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鹿鸣

　　闻岐霖用舌尖顶了顶挨了一巴掌的脸，眼底猩红，眸光凶戾，但面上一如既往地木然。
　　当铜质摆件冲着他的脑袋砸过来时，他脚下未动，只略略偏了一下头，没有砸中，但尖角还是刮开了他的额角，他感觉不到多疼，眼睛却很快被鲜红给糊住了。
　　又一重物朝着他的面门飞掠而来时，他依旧不躲不避，只睁着一双已血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疯癫成魔的人。
　　然而，下一秒，有一黑影同时飞扑过来，几乎是撞在闻岐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扑倒在了沙发上。
　　‘哗啦’一声，瓷器砸个粉碎的声音，在整个房子里余波震荡。
　　闻岐霖眼前的世界晃了晃，竟有种一片浓雾被一阵清风吹拂开来的明亮之感。
　　有人扑在他身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抱着他的腰，是一个有点脆有点弱，但绝对拼命保护的姿势。
　　他愣住了，直着眼看屋中央的那盏大灯。
　　其实他一直不喜欢那盏灯，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喜欢，只是不喜欢，就跟他不喜欢这幢宅子，不喜欢整个闻家，不喜欢京城，不喜欢这个世界一样。
　　只是不喜欢。
　　但此刻盯着它看时，他竟忽然发现它的优点了。造型新颖，亮度合宜，与屋子配适度很高，瞧着就很有逼格……呵，还挺好看的。
　　闻岐霖眼里有淡薄的空茫，脸上有细微的柔软，明明半边脸都是血，形容凄惨又吓人，却有种枯枝出新芽的鲜活感，压住了那冷锐之气。
　　他伸手揽住了正在微微发颤的人，然后闻到了他喜欢的那缕果香，带着药味，微微发苦，但还是非常好闻。
　　这么清瘦的人，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碰个桌角都能哼唧半天，他哪来的力气把他推开，又哪来的勇气敢冲上来护他？
　　啊，这人有的，一直都有的，他们在六朝弄第一次见面时，面对着闻冉显而易见的不耐和嫌弃，他就笑着让他坐上了车后座，把他从那个厌憎的气场一把拉出，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带回了鹿家。
　　他比他的亲爹更快看出他的不高兴，也比他的亲爹更想让他不要不高兴。
　　他一直在护他，在什么情况都不明时，只是觉察到他被人嫌了厌了，就急急地把他护了起来。
　　之后还有很多，每一次，这个人都会像现在这样，又急又慌地往他身前挡……
　　啊，一直都这样。
　　嗯，挺好。
　　原来他不只是为了元梦泽，敢去跟那样的无赖人渣打架，为了他闻岐霖，他也是什么都敢的，对不对？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呵，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眼前一晃，有人正在用手给他擦血，擦了一次又一次，越擦手越抖。
　　他不忍心了，所以回过神来。
　　“哥……”
　　闻岐霖视线胶着在眼前人的脸上，一秒都舍不得不看。
　　本来就丑的傻东西，眼睛更红了，但硬撑着没哭。啧，瞧那可怜样啊，真是可怜死了。
　　他握了他弟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低声说：“没事，不疼。”
　　鹿兮抿紧了双唇，摇了摇头，不信他的话。
　　“滚开，你是什么东西？闻岐霖都不敢躲，你敢来拦我？滚，滚开……”尖利愤怒的女声在耳边炸起，吓得鹿兮浑身一颤。
　　他转头去看，那人高挑明艳，精致矜贵，同时又躁狂阴狠，只一眼，就令人害怕了。
　　鹿兮心怯，但还是撑坐起来，面对着危险，仰着头挡在了闻岐霖身前。
　　“你……你怎么能打人呢？”他看她的岁数，看她的气势，看她的容貌，很快猜出她的身份来，心里也更加惊诧了。
　　果然，陈佳人冷声讥讽道：“我打我儿子，怎么了？他爸不管，他爷爷奶奶管不了，整个京城都没人敢来说我，你一个……你这么个丑东西，敢来管我？”
　　鹿兮挺了挺胸，无意识地抓紧身后与他哥相握的手，撑着为数不多的胆气，略颤着声说：“不对的事情，谁都能管。他是你儿子，你还这样下死手打他，你比那些跟他没血缘关系的人，更……更可恶。”
　　陈佳人冷笑，傲慢地俯视他：“你是谁？闻家还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鹿兮气得不行，说：“闻家爷爷奶奶慈爱宽厚，闻叔温良仁爱，我哥更是好的一匹，如此满门清朗良善之家，与天可说，与地可言，与神明与草木皆可语，怎么就与你说不得了？哪怕你是妖是鬼，我心浩然，更是可说千道万，引你渡岸。”
　　整个厅堂有近十秒的静滞，嚣张至极的人都愣怔了片刻。
　　闻岐霖背靠着沙发不动，但一双眼一直粘着鹿兮，原本阴沉幽寒的心境，到此时已是全然的春暖花开。
　　他动了动手指，看着那人的后脑和细颈，真想伸手□□上一把。这么个傻东西，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
　　被骂了妖鬼的人，却没听明白，但也抓住了某个关键称呼。
　　“你哥？你到底是谁？”这么一张丑不堪言的脸，她左看右看，也没瞧出具体长相。
　　闻岐霖一惊，刚直起身想阻止，身前的人却已亮着声说出了名字：“鹿兮，我叫鹿兮，也是闻家的孙子。”
　　“鹿兮？鹿……”陈佳人全身发起抖来，盯着鹿兮的眼神，已淬上了最致命的毒液。
　　“你就是鹿栩然的儿子？闻家……竟然真让你们母子登堂入室了？”
　　闻岐霖猛得起身，抱着鹿兮往楼梯口大步跨去。
　　下一瞬，陈佳人就像疯了一般，尖叫怒骂着开始狂乱地踢踹打砸起来，甚至咬牙切齿地想扑上来抓鹿兮。
　　闻岐霖双眼阴狠，一手将鹿兮往楼梯上推，一手拧住已发狂之人的胳膊，明明力量和体形都悬殊，但还是被癫狂之人在颈上，和手背上抓出了道道血痕，竟是极其狼狈不堪。
　　“啊啊啊……我杀了你，杀了你们……”精装贵妇人，瞬间变成了最为可怖的疯子，且杀伤力无穷。
　　鹿兮抓着扶手，整个人都吓呆了，直着眼看两母子扭打纠缠。
　　哥……
　　他见过他哥的战斗力，别说女人，之前四个高壮的男生，他哥都能一拳一个迅速解决，可此时跟那个疯女人缠斗，不仅丝毫没有轻松之态，反而似挣脱不开一般。
　　那个母亲狠狠地抓挠他哥，胡乱地捶打他哥，死命地狠踢他哥，甚至用头撞，用牙咬，无所不用，只为要把她的亲生儿子撕碎扯烂。
　　那俩人哪里可能是亲缘母子，定是那十世死敌才对。
　　“哥……”鹿兮吓坏了，想上前去帮他哥，可双腿已软得根本迈不开。
　　眼前的人影和暴虐，与他那亲历了十数年的噩梦，再度重合。
　　那么悲哀，那么惨烈，那么绝望，束手无策又永不止息。只能看着，一直看着……
　　元元……别打元元了……哥……哥……别打我哥啊……会疼，会很疼很疼的……
　　闻岐霖暴躁至极，也厌烦至极，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掐住陈佳人的喉咙，重重地把人按压在了地上，由着她拼命挣扎，由着她痛苦□□，双眼暗沉森冷地毫无情绪。
　　杀了她，杀了这个女人，让一切都彻底结束掉。
　　他已经受够了。
　　去死，给我去死……
　　“哥？”鹿兮双膝发软，颤抖着跌坐在地上，遍体生寒。他看明白他哥的意思了，可那样是绝对不行的。
　　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他不想让他哥变成另一个疯子。
　　可他动不了啊，连大声喊一声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五六个精壮的保镖，拦着抱着拖着求着闻岐霖，场面混乱至极。等好不容易把暴怒的人拉开，地上的陈佳人已软瘫如一具死尸了。
　　鹿兮的眼前全是虚影，明明暗暗，晃来晃去许久，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依旧怎么也动不了。
　　直到那些嘈杂彻底静默，他冷僵如冰的身子，才被宽厚温热的怀抱紧紧搂住。
　　鹿兮闭上了眼，将自己死命地挤进那个怀抱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到处都这样？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出了错？
　　医生来了又去，闻岐霖额头上贴了纱布，被抓出血的伤口也进行了消毒，等全部处理好时，他的脸色无恙，反而是鹿兮依旧惨白一片。
　　闻岐霖转头，看着全程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却也始终低着头，一眼都没看过他的小可怜。
　　他静静地看他失神的侧脸，默然片刻后，他慢慢上前，给足了鹿兮反应时间，但直到双唇相贴，他的傻弟弟也没有躲开他。
　　他们轻轻地接吻，慢慢地亲吻，细细密密地吻着，悠悠长长地吮着，热意一层一层加叠，情意一圈一圈荡漾，把他们裹住缠住，沦陷其中，迷醉其中，也自困其中。
　　吻了好久好久，不愿停，更不愿分开。
　　直到鹿兮的眼泪一串又一串，浸湿闻岐霖托着他脸的掌心为止。
　　房间里只有轻轻重重地喘.息声，一声又一声，却已难分是谁。
　　俩人额抵着额，眼望着眼，久久不动。
　　闻岐霖按着鹿兮的后颈，圈着他的腰，动作虽轻，但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在强调他对这个人极致的渴望，极致的占有，和极致的爱恋。
　　“还怕吗？”
　　鹿兮又掉了几颗眼泪，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闻岐霖微微一笑，似很满意他对自己的坦白，鼓励一般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那跟我在一起，你怕吗？”
　　鹿兮眼泪掉得更多了，甚至多到他必须闭上眼睛。
　　闻岐霖凑上去，轻触、轻碰、轻碾着吻他。
　　“会怕吗？”
　　鹿兮终是如实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他又被他哥完完整整地吻住了。
　　闻岐霖将人全部搂进怀里，一丁点都不留给这个世界。
　　“别怕，哥哥爱你，一辈子爱你。我会打败所有怪兽，把宝藏全部都给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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