,且感念新玉善待之情,定已有悔过之心,所以叫他去跪,是想有意给他个机会,好跟自己忏悔和解。哪曾想,这个傻小子竟完全不懂自己的心意,几次过来还是意气倔强,跟他那个生母毫无二致。而自己有了新玉之后,却越发怀念起吴芝彤那个女人来。新玉刚进门时,的确和芝彤有几分相似,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新玉要比芝彤聪明,也要比芝彤更会揣摩人意,渐渐地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女人模样。那自己讨厌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可他原本就是喜欢吴芝彤,喜欢她的肆意烂漫,喜欢她的直爽耿飒,喜欢她的不伪装、不伪善,不像他母亲教导他和柳氏那样,要在朝堂和大宅里学会攻心为上,事事以大局为重,不得有偏心和私心。其实他顶讨厌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戴着面具活着,有什么趣呢?林雲这个小子,很像吴芝彤,也有点不像吴芝彤,自己也看不透道不清了。但总算这个小子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张牙舞爪、咄咄逼人了,可见这两年磨挫得性子柔和了不少。
而林雲现在很少去猜别人的想法,他明白,一直纠结于父亲的偏心和家人态度的冷漠,倒不如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想想如何安顿一日三餐、提高生活质量乃至多学些本事在身的好。所以每次父亲叫他,他便乖乖地去,罚跪的理由他无需多问,即使问了,也无外乎那几种,父亲偏听偏信,对于他完全没什么耐心。
癸丑牛年就在满空的春雪中拉开了帷幕。林府因添了公子小姐,今年格外隆重些,连花园里都花彩缤纷的,顺着径道两侧的树上都悬了各色绸绫纸娟扎的风灯,湖上游廊石栏上也每隔数十米系着大红风灯,如银花红浪般光彩非常;各个院中珠帘绣幕,桂兰香飘,处处灯光辉映,时时人声欢闹,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当然,林雲仍未被请去家宴,但大厨房仍送来了一食盒的酒菜。他原本想着提着去和老胡头两个人坐坐,消遣时光。不免想到,老胡头曾告诉过他,林府规矩甚严,老胡头怕是不敢跟他对坐的;更何况,林府仅有这几日不禁赌,说不定这夜里老胡头去找前院的下人们玩闹去了,自己前去,倒拘了老胡头不能尽兴而顽了。
所以,他就着窗外飘飞的似花琼玉,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了那份珍馐美味。酒自然要喝一点,但他不胜酒力,只是一两杯便满脸飞红、头晕眼饧。那些菜肴确实比他自己做的强得多,算是他醒来后最佳的一餐饭,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母亲林芳清。
他记得母亲病倒前的那个大年夜里,他和母亲齐上手做年夜饭,丸子烧肉都是现买好的,放些佐料蒸蒸就好,鱼要现炖,他抓着那条滑不溜秋的草鱼,试了几次都不能把它斩成几段。母子俩在厨房里说了笑笑了说、忙忙碌碌地做好饭都快晚上九点了,一桌子八九个菜,加上果盘,摆的满满当当的,菜都不多,精致的瓷盘里那些食物可口诱人,可是载轩坐到桌前,却没了去享用的兴致。母亲因为病着吃得很少,也要饮食清淡,所以桌上大部分肉菜都是准备给载轩吃的。载轩一个人吃饭了无兴趣,但一副假笑脸宽母亲心似的,仿若吃得很开心地边吃边点评,这个好吃,那个有点咸了,吃到最后,几个盘里也就略动了一点,桌上还是满满当当地摆列着。母亲看出了他的勉强堆笑,问他:“囝仔啊,妈妈不能陪你尽兴地吃,是不是有点扫兴啊?”他垂了眼,有一点落寞地回道:“没有啊,年夜饭就这样的,大鱼大肉眼睛已经看饱了,肚里还得留一点空间,一会儿还要装水果干果呢。”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又夹了两样他最喜欢的,放在了他碗里。
他没料到,从那以后的大年夜都要一个人这样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一起不是永远的,孤单才是永远的。
初一日,他受不得府里远处传来的爆竹嬉闹声,又背着斧头竹篓上山了。
还好头天的雪不大,不少地方已经露出了硬实的地面来。他在一处山涧崖下,发现了一株灵芝草。
他把几根长藤条编成个大辫子,拴在附近的一棵榆树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慢慢摸索着爬下崖去,小心翼翼地够那株灵芝草。还好,那株草离得崖边不远,而且他只荡了一下就用手揪到了。
当他爬上去的时候,脸色就变了,面前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三四头狼。按理说白天遇狼的机会并不多,可能是他留在榆树边上的竹篓散发出了他的气息,吸引了这些冬日里饥肠辘辘的猎食者们。
这一边崖跟去年砍柴的地方地形不大一样,那边临着几条溪水,地势相对平坦。而这一边算是祺云山山腰往北些,地势参差错落不一,有几条深涧,植被也不似西面,多是低矮灌木和榆树绣竹。他后来习学中医药草,特意寻到这边来采一些常用草药的。竟想不到这边也会有狼出没。
狼步步紧逼,他此刻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这是一面崖边,前面已经光秃了的榆树林和低矮稀疏的灌木丛显然无法给他提供纠缠躲闪的机会,而下面则是几十米的深涧,一眼望去乱石嶙峋、水涸土掩。离对岸相隔七八米远,想借着藤条荡过去也十分为难,但眼下除了跟狼搏斗外,这几乎是唯一逃生的办法。
上次遇狼,他只身与它搏斗,没有丢掉性命算是万幸,也是那头狼落单饥饿所致,眼前的却是四头凶恶的野狼,别说是硬干,就是绕圈子取智,他也没有本事躲得过被吃的命运。而且他身上一点武器都没有,刚才为了采这株仙草减轻负担,能卸下的都卸下了。
他后退着还没来得及找准重心把自己甩出去,一头狼就奔了过来,他一慌便磋倒滑了下去,只剩两只手紧紧扳住石崖边沿。身体的重量加上土石的松懈让他岌岌可危,很快一只手就松开了。两岸都是呈斜面状,越往下越窄,他借着坡势用脚探着了一块坚实的石块,缓缓地松开了另一只手。狼也在此刻用爪子去拼命抓他,崖边瞬时出现了三只狼脑袋,它们呲着牙喷出腐臭气,恶狠狠地盯住他。他知道,必须得解开系在腰间的藤条了。
于是他又往下转移了两米多,站到一处较稳当的地方,脚撑着地,背倚靠着冰冷参差的石壁,手忙脚乱地解藤条。可越是着急越难解开,当初为了安全,藤条的疙瘩系得又紧又牢,这下子可成了弄巧成拙。
一只胆大的狼已经冒着会骨碌滚下去的危险倒退着下来了,石壁相对斜度较大,狼的动作也很小心,步伐幅度很小。
他见状,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着那头狼扔过去,第一次没打着,那块石头飞擦过狼的头顶朝远处落下去,只听“咚”地一声砸在石壁上,骨碌碌顺着石壁滚下去了。狼听到声音也更为小心了,崖边的几头狼发出“嗷呜嗷呜呜”的叫声,似乎也在提醒那头狼提防着人类。
他赶紧又捡起几块小碎石,一齐朝那头狼扔去,可砸过去的石头不痛不痒地打在狼身上,狼根本不为所动,还是冲他慢慢过来了。
他又捡起块大的来用力一丢,这次惹恼了狼,它一个箭步冲来,林雲登时脱了手,朝下滚去,有藤条还拴着,滚了三四米便吊住了。狼也因猛劲没能刹住,几三下嗷呜着朝涧底滚去,四只爪子不停扒刨着也没能停下来。
冬天还没过去,涧底的水干涸了,露出了泥地和一些大石块来,两边的石壁又少有树枝树干,嶙峋的石头已经把林雲身上的衣服划破了,里面的棉絮也白纷纷地散出来。这套冬衣是他一个秋天才做好的新衣,是过年才刚穿上身的,只穿了一天,就成破衣服了。
令他心惊的是,那三头狼也不肯放过他,都开始走下崖慢慢地向他转移了。
他借着地势,与狼们经过一番苦斗,藤条断了,通通滚到了涧底。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好地方了,被划伤、抓伤、割破的地方无数,衣服上泥土、血迹斑斑,腹部受伤最重,大概是滚落的时候被一根木枝插进去了,又加上重力翻滚,木枝断掉了,可插进去的部分却插得更深,流出来的血已经殷红了一大片衣裳。那几头狼却都缓了缓又呲着牙站起来了,想来它们皮糙毛厚,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挣扎着往石壁上靠,没了运气加持,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杀机,脸上已经有了绝望之态。
数次在山上遇到生死危机,他都有过这样的绝望,可这次不同。他受伤又没有防身的武器,身上的血腥气让狼们闻到了胜利的喜悦,它们现出一种极其满足的贪婪神情,步步逼了过来。
他捂着受伤的腹部,胸腔处也是阵阵作痛,胳膊、腿几乎没有一处不疼的,他知道这次完了。于是便闭上惊惧的双眼,等着死亡的来临。
也是救兵来得及时,再晚一步,他的脖子就被狼们咬断了。
一阵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再后来就听到狼们凄惨的嚎叫声。他还没仔细看清眼前的巨变就晕过去了。再后来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过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这次醒来他比上次苏醒后见到的更要好上十倍。头枕大红绫缎枕,身下是大红底绣祥云的锦褥,盖的藕荷色织锦被,睡的是乌紫檀攒海棠花拔步床,外悬软烟罗暗团花纱帐,屋内檀香淡淡,从朝南直棂窗那儿射入的点点细碎的阳光落到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方亮斑,映得整个屋里暖融明亮。而靠着墙那边立着一面镂空玲珑木板,一槅一槅,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摆放着书籍笔砚、花瓶青鼎、盆景古玩等物。而外间已与里边用青色帐幔隔开了,地中央放着云纹圆边白铜火盆,里面的火燃得正好。
他想:可是又被一富贵人家救了,怎么报恩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